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面积不大的街心花园,栽种着一些随处可见的树木和花草,园子中间矗立着一尊落满了灰尘的大理石雕塑,是一个手擎和平鸽的女人,有几张石凳散置在树下和甬道边。
20年前,这里并没有这个街心花园。刘汉泰清清楚楚地记得,20年前,这里是一片杂乱的居民区,道路狭窄,污水四溢,路灯很少有亮的时候。20年后,这里却大变样了,周围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宽阔的道路中间,这座绿意盎然的街心花园十分醒目。
刘汉泰每天都路过这里。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他常常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他终于辨认出来了,那个久久枯坐在一张石凳上闭目养神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刑警老马。
20年前,刘汉泰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物,他既偷且抢,屡屡得手,本地好几桩有名的案子都与他有关。相当长的时间里,公安局拿他毫无办法。即便是黑道中人十分惧怕的刑警老马,也是奈何他不得,他像一条狡猾的章鱼那样,数次从老马的枪口下滑脱。
但最终,他还是栽在了老马手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席卷了一家小商店,快速逃离,逃到这片杂乱无章的地方来。他正陶醉于又一次得手的喜悦中时,老马却从一条小巷子斜刺里杀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心说不好,扭头就跑。老马比他跑得还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他。他当然不甘心束手就擒,见没有退路,他凶相毕露,突然掏出腰间的牛耳尖刀,猛地刺向老马。老马闷哑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但是,他仍然没有逃脱——在他跑出几米远时,老马手中的枪响了,他觉得左腿一软,瘫在地上。
后来,他被判处死缓,由于他在狱中表现尚可,死神才没有降临在他的头上。
春天里,他服刑期满,每天蹬着三轮车,到这座街心花园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集贸市场摆摊卖海产品。挣了些钱后,就在市场边租了两间房,开了个海产品公司,专门倒腾海货,生意居然很红火。因此,他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既然不担风险又能挣到票子,也就用不着再去偷再去抢了。
秋末的一个傍晚,他打的离开公司回家。由于刚刚做成一笔生意,狠狠赚了一家伙,他的心情格外舒畅。路过那座黄叶飘舞的街心花园时,他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于是他大声吩咐司机停车。
对于这位曾经给过他致命一击的刑警老马,刘汉泰是不会忘记的。时至今日,他左腿上的那个枪眼还赫然在目,并且走起路来仍一跛一跛的,老马留给他的纪念一辈子都抹不掉了。
老马微眯着眼,枯坐在离大理石像不远处的一张石凳上,双手撑着一根拐杖。园子里除了几个刚放学归来在此玩耍的孩子外,没有别的人。
刘汉泰估计老马也就是60岁出头,但看上去却要苍老得多。老马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呼吸声像一架老式风箱,站在五米之外的刘汉泰听得清清楚楚。没出来时,刘汉泰常常听到那些栽在老马手下的弟兄扬言,出狱后要找老马算账。他也曾有过这种隐秘的念头。但现在,刘汉泰抽动着嘴角,无声地笑了。现在,他刘汉泰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而老马,那个身手敏捷得像一只豹子、黑道中人畏之如虎的刑警老马,已经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刘汉泰开心极了。
刘汉泰以为老马睡着了,仔细看时,却发现老马微眯着的眼睛里,依然有光线漏出,在他身上萦绕。他的笑容随即凝固在嘴角,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刘汉泰问,你……你还认识我吗?
老马一动不动,喘着粗气说,很多人像你这样问我。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刘汉泰挽起裤脚,露出左腿上那个醒目的疤痕。老马摇摇头,说腿上吃过我枪子儿的人太多了,我记不清了。刘汉泰报出家门,老马眼睛一亮,表示想起来了。然后,他松开拐杖,掀起老头衫,指着左肺部的一条刀疤说,这是你给我留下的,再往这儿偏一点点,我就没命了。刘汉泰愣怔着,他看到老马身上有许多疤痕,各种形状的疤痕。老马又说,你那个疤不算啥,我身上有11处,不信,你过来数数。
刘汉泰只觉得眼花缭乱。他听到老马又咕哝道,要是每次我枪口再往上抬半寸,很多人脑壳就碎了,你也是。老马闭上眼睛,边说边抬起右手,食指做了个勾扳机的动作。
在夕阳的余晖里,刘汉泰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他的脑壳真的被老马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