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貌不惊人的家伙,一天到晚做些奇怪的事情。在太阳下,我常把手伸出来接住阳光,让日光从手背穿透,看着阳光里通红的血液,仿佛能看得见它在皮肤下来回涌动的循环,我因而对血液充满了好奇。真正看见汹涌流出的血,是小麦在哑巴家被剃头刀不小心切去半个耳朵,血流如注的恐怖场面使我对血的好奇化为乌有。一向顽劣的小麦,经过这个事情以后,开始低迷起来。从此,小麦总是像古代侠客一样长发飘飘地出现在生活中。男生里唯有他享有留长发的特权,很多男生暗暗羡慕起小麦来。
十三岁,在村里的小学读书的最后一年,我身上的牛皮癣已经爬到了额头和头发里,很多学生都不敢跟我说话。那段时间我常常跟小麦泡在一起。小麦的爸妈去了深圳,留下他和奶奶在村里看守老屋。放学后,我故意落在小麦的身后,看他从学校沿着土路踢着石子走进村子直到消失。
曾经的小麦和很多孩子在村里快乐地奔跑。村上很多大人传言,小麦的爸妈是做生意亏本逃债,才离开了镇子。阳光下的小麦变得沉静下来。在树荫下,长发飘飘的小麦更加孤独了。我知道这种孤独的滋味。曾经我也是开朗的孩子,不知道怎么一下子长出了非常难治的牛皮癣,一个个疙瘩像印章一样敲在我的脸上,成为我小学生涯刻骨铭心的符号。这忽如其来的灾难让我很自卑。又是一次放学,我照例跟小麦在后面看他无聊地踢石子。他忽然停下来回头问我:“你为啥一直跟在我后面?”我对他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小麦就一屁股坐在树下等我。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坐在一起,很快就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的亲密无间,让很多孩子开始羡慕我们,成天戴着口罩的同桌慢慢脱下了口罩,有一天还跟我研讨了一个数学题。那个快乐回归的冬天,我和小麦每次回家,都喜欢绕远走那条树木成荫的土路,尽管那条路是南北方向而且西面沿河,西北风吹得脸颊生疼,但我们还是兴奋不已,这仿佛象征着我们的友谊之路。在这条漫漫长路上,我们无话不谈,拉着手,无比亲密地换穿各自的衣服。也许是彼此有了很多想说却又常常说不完的话语,最后我们才选择了这条风光独好的长路。
有一天,当我们沿着这条长路走到村口,突然发现了一个和我们同样孤独的人,那是一个辍了学跟着爸爸给人爆米花的女孩子。只见她的头上戴着一朵白花,和善的眼睛里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我和小麦没有钱,也没有米拿出来爆米花,但我们愿意逗留在那里看父女俩给人爆米花。女孩的脸上长了冻疮,手上也长了冻疮,她低低地问我们爆不爆米花,我们说不爆不爆。问了两次,以后看见我们过来就不问了,只是在机器爆响的时候不忘叫我们走开点,我们的心里都觉得暖融融的。村上的阿姨、阿婆经过时也会好奇地驻足看着,这时,我和小麦就像说客一样,总是不时夸奖着她家爆的米花好,夸得爆米花的人抬起一张乌黑的笑脸,笑的时候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和小麦就回头一直想看女孩子的牙齿,但女孩子不笑也不说话,只顾等着爆米花的声音响起,然后把爆的米花放进人家的袋子里。我和小麦不时劝说村里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也去拿米来爆。孩子们不服气地问我们怎么没爆,我们说早就爆了,都填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好吃得很。说得孩子们看着白花花的爆米花不时地咽口水。女孩子每做成一笔生意,都会感激地看看我和小麦。
傍晚时分,来爆米花的孩子越来越少,女孩子已经到船上去烧晚饭了,炉火在船尾跳跃不停,隐隐飘来米饭的香味。我和小麦无趣地准备离开,女孩子从乌篷船一样的舱里钻出来,喊住了我们。她当着爸爸的面,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小袋爆米花递给我们,并对我们笑眯眯地说再见。那个晚上,我梦见了爆米花的女孩子,她笑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那口牙齿闪烁着银白的光,她与我和小麦毫无顾忌地说笑着。
第二天放学经过那里,爆米花的生意明显清淡了许多,但我们还是欢喜地停留在温暖的火炉旁。要爆响的时候,女孩子的爸爸吆喝着我们赶快离开,要是晚了,女孩子马上笑眯眯地过来把我们拉到她的身边,一下子让我们觉得跟女孩子无比亲近。
爆米花响起的声音越来越稀落,爆米花的机器在那里空转着,女孩子和爸爸两个人在那里说着话,有一次不知说到了什么,女孩子竟然咯咯地笑出了声,我和小麦终于在那时看见了等待许久的一幕:女孩子的牙齿比她爸爸的还要白。为了研究女孩子的牙齿,我和小麦把书包放在爆米花的机器边,然后到离他们较远的地方进行讨论,最后一致认为父女俩是常吃爆米花的缘故,他们的牙齿才会这么白。等我们回到那里,女孩子帮我们抱着书包,像怕被人偷了似的。看见我们来了,就对我们和蔼地笑笑,问我们读几年级了。我们说完就问她怎么不读书,她低着头说,明年也要回学校了,因为妈妈死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爸爸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她红着眼圈,顿了一下,低低地说,干完今年,爸爸就准备把机器卖掉,在自己的村里另谋生计,让她安心地读书……那天没到天黑,我们就心里沉沉地回家了。第三天放学,我和小麦走上回家的捷径,从家里偷了米出来,准备去爆一次米花。但原先爆米花的地方已经扫得没有一丝痕迹,那艘“乌篷船”也已经在河面上消失了。那意味着,这两个爆米花的人已经彻底离开了……
我和小麦空落落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不知哪家放了一个鞭炮,我们误以为是那爆米花的人只是在村子里换了一个地方,蓦然欣喜起来。两个人沿路找遍了整个村子,结果都没有看见爆米花父女的身影。那个怅然若失的冬天,让我和小麦更铁地黏在一起。我们常常说起那个爆米花的女孩子。尽管后来除了记得她脸上的冻疮和那口闪烁白光的牙齿,对其他的已经毫无印象,两人还是津津乐道,并希望在镇上读中学时会与那个女孩不期而遇。
我跟小麦好了一年之久,终于到镇上读初中去了。第一学期结束后,小麦去深圳过年,就再也没有回来。伤感之余,令人喜极而泣的是,牛皮癣在我“起发”长身体的时候挥之而去,所有为我医治过此病的医生都无法相信这个奇迹。初二第一学期,我无意中经过初一年级那个楼道,好像看见了那个爆米花的女孩子在走廊里和其他女孩们兴高采烈地踢毽子,似乎还看到她的嘴角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因为羞涩,或许根本就是一个幻觉,我都没敢走上前去问问,看看她是不是就是那个爆米花的女孩子。小麦在的话,我们一定会过去问问她,或许还会改写我们初中的生活。那是一定的。
梦像一个甜甜的冰激凌,怕它融化,怕甜美的东西消失,我只有把甜美的梦迫不及待地写进日记。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很多同学怀着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以为我是转学来的新生,全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脸上敲满“印章”的男生。
在准备中考的那个学期,那个跟爆米花的女孩长得很像的女孩子,总是有意无意地经过我们毕业班的窗口,看见我抬头看她的时候,总是对我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那个微笑,那个帮我抱着书包、曾经给我一袋爆米花的女孩子……让我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想到了小麦。
每次回家的路上,我沿街踢着石子,希望小麦坐在树下等我。可是,直到我初中毕业离开镇子去城里读书,也没有等到小麦归来的身影。某一个周末的傍晚,我从城里回到家,妈妈告诉我,小麦和他爸爸回来变卖老屋的时候,到家里找过我。妈妈说,小麦长高了,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但他很高兴,一点也不像我长牛皮癣时那样自卑,临走还要了一张我长满牛皮癣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