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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我的禅师

时间:2024-10-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林清玄  阅读:

  带着孩子在公园里玩遥控车,突然看到一排小小的黑线在流动着,孩子眼尖,赶快跑过去说:“爸爸,你看,一群蚂蚁在搬东西哩!”

  我们把遥控车丢了,跑过去看蚂蚁搬东西,这时发现在蚂蚁的长列里有两只死去的动物,一只是蟑螂,一只是蝴蝶。那蟑螂是新死不久,尸体还很完整,蝴蝶似乎死去较久了,双翼零落,有一边完全凋尽,另一边破一个大洞,但显然在生前是一只很美的蝴蝶,从黑翅黄点看来,是一只凤蝶。

  “好可惜喔!这么美丽的蝴蝶死了。”孩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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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只可惜蝴蝶,不可惜前面的这只蟑螂呢?”我指着前面的蟑螂说。

  孩子对我的话显然感到惊异,露出迷惑的眼神看我,说:“蟑螂好丑喔,又脏,满地乱爬,死了有什么可惜?”

  我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如果有一个小孩,长得很丑,好脏,满地乱爬,他死了,他的爸爸妈妈会不会伤心?”

  “当然会了!”孩子理直气壮地说。

  “那么一只小蟑螂死了,它的爸爸妈妈也一样很伤心的,因为它在爸爸妈妈眼中是最美的。”我说。

  我们蹲在地上看蚂蚁吃力地搬动食物,继续就蝴蝶和蟑螂事件交谈,我说:“蝴蝶和蟑螂都是昆虫,它们都会飞、都有翅膀,饿了都要吃,我们为什么都喜欢蝴蝶胜过蟑螂呢?”

  孩子说:“那是因为蝴蝶的颜色很美,又是吃蜜,又都在花上飞。蟑螂小小黑黑的,整天在垃圾堆跑来跑去,看了好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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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蝴蝶和蟑螂都只是为了活下去,它们并没有美丑的观念,也没有害虫或益虫的分别心,看到蟑螂就讨厌,看到蝴蝶就喜欢,这是我们人的问题,和它们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一国的人,他们国家里到处都是蝴蝶,没有蟑螂,哪一天突然飞来一只蟑螂,他们一定很喜欢那只蟑螂,因为稀少嘛!就像你们现在都爱恐龙,是恐龙绝迹的关系,如果到处都是恐龙,不吓死才怪!”我说。

  孩子很专心地听着,颇表示同意,但是听完后,他仍然下结论:“不过,爸爸,我还是喜欢蝴蝶呢!”我说:“那么,你喜不喜欢毛毛虫?”孩子说:“唉呀!恶心!我最不喜欢毛毛虫了。”“对了,你看到毛毛虫的感觉和蟑螂一样讨厌,可是你不能只喜欢蝴蝶,不喜欢毛毛虫,因为蝴蝶是毛毛虫变的,蝴蝶也是毛毛虫的爸爸妈妈。”孩子点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在感觉上他还是喜欢蝴蝶胜过蟑螂(我何尝不是如此?),但在理上,他知道了好恶是来自人的区别心。我们看蚂蚁搬食物看了半天,孩子站起来说要继续玩遥控车,我说:

  “我们换个地方玩吧!万一压到蚂蚁怎么办?”“不会的,我会很小心。”“很小心也不行,太危险了。”我说,并且当场编了一个蚂蚁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孩,很有慈悲心,有一天尿急跑到院子尿尿。他小鸟拉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一群蚂蚁搬东西回家。他立刻憋住尿,跑到另一边去尿尿,因为他想到他的一泡尿虽小,对蚂蚁就是一场大水灾了呀!你的遥控车对蚂蚁来说,是一部战车呢!”

  孩子听了哈哈大笑,提起遥控车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在孩子玩遥控车的时候,我坐在公园草地上思考刚刚的事情,想到蝴蝶与蟑螂使我想到“红颜薄命”这个成语。其实,红颜薄命的虽多,一定没有丑女来得多。只是一般人心怜红颜,只要她们踢到一块石头也会心疼而大叹薄命,这就好像我们看到蝴蝶翅翼破洞,可能怜悯之情还大过一只蟑螂被踩碎粘在地上!

  想到蚂蚁,我想到丰子恺在《护生画集》里画过一幅“蚂蚁救护”的画,是说他看到阶下两只蚂蚁拉扯,拿放大镜一看,原来是一只蚂蚁在救另一个负伤的同伴,结果过了三天,丰子恺还常常想到:“那只负伤的蚂蚁不知复原起床了没有?”他为此写过一首诗,写得很好,可是我记不完全,回家得查查资料才行。

  黄昏了,我带小孩子回家,在马路边的野草中看到一些盛开的紫茉莉(煮饭花),结了许多种子。孩子提议说:“爸爸,我们采一些种子,回去种在阿公的花园里!”我说:“好呀!”两人蹲下来比赛采紫茉莉的种子。

  我很高兴暑假的时候可以带孩子回旗山老家,那是为了让我们有更多时间陪伴我的母亲,另外,让我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有机会体验到乡间生活,就像此刻在路边采野花的种子,是城市里绝不会有的。

  回到家,我们跑到“阿公的花园”,那是我父亲生前种花的地方,他去世后由我大哥整理,还有许多空的花盆,我们常把乡下采的花种拿去种。我的孩子对“阿公”的印象模糊,但对“阿公是个勤快的农夫”印象却很深刻,因为阿公的田地、花园、水果园都还在呢!有一次我带他去看“阿公的香蕉园”,教他分辨椰子和槟榔。我说:“胖胖的是椰子,瘦瘦的是槟榔!”沿路上他竟吟诗一样地唱着歌:“胖子是椰子,瘦子是槟榔,椰子吃了退火,槟榔吃了吐血!”回来的路上他一路唱诗,有一首我的印象最深,他唱:

  树是鸟的家,花是蝴蝶的家,马路是车子的家,天空是白云的家,土地是农夫的家,水牛是鹭鸶的家,山边是太阳的家……

  他几乎看到任何画面立刻就编进这首歌里,使我感受到天真与想象力的震撼。我永远也忘不了开车到家的彼时,他欢呼大叫:“旗山,是爸爸的老家!”

  等我们种完花,孩子开心地对我说:“阿公知道我在他花园种这么多煮饭花,一定很高兴。”夜里,带孩子到妈祖庙边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吃冰豆花,顺便告诉他小时候吃豆花是用小担子挑的,也教他唱我儿时唱的一首小调:

  豆花车倒担,

  一碗两角半;若无车倒担,一碗两块半。

  一路上,我们就唱这首小调回家。等孩子睡着了,我把《护生画集》拿出来,找到丰子恺的诗画:

  阶下有小虫,蠕蠕形细长;似蝇不是蝇,似虻并非虻。就近仔细看,两蚁相扶将;颇像交际舞,几步一回翔。

  速取放大镜,我欲窥其详;原来两蚁中,一蚁已受伤。

  后脚被切断,腹破将见肠;一蚁衔其手,行步甚踉跄。不闻呻吟声,唯见色仓皇;我欲施救助,束手苦无方。目送两蚁行,直到进泥墙;事过已三日,我心犹未忘。不知负伤者,是否已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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