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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旅居记

时间:2024-09-07    来源:馨文居    作者:胡婷晔  阅读:

  我想了很久要怎么给这个故事开一个头。

  一年前我冲着对北欧的向往匆匆决定了去芬兰做交换生,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图尔库这个名字。现在说来有些可笑,面试时老师问道为什么想去那里,我说因为离瑞典很近,我想去看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乐队。听起来够荒唐的理由竟然也让我成行了。我到达的时候大约三点,天却已经黑了大半。等待行李时我站在这面墙前不禁发笑,想着我到底来了一个怎样的地方。

  我几乎有些不合理地跳过了该有的适应阶段,就好像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一般自然地开始了新的一年。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我过去二十年都曾未有过的自发性的规律生活,随着季节更替与白昼时间的变化慢慢地调整日常生活的节点。我盼着日出的时候去准备早餐,经过客厅时总是忍不住驻足。

  厨房的餐桌靠着窗户和暖气,我盘腿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晴天的时候阳光从那个巨大的发光体四散开去,在天空的画布上乘着自由的云肆意跳跃。窗外挡着的挂着雪的枝丫成了不好客的看门人,可它们还是溜了进来,齐齐地落座于餐桌之上,这般远道而来的客人让我受宠若惊。有时候这些家伙也会缺席,偷懒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于是大雪只好替他们上门拜访。

  我的课程不算太多却分散在每周的三四天里。原本恼人的安排却十分合我的心意,正好给了我每天出门的正当理由。每天推开楼下的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深呼吸。公寓周围是大片的树林,所以凛冽的空气里弥漫着独有的高纯度树木气息,夹杂着比例不一的阳光和雪地的清香。我从山坡下去,不时地滑倒,然后在转角的便利店买上今日份的巧克力后去车站等车。车上的年轻人们几乎都戴着头戴式耳机,车厢总是静谧无声。我十分享受那里的公共空间,倒不是像网传的那样夸张,也不是为了躲避些什么而刻意逃开。只是仿佛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一个虚拟世界,彼此互相感知故不会打扰。一开始我十分诧异,几乎每位下车时都会大声地向司机道谢,直到我回国再坐车时都一时改不掉这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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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在教堂的车站下车再步行到学校,所以我几乎每天都与教堂打个照面。教堂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图书馆,等待上课的时候或是下课后到回家前的空档我都躲在那里。我的固定席位是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有着绝好的视野。不管去了多少次,从书里一抬头都会忍不住对着窗外发呆。于是那些书里的内容都自然地和窗外的景色相融合,再读到的时候眼前不自觉地就浮现出那一刻定格的插画,以至于再枯燥的理论再晦涩的文字都会变得可爱。

  有一天傍晚我路过一扇窗户,看到外面的日落不自禁地站了好一会儿。耳机里刚好播到Johan的采访,他说他们不想定义The Radio Dept为任何一种乐队,只是想创作出那种在夜幕降临时开车出发会享受的travel music。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的场景,车窗外的一切都在倒退,而听众在那段旋律里踊跃前行。后来我每一次听他们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一天的落日和这个浪漫的诠释。

  从图书馆离开以后我例行会去市中心逛一逛超市,春天以后就变成了广场上的集市。从三月开始,日光一天天地回归,整个城市开始变得亮堂,卖花的摊位、冰淇淋车、咖啡车都慢慢地聚集起来。即使偶尔还会有一阵雪而变得湿漉漉,但整个城市已经从沉重的冬天醒过来了。冬季时行色匆匆的人们开始逐渐放慢脚步,空气里悬浮着人们心照不宣的喜悦。这个季节太让人心软了,拥有半点糟糕的念头我都会无地自容。走去广场的路上我都会做一个甜蜜的选择决定今天吃点什么,大多数时候都以又吃冰淇淋又买蓝莓告终。那一阵我大概吃完了前二十年的蓝莓份额,又饱满又新鲜,实在无法令人拒绝。

  朋友说今年芬兰的夏天来得比往常早,我竟意外地喝上了冰可乐。奥拉河畔的人越来越多,躺着晒太阳的,吃冰淇淋的,扎堆坐着聊天的,我开玩笑说大家仿佛都不用工作的样子。图尔库的夏天又一次让我出乎意料。与想象中北欧不同的是,每天出门的时候都会发现头顶或是脚底又多了一片绿色,夏天就这样肆意生长,继而整个城市的角角落落都被浓郁的翠绿吞噬。我把房间里的书桌移到了窗前,阳光细细密密地透过百叶窗漏到桌上,风一阵阵地来回。我在那儿读书写字,抬头时就能看到茂密的新绿,偶尔还有窜上来的松鼠,鸟叫声不绝于耳。每天过得恍恍惚惚,快乐得有些模糊。

  我是抱着好奇到图尔库的,想对传闻中无比羞涩又社恐的芬兰人一探究竟。他们比我期待中更可爱,在保持着让人舒适的距离感的同时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拿捏着一个很有尺度的热情。回想起来我得到了太多帮助了,不论场合大大小小的,都让我对这个民族充满好感。有时过马路我发呆忘按了通行灯,对面铲雪车的大叔特意下车帮我按了,等我走到对面再告诉我下次要记得不然会等上很久。下雪的时候我总是滑倒,一旁的人像是试探般地等待几秒钟,看我起身了就会离开,若是没有就会径直过来扶我。在我还不太熟悉那里的时候,有时候会转向迷路,冻掉的手机又排不上用场,每每问路都会被径直带到目的地,即使他们自己要走向相反的地方。一次在银行排队,一旁的爷爷没看到我把拿到的号放进了口袋,误以为我忘了取,一直用不太流利的英语比划着提醒我,怕我没有听懂就直接走过去帮我取了号给我,于是拿着两个号的我只好哭笑不得。回忆里这样的场合实在太多了,我大概能列一个长长的在芬兰得到的帮助清单。虽然有些事情其实很小,可它们是真真正正地拥有改变生活的力量。作为一个外来者,我不断地感受到这个城市所带给我的善意,如果不好好生活都会为自己所得到的而感到羞愧。

  到Ruissalo去

  从城市出发坐车大约半个小时就能穿过沿途的森林到Ruissalo的海边。我几乎每个周六下午都一个人去那里,这种规律性的出逃某种意义上组成了我的日常。上那一班车之前,我都会先寄存心事然后一身轻松地启程。那班车的乘客大多都以那里为目的地,带着滑雪用具、相机和享受周末的决心。冬天的时候气温很低,每一步都要把脚从雪里面用力提起来,海边的风吹得人抬不起头,可是那里却出乎意料有着与空荡荡的城市相反的热闹。大多是趁着周末出门的家庭,随处可见穿着彩色连体衣的孩子们在雪地上翻滚玩耍,拉着雪橇板的父母,牵着狗面向大海的老人。冰冷的空气弥漫的那一点恰到好处的温情大概是我被吸引住的原因之一,仿佛自己也处于一个家庭的心理空间中,却不会被过于沉重的思念绊住了脚。我喜欢坐在固定的长椅上,对面的天空和海面浅浅地交叠,水波安静地来来回回。这倒不是那种我能用上波澜壮阔的地方,可偏偏这一点十分击中我。它像是一个没有太大野心的表演者,只是自顾自地呈现着该有的东西,因此我也不用肩负任何的游客包袱,无需做一个用力鼓掌的观众。我大概听完八首歌就起身,随机拍一张照片发给爸爸,正好能赶上回程的车。

  关于一个不知名的山坡

  我住的公寓附近有一个山坡,虽说低矮却已是可以俯瞰这个城市的制高点了。三月的一个晚上极光偏离预告迟迟未来,我却意外地发现了那块宝地。那之后的某一天,和Mika吃饭时说起想去一个没有建筑遮挡的地方拍日落,我便想起了那里,于是凭着模糊的记忆稀里糊涂地找到了路。我们像被好运眷顾着在森林挖到了金子的猎人,惊喜地语无伦次,继而决定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而后我们常常跑去那里,时间随着白日的延长而一点点推迟。我跟Mika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地球和太阳的运转在同步。有时我们因为吃饭拖沓了时间,为了赶上一场完整的日落就一路狂奔前往。到达高地前没有什么曲折的路,只有一段很陡的上坡,我们总是一鼓作气跑上去,然后在到顶的那一刻猛地回头,一边直不起腰地大喘气一边为所目睹的景色而感动不已。太阳已经俯下了身,它的光辉向四周漫溢开去,温柔地降临在大片大片树木之上。日子一点点向春夏推移的时候,森林肉眼可见得越发翠绿,和橙色的余晖交头接耳时酿造出了一种不寻常的契合,像是初生的新叶在挽留要离去的今日的阳光。我们在那儿遇到形形色色的图尔库市民,散步的夫妇,一起坐着喝啤酒的朋友,推着单车上山的男孩子们,和我们并排拍日落的中年人。他们会问起我们从哪里来,生活了多久,以及觉得图尔库是个怎样的城市,最终话题总是会自然地绕回到他们喜欢着这片土地种种原因。无论我们多么不同,在日落面前大家都相同地回归到一个更低的视角去仰望笼罩着我们的天地万物而自觉渺小,短暂地抹去了年龄性别种族宗教的种种差异,因为此刻我们都只是被自然眷顾的人。

  蒸桑拿可以算是那段日子的绝佳片刻。因为无法携带任何东西进入,却也腾出了一个刻意放空的机会。在热气腾腾的暗室里大汗淋漓时,胡思乱想也好,奇思妙想也罢,都是灵感最为迸发的时段。我坚信这世上应该有一类作家就是从这里诞生的吧。我常去的桑拿房一侧是一扇长长的窗户,透过氤氲的雾气望见窗外大雪纷飞时总恍然以为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

  坦白说作为一个花心的游客,我贪婪地爱着许多城市,脑袋里总是被种种假象所包围,想着要回台北看电影压马路,去江之岛坐电车,在斯京跑上峡湾街瞭望对面的游乐场或是重温扑面而来的海风。可是图尔库是独一无二的。我轻易地被它俘获,心甘情愿地想要留下来生活。于是每一次想起它的时候我都过于多情地默认自己是居民而非观光者。它就像是那种所谓的遇到了对的人,说不出个喜欢的所以然,语言贫乏得只能称好。

  那时候我常常告诉朋友我有多快乐呢,是完全昏了头的那种没头没脑的开心。如果需要下个定义的话,喜悦是源于某种自我目标的实现,是像经营任何事物或关系一样有所付出而有所得,是在焦灼和忍耐之后的馈赠。它们并不是我生活里的稀客。但开心从我的家门出走很多年了,听到它蹑手蹑脚回来轻轻叩门的声音,我竟然有一些崩塌。像是解惯了难题后一下子遇到瞟一眼就有答案的算数,一瞬间有一些不知所措,然后慢半拍地窃喜,等回过头来的时候想念得一塌糊涂。

  图尔库已经成为了我二十岁的一个landmark,它留给我的空间和时间让我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成人。在那里我花了大把的时间发呆,走路的时候,等车的时候,做菜的时候,逛超市的时候,看日落的时候,还有无数个定义不了的时刻。这种对原生环境的抽离让我触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关于与他人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所以那时候即使有大把的时间记录,我却没有太旺盛的表达欲。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每一个片刻都过得完完整整,每一个念头都在当下消化得利落饱满。某种程度来说,我和图尔库是相互成全的。在那里我得到了很多问题的答案,挣扎的纠结的困惑的都仿佛得到了开解。但反之,也正是这样的成长让我能够去认识以及热爱这个地方,去看到它静谧背后鲜活的生命力,去体会人们沉默背后对生活的热忱。我始终相信人与城市之间也是靠缘分维系的,我在那个节点以那种身份去到那里拥有那样的生活,任何一个条件都是不可缺失的,我无比庆幸没有以一个游客的身份错过图尔库。所以我无法向任何人承诺他们到图尔库也会获得与我一样的快乐。

  回来以后有朋友问起觉得图尔库如何,我时常不知该如何回答。坦白来说,它是个平淡的城市。若是一口气跑完北欧,我甚至不觉得它会被记住名字。可它仍然是个好地方,是那种用安定感包围你的地方,是让我想尽办法要回去的地方。我本以为自己会在那半年里跑遍欧洲,一刻不得停歇。可图尔库就这样抓住了我。即使斯德歌尔摩的唱片店让我留恋,即使雷克雅未克是我向往多年的终点,旅程中总有一种隐隐的念头在牵动着我,一个过客的自觉就是到了点就该回去。也有人撺掇我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玩一把,可转念一想,这世上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呢,又何来错过或者遗憾之说。

  离开图尔库的前夜,我第一次因为忘了钥匙而把自己锁在了门外。去学姐房间借宿的一晚我几乎没有合眼。六个月来的一分一秒在我的脑海倒带,我甚至惶恐地觉得我度过了再也回不来的自由畅快的生活。有一天我一定会再回去,可是那也不是二十一岁的我了。我又何其幸运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遇到了这样的城市,做了一个绝妙的美梦,在最为丰盈的虚度时光中积攒了大把前行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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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读到托芙·扬松的夏日书,故事里的奶奶这样描绘那个小岛:一切都满当当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份固执、确定和自信。在他们的海岸里,每件事情都因日复一日而成为了老规矩,如磐石一般不可动摇。与此同时,他们又异想天开、漫不经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好像世界已在地平线消失。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语句来形容我所看到的图尔库了。

  有一晚我梦到了图尔库,我站在常去的那个山坡,回头看到了彩虹,就好像现在我站在2018年的末尾看到了那段图尔库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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