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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节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袁省梅  阅读:

  进了闰四月后,天好像加了劲头儿,空中不见一丝云彩,只有个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人眼前晃。晃来晃去,就一天赛一天地热了起来。天一热,无端地让人生出几分困倦,懒懒的,啥也不想干,就想圪蹴在树底下屋檐下的阴凉处打个盹。打盹也好,发呆也好,反正这当下地里头也没啥活儿紧催着要干。麦子还没黄头哩。正嚷嚷着闰四月就这么热,到了五黄六月咋过时,天又淅淅嗖嗖地下了一场雨。雨一下呢,好了,凉快了,是又清凉,又温润,舒服了。

  初一下十五,十五下初一;初一十五都不怕,就怕四月十二下;雨湿老鸹毛,麦从水里捞。老汉坐在炕边窗户下,望着放晴的蓝湛湛的天,把嘴边上的古话碎碎念念给婆婆。老汉说,下这点就行了,可不敢再下,再下,今年这料麦就怕收不下了。坐在炕窑前的婆婆说,下不下由你呢。头也不抬地从炕窑里拉出一个包袱放在腿上,说是初三了,三六九,好日子。婆婆要给她和老汉做寿衣。还没进闰月时,婆婆就跟老汉商量,到了闰月把老衣准备下。羊凹岭这块地方,上了岁数的老人,老衣多是提前就做好了的,提前做,也多是选了绸缎料子。做的样式呢,也是民国时期的,男的是对襟褂子,缅裆裤;女的褂子不是对襟的,是斜襟,裤子也是缅裆裤,裤子外还有裙子。镇上有三家老衣店,老汉和婆婆挨个地转着看了,都不满意。婆婆说还不如我自己做。老汉说,一针一线的啥时候能做成,你那眼窝纫个针都得一个时辰。婆婆就乜了他一眼,你急啥哩啊急,慢慢做呗,今年做不成明年做,明年做不成,后年我接着做。老汉说,你个老牛抬蹄子,要做到我八十九十啊,你给我个话,我八十九十了你能做成吗。婆婆就吭地笑了,嘴上却狠呆呆地,我要做到你一百。话说得气鼓鼓的,蛮不讲理的样子,却是含了心疼和不舍的决意。老汉还说啥呢?陪着婆婆红绸子绿缎子地扯了这一大包。

  老汉说,没听说过做个老衣还要选日子。婆婆说,做啥都要选日子,好马配好鞍,好日做好活。老汉嘿嘿笑,你呀你呀,就好这个穷讲究。婆婆手里扯着一块绸子,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头也不抬地说,吃饭吃味,过日子也是过个味嘛,讲究就是日子里的味。老汉说,我瞅你真是老了,话稠得说起来就没个完。婆婆说,你没老,你还小哩,年轻小伙哩,明个给你寻个小媳妇去。老汉说,我才不要哩,人常说,娃娃馍馍,老汉婆婆。小媳妇再好,哪有我婆婆子好。说着,就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好字刚出了嘴,突然,那笑声像是被咬断了般,没了一丝。婆婆吓得抬起头,一手抓着剪刀,一手扯着一块蓝缎子,急慌慌地问他咋了。老汉捂着嘴,呜呜呵呵地说不出话。原来是,假牙掉了。婆婆指着老汉,你呀你呀你呀,呵呵笑得歪在了炕上。老汉把假牙安好,脸沉了下来,你瞅瞅你嘛,我受难过你就高兴。婆婆止了笑,不跟你耍笑了,我要做活了。老汉呢,其实还想跟婆婆说笑。不说不笑,不得热闹嘛。别说偌大个院子就他们俩人,出门一个巷子也就是他们老两口,就是整个村子,也没有几个人了,两个人再不扯上几句有盐没醋的闲淡话,打打嘴官司,这白白黑黑的日子真的如婆婆说的淡滋寡味了。

  老汉看婆婆开始裁剪了,说,不还得叫个全人吗?婆婆一手按在布料上,一手抓着剪刀,头也不抬地依着画下的白粉细线噌噌地剪,全人?你把村里头的人扒拉下,看能找下个全人不。老汉说,咋没有?八斤婆婆子就是,人家有小子有女子。婆婆说,八斤婆婆做下的活比岭上的料礓石头还粗,能看?老汉说,那香香妈呢?婆婆说,我就知道你想叫香香妈,一辈子了你就说人家这也好那也好。老汉说,我就说过一次,几十年了,你就攥住不放了。婆婆说,说半次我也记你一辈子。老汉说,把她叫来也眼花手痴地做不成了,要是有个年轻媳妇子在屋里就好了,叫来跟你一起做,别叫你一个做得累着了。婆婆说,你把我当成是纸糊的泥捏的啊,这么点活算个啥。老汉说,人多了也热闹嘛。婆婆说,咋热闹嘛,你净在说梦话,满村子都没有几个人了。

  老汉没言语,心里呢,嘀咕开了,说是做老衣要全人,就是咱自己,也不是全人了。娃和媳妇去年去陕西打工,一车翻下去,两人都没了,把他们的老衣穿走了。要不,他们七十多了还用得着自己做老衣啊,羊凹岭哪个是自己给自己做老衣呢,或买或做,都是娃娃女子给张罗。念尚的娃和女子不给念尚两口子置备老衣,念尚自己给自己买,村里人见了他娃和女子就耻笑。老汉和婆婆的老衣呢是老汉七十三时,娃和媳妇到寿衣店买的。娃说,买下了,放在屋里,到那天了也凑手。媳妇嫌他说话不好听,说,看你说的啥话,爸妈都还好好的。老汉和婆婆倒是欢喜。老汉说,阎王簿上没老小,好好的人转眼没有的多哩,准备下了,到时候你们也不用手忙脚乱了。婆婆也说是,婆婆给媳妇数说着巷里哪个把老衣准备下了,哪个也把老衣准备下了,哪个没有准备下老衣,咽气半天了,入不了殓,等着儿女买下老衣穿时,胳膊腿硬得穿不上,多少年了,让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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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见老汉不说话了,怕他伤心,扯着一块缎子叫他看,你瞅这个给我做个棉袄好看不。老汉一看是块枣红色缎子,金灿灿的寿字图,连连点头说好。老汉说,这颜色饱,耐看。老汉扯了块石绿色缎子说,这个给你做个裙子。婆婆就笑了,还不是你选的,扯时就非说好看,你没听人家说红配绿臭狗屎嘛?非叫我扯非叫我扯,没见过这号人。老汉抖着手里的缎子,关人家屁事,你穿我瞅哩又不是人家穿哩,我说好看就好看。婆婆就笑,骂他个犟驴。

  一块一块的绸缎堆在炕上,哗地一下,灰黄的屋里也似乎是亮堂了,甚至是,富丽堂皇了。蓝的是宝石蓝,红的是暗酒红,绿的黄的呢,虽是暗色,却也是饱满的,圆润的,好像是经了风雨经了霜雪的样子,沧桑中见出了风情和华彩,自然的,就有了一股子富足和安宁,是贵气和心满意足的样子了。就是那块黄明色缎子,不陈旧,也不艳丽,倒有着说不出的风情和体贴。婆婆说是做个鞋面子。老汉说,肯定好看。绸缎上的两张老脸呢,也叫绸缎耀得光亮、欢喜,精神了许多。

  婆婆单衣夹衣棉衣一件件裁剪了,又戴着老花镜在缝纫机前嗒嗒嗒地缝纫。老汉呢,叫她安心做,做饭不要她操心。老汉说,过了这村可没这店,我给你说,想吃啥,赶紧说。婆婆说,想吃人参燕窝你有吗?老汉说,我就是有那东西,你吃了能克化了?婆婆说,你别管我克化得了克化不了,你有吗?老汉说,只要你想吃,我上天入地也给你找寻去。婆婆说,那你找寻去。老汉说,我给你说,还是老馍老饭吃着好。婆婆说,那你还财大气粗地问我想吃啥了说,瞅上你给了我个没边没沿的海,不晓得伸到眼眉前只有一口水。老汉就笑,我不说了,你说你说。

  婆婆和老汉一个炕上一个炕下,各自忙着,嘴上呢,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扯开了。婆婆说着闲话,手里的活也不耽搁,一针一线也都是仔仔细细,不打半点马虎眼。老汉呢,也是依着婆婆爱吃的,和面,切菜,今个是撅片南瓜面,明个是漏鱼儿浇臊子菜。

  拉拉扯扯地做得闰月都快出去了,婆婆把老衣做好了,要缝袜子时,死活找不着袜楦子。炕窑的旮旯角角找了,没有。箱子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婆婆问老汉见袜楦子了没?老汉说,多少年不用了,早不晓得扔哪儿了,买个袜子吧,别做了。婆婆不依,说是有这几块碎布哩,缝个袜子刚好。婆婆在自己屋里找不到,就要到南屋去找。老汉赶紧说,你别去你别去,我去寻找寻找看能找见不,你浑身净净爽爽的,南屋一屋里灰尘。其实呢,老汉不叫婆婆过去,是存了心思的。南屋是三间南平房,是娃一家住下的。那年盖成了,老汉和婆婆要搬到南屋去,叫娃一家住北屋。北屋豁亮,还是瓦房,冬暖夏凉。南平房除了房顶晒个粮食方便,夏天烤得热,冬天一场雪下来,寒气就逼到了屋里的旮旯角角。娃和媳妇不行,说是羊凹岭哪有叫老人住偏房,自己住正房的。孝顺的娃娃啊。老汉想起娃和媳妇呢,心里就沉得像压上了一块磨盘。娃和媳妇没了后,老汉一把锁把南屋锁了,只有手边上有了些不用的东西时,他才开了锁,把东西放下,扭脸就出去了,是不想在南屋多待一下。

  老汉开了锁子,推开南屋的门,抬眼就瞅见娃和媳妇笑模呵呵地瞅着他,眉眉眼眼生动活现的,跟活着似的,好像是,一张嘴就能说话;好像是,一召唤,他们就能从墙上走下来。老汉就愣住了,想起是上个月娃生日时,他悄悄把相片拿出来给上了炷香,走时竟然忘了给收起来了。旋即,泪水就在眼皮子下冲撞,心里直埋怨自己忘性大,要是让老婆子撞见了,不定又要流多少恓惶泪。转眼又埋怨孙子当时咋就洗个彩照,要是黑白的,人人就没有这么真了,这相片跟真人人一样,叫人瞅着心里直恍惚。抹了把脸要去找袜楦子时,又把墙上的照片看了一眼。土尘蛛网里,老汉翻腾了半天,终于在墙角的柜子里找着了袜楦子,逃也似的离开南屋时,又看了一眼那两张照片,脚步呢,却停了下来。老汉把袜楦子放在柜上,一手举起娃的相框,一手举起媳妇的相框,这个相框看一眼,那个相框看一眼,眼睛都看红了还在看。老天不睁眼,咋把我俩娃一把都抓走了啊,我娃都正活人哩。老汉念念叨叨的,一股悲凉在他心里寒风般鼓荡开来,他真想抱着相框嗷嗷地嚎哭上一顿,可怎么能行啊,婆婆就在北屋。老汉把两个镜框小心地放到了抽屉,在眼窝上使劲地抓了一把,擦抹在衣襟上。老汉说,你们不要怨怪我,你们已经是另一世的人了,想你也没用了,不要叫你妈瞅见了,又哭,你妈这身子再经不起哭了。

  婆婆看老汉找到了袜楦子,说,这袜楦子可是有个年头了。老汉说,可不是,人家给屋里攒金子银子哩,你就爱攒这些个老古董。婆婆说,你忘了这木头还是咱园子的枣树枝。老汉说,要是有旋匠了,叫他给咱旋个灯柱子,放穴子里头。羊凹岭人给墓穴叫穴子,穴子里头放个木制的灯柱子,意思是长明灯。婆婆说,哪还有旋匠,这几年都没有见过。老汉说,以前收了秋庄稼种上麦,一冬天,常有旋匠在巷里转,背上背着个楦子,手里摇着个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走一巷,响一巷,扯了嗓子可巷子喊,旋擀杖棒槌捣蒜槌。婆婆说,还旋袜楦子月饼模子。老汉说,还有娃娃手腕上戴的小棒槌小葫芦脖子上挂的小锁子。婆婆说,那旋匠可真是个能人,一截死木头,到他手里,三磨两搓的,转眼就是个好看好耍的东西。老汉说,数那个河南旋匠手最巧,旋小东西,三搓两磨的,一旋一个巧。婆婆说,不晓得现在还有这号人没。老汉说,现在哪个还学这个,挣不下钱。婆婆说,钱钱钱,你就知道个钱。要不是钱把人抓闹的,村里头能跟下了霜样寂静?老汉说,你还记得不,河南旋匠给咱也旋过。婆婆说,我咋不记得。老汉说,你记得你说说旋了个啥。婆婆说,先旋了擀面杖,剩下的一小截木头,旋匠说给你娃旋个小葫芦带身上……婆婆的话咔嚓停了,半截话没说出来,捂在了嘴里头,使劲地压到了肚子里,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头。不能说了啊不能说。哪能说。老汉却说了出来。老汉说,旋匠说,娃娃身上戴个小葫芦,无病无灾一百岁。婆婆一下就恼火了,眼泪啪啪地砸在怀里的袜楦子上,以前以前以前,老说以前做啥哩。

  老汉站在炕边,一双糙手搓得哗哗响,嚅嚅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扭身出去了。

  院西是块菜园子,五个小畦,一畦也就席片子大小,老汉给种了一畦辣椒,一畦茄子,两畦西红柿,还有一畦,种了菠菜香菜油菜好几样数。除了菠菜香菜长得黑绿旺势,辣椒茄子西红柿都还是小苗苗,一拃多高,要吃上菜,也要等到六七月了。地南头呢,老汉用树枝给搭了木架子,横横竖竖的,等着豇豆蔓丝瓜藤南瓜蔓长开了,攀爬上去。老汉蹲在菜园子边,擤了把鼻涕,扯着袖子,在眼上擦擦,弯下腰拔了一棵妹妹草,丢到地边,起来到檐下水瓮里舀了半桶下雨水,一晃一晃地提到地边。老汉手里抓个葫芦瓢,从桶里舀一瓢水,哗地泼在辣椒地,再舀一瓢水,哗地又泼在辣椒地。半桶水都快舀完了,他还在给辣椒地泼水。阳光跳在水上,明晃晃地耀眼。老汉瞪着水,眼睛酸得流下一行泪。自从娃和媳妇没了后,老汉就落下这么个毛病,但凡光强一点,就流泪。他抬起头看头顶的太阳,没有看见太阳,看见了桐树上的两只灰鸦。二月天气暖和,桐树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灰鸦飞来了又飞去。咕咕嘎嘎地飞来了,在树枝上吵吵闹闹一阵,也不知道有了什么事,又咕咕嘎嘎地飞跑了。飞来了是一群一伙的,飞跑时呢,也是一群一伙地相跟着。可今天,桐树上只有两只灰雀,且不吵叫一声,也不蹦跳一下,瞪着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老汉。人都说年轻人死了后,魂魄呢会经常回来转转,是不丢心哪。回来,就会借一股旋风在人眼前转呀转,或者是跟了某个黑影子回到家里,站在门后头的黑暗处看,有时呢,也会变成一只鸟雀飞到院子或者是亲人经过的路边……老汉这样想时,心呢支在了筛子上般忽悠晃了一下,是我娃和媳妇吧?我娃和媳妇回来了?我知道,你们丢不下屋里,哪能丢下呢,小的没成人,老的没送走。今天是知道你妈做老衣要个帮手吧?老汉的眼圈红了,慢慢地,眼窝渗出了一团泪水。他看着那两只灰雀,说,老衣也快做好了,你们不要操心,安安心心地回去吧,我和你妈都好好的。他说完,那两只灰雀咕嘎咕嘎叫了两声,忽闪着翅膀,跟着飞走了,转眼,就看不见了,桐树又静静默默地站在阳光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一树的叶子跟去年一样长得翠绿水润。它不晓得这个院子少了两口啊,活生生的两个人转眼就找不见了。老汉叹息了一声,瞪着空空的桐树,愣了一会儿,黑糙的手在脸上抹了把,把剩下的半瓢水,小心地浇到指甲草上。老汉在地边上种了好几棵指甲草,棵棵都长得旺势乎乎的,红的花黄的花也是攒了劲头似的,一朵顶着一朵地开。指甲草是给婆婆种的。婆婆喜欢端午时染个红指甲。哪能想到娶个媳妇也喜欢染红指甲。真的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古话了。五月初一试荷包,五月端午戴荷包。婆婆说,只有两手红亮亮的指甲才能配得上手腕上的麦索子胸前的荷包。端午头里,不是初一就是初二,婆婆把指甲草拔下,洗净,剪碎,放到石臼里,扔一两颗明矾,抓了石槌子嗵嗵地捣。等指甲草捣得烂乎乎的泥样了,石槌子都染绿了,石臼也绿了半臼,她就喊媳妇子摘几片桐叶来染指甲。桐叶摘下来,媳妇子剪去粗硬的经脉,又剪成方片,放到手心,叫婆婆挑一团指甲草泥放上面。娘母俩面对面地坐着,你给她手指头上绑指甲草泥,她给你手指头上绑指甲草泥。等第二天早起,娘母俩又伸着一把手比,你说她的红,她说你的亮。前年,老汉的指甲草种少了,娘母俩一人只染了两个手指。过后,婆婆看见自己没有染的指甲,就要把老汉埋怨一番。老汉给指甲草浇着水,说,总是嫌种少了不够染,今年这么好几棵,却没人跟你一起染了。

  老汉回到屋里时,是快晌午了。老汉说,端午时你染红指甲有指望了,指甲草长开了。婆婆说,开花了没。老汉说,你这几天忙得没顾上瞅,开了好几朵哩。婆婆就吭地笑,去年你那指甲草就没长个样。老汉说,去年天寒,清明过了还下了场雪,你忘了?老汉想说去年你没染指甲,话还没出口,赶紧闭上了嘴。婆婆说,咋忘了。又说,咋能忘了。老汉的脸色一下就暗了。去年,娃和媳妇没了时,是正月十八。二月二十七清明时,他去上坟,不叫婆婆去。婆婆非要去。到了地里能有啥好呢?瘫坐在风地里就是个哭,哭得倒在了娃和媳妇的坟头,回来,病了多半年。好起来了,像是换了个人,不哭了,也不提说娃和媳妇一句,好像是,从来没有过那两个人,娃和媳妇住下的南屋呢,也是一步都不踏进去了。她说,哭死也不顶用了,咱得好好活着,咱还有孙子哩,不要叫孙子在外头惦记咱。今年清明上坟,问去不,却不要去了。等他从地里回来,却见婆婆眼睛红肿肿的,坐在窗户前,瞪着南屋。

  一时半刻的,老汉和婆婆都没有说话。屋里静静的,只有针穿过绸子,嘭地响一声,嘭地又响一声,细小,轻微,像是怕惊动了谁似的,蹑着手脚悄悄走过。阳光透过窗玻璃,给炕上的绸缎衣服上撒下一框子一框子的白亮,斜着给炕墙上也画下一片白亮,炕墙上“富贵牡丹”“喜鹊登枝”的炕围子就鲜亮亮的,红的花瓣绿的叶子新油画的般,又饱满,又生动,活泛起来了。

  一会儿,婆婆又提说起了染指甲,说,今年不染满手了,省得你骂我老妖精。老汉说,染吧染吧,我不说你,你把脚趾甲也染了吧,叫我瞅瞅是个啥怪样。婆婆就笑得鼻梁上的花镜都快要跌了下去,我就知道你不操好心,想瞅我个笑话。老汉嘿嘿笑,又问婆婆想吃啥。婆婆说不急,叫老汉过来瞅瞅,都做好了。婆婆说,你瞅瞅这手帕好不好。老汉说,还要个手帕做啥,我又不是婆婆子爱流尿水,离不了个手帕擦。婆婆说,万一你老不中用的鼻涕流下了咋办,还有吃饭时,总是给嘴边上沾个馍花花饭渣渣的不晓得擦。

  老汉又笑,看婆婆裁得两块手帕,一块蓝缎子上黄的白的腊梅花,是他的,婆婆用蓝丝线给锁了毛边,叠好,装到一件黑缎子棉袄兜里;一块紫红缎子上粉的桃花,是婆婆的,用红丝线锁了毛边,一样的叠得有棱有角,板板地装到她的老衣兜里。老汉的老衣是一个靛蓝色布包袱,婆婆的是一个酱红色布包袱。婆婆说,你记准记牢了,蓝包袱里是你的老衣,红包袱里是我的,到时候别弄错了。老汉看着鼓鼓的两个包袱,包着的不是日常穿的衣服,而是老衣,是再也不能回转身的衣服,也不能沾染了这世界一粒饭食一颗尘土一丝温暖,一件件衣服泛着黯淡的光芒,似乎在诉说着,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尽头,希望到了尽头,爱,也到了尽头,是曲终人散良宵将近了,是最后的演出,要退场了,他的心里陡然生了一股悲凉,担心婆婆看出来,也不说手帕的好赖,也不说记住了没记住,急匆匆地又问婆婆想吃啥。

  婆婆说,啥都行。老汉说,我寻摸着是这样吧,咱的大事完工了,我做几个好菜咱喝一杯吧。婆婆说,那要看你有没有个心了。老汉说,你净等着吃吧。

  小瘦肉,凉拌粉条,红油白菜心,香椿炒鸡蛋,辣椒炒肉,老汉样样数数做了一桌子,还熬了一锅豆腐粉条子烩菜,是婆婆最爱吃的。从柜桌上拿过酒瓶子,又到碗窑里找了两个白瓷小酒盅,浅浅地斟了两盅。婆婆抓筷子要吃时,老汉说,吃席得穿新行李,把咱的新行李穿上吃吧。婆婆说,穿老衣?老汉说,嗯。婆婆说,真是个老憨憨了,哪有穿着老衣吃饭的,叫人知道了不笑死。老汉说,穿吧穿吧,叫我瞅瞅好看不。婆婆就有些怨怪,咋了,不好看了还叫我给你重做?老汉说,不好看了,你不要吃肉只吃个菜。婆婆说,我都叠好包起来了。老汉说,再打开嘛,又不累。婆婆还是不愿意,埋怨老汉作怪,婆婆说,就是个老衣,又不是走亲戚衣服,好看不好看的可有啥呀。老汉说,等我哪天穿上它就是走亲戚去了。婆婆笑,走的啥亲戚?老汉说,老家亲戚,最亲的亲戚。婆婆说,就会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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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婆婆把蓝包袱打开,老汉呢也不嫌热,喜眉笑眼地把老衣一件件往身上穿套。穿一件米白色的单袄,问婆婆合身不?婆婆前胸后背地看看,说,合身。又穿一件蓝色夹袄,问婆婆好看不?婆婆又前胸后背地拽展,说,好看。等老汉把里里外外棉的单的三身老衣都套在了身上,也叫婆婆试试,说,还挺舒服哩。婆婆不穿,她想说穿这衣服时,你咋还晓得个舒不舒服。瞅见老汉高兴,就咽了口唾沫,说,脱了吃吧,菜都凉了。老汉却解开了红包袱,抖开一件浅黄色的绸子单袄,举在婆婆脸面前,要婆婆穿。

  老汉说,你穿上我瞅瞅吧,叫我记住你穿上老衣是个啥模样,到时候吃上一碗孟婆茶,过了奈何桥,把我吃糊涂认不出你来了找寻不见你了咋办。

  老汉说,你也好好瞅瞅我,记住我。

  老汉说,这辈子跟着我没叫你享个福,下世了我好好还你。

  婆婆听着老汉的唠叨,眼就酸了,骨碌碌滚下两行泪。

  老汉呢,欢喜得好像穿的不是老衣,真的是他走亲戚的衣服,今天呢,也不是平常日子,是他俩的节日。一个盛大的节日。婆婆悄悄抹把泪,解开包袱,把老衣一件件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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