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论序
臣修顿首死罪言:伏见太宗皇帝时,尝命薛居正等撰梁、唐、晋、汉、周事为《五代史》,凡一百五十篇,又命李昉等编次前世年号为一篇,藏之秘府。而昉等以梁为伪。梁为伪,则史不宜为帝纪,而亦无曰五代者,于理不安。今又司天所用崇天历,承后唐,书天祐至十九年,而尽黜梁所建号。援之于古,惟张轨不用东晋太兴而虚称建兴,非可以为后世法。盖后唐务恶梁,而欲黜之,历家不识古义,但用有司之传,遂不复改。至于昉等,初非著书,第采次前世名号,以备有司之求,因旧之失,不专是正,乃与史官戾不相合。皆非是。
臣愚因以谓正统,王者所以一民而临天下。三代用正朔,后世有建元之名。然自汉以来,学者多言三代正朔,而怪仲尼尝修《尚书》、《春秋》,与其学徒论述尧、舜、三代间事甚详,而于正朔尤大事,乃独无明言,颇疑三代无有其事。及于《春秋》得“十月陨霜杀菽”,二月“无冰”,推其时气,乃知周以建子为正,则三代固尝改正朔。而仲尼曰行夏之时,又知圣人虽不明道正朔之事,其意盖非商、周之为,云其兴也,新民耳目,不务纯以德,而更易虚名,至使四时与天不合,不若夏时之正也。及秦又以十月为正。汉始稍分后元、中元,至于建元,遂名年以为号。由是而后,直以建元之号加于天下而已,所以同万国而一民也。而后世推次,以为王者相继之统。若夫上不戾于天,下可加于人,则名年建元,便于三代之改岁。然而后世僭乱假窃者多,则名号纷杂,不知所从,于是正闰真伪之论作,而是非多失其中焉。
然尧、舜、三代之一天下也,不待论说而明。自秦昭襄讫周显德千有余年,治乱之迹不可不辨,而前世论者靡有定说。伏惟大宋之兴,统一天下,与尧、舜、三代无异。臣故曰不待论说而明。谨采秦以来讫于显德终始兴废之迹,作《正统论》。臣愚不足以知,愿下学者考定其是非而折中焉。
丰乐亭记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于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乃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今滁介于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清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奕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菱溪石记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徙,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唐会昌中,刺史李氵贲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西经皇道山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杨行密有淮南,淮人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傍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与行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想其陂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浮槎山水记
浮槎山在慎县南三十五里,或曰浮闍山,或曰浮巢山,其事出于浮图、老子之徒荒怪诞幻之说。其上有泉,自前世论水者皆弗道。余尝读《茶经》,爱陆羽善言水。后得张又新《水记》,载刘伯刍、李季卿所列水次第,以为得之于羽,然以《茶经》考之,皆不合。又新,妄狂险谲之士,其言难信,颇疑非羽之说。及得浮槎山水,然后益以羽为知水者。浮槎与龙池山,皆在庐州界中,较其水味,不及浮槎远甚。而又新所记以龙池为第十,浮槎之水弃而不录,以此知其所失多矣。羽则不然,其论曰:“山水上,江次之,并为下。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言虽简,而于论水尽矣。
浮槎之水,发自李侯。嘉祐二年,李侯以镇东军留后出守庐州,因游金陵,登蒋山,饮其水。既又登浮槎,至其山,上有石池,涓涓可爱,盖羽所谓浮泉漫流者也。饮之而甘,乃考图记,问于故老,得其事迹,因以其水遗余于京师。予报之曰:李侯可谓贤矣。
夫穷天下之物无不得其欲者,富贵者之乐也。至于荫长松,藉丰草,听山流之潺湲,饮石泉之滴沥,此山林者之乐也。而山林之士视天下之乐,不一动其心。其有欲于心,顾力不可得而止者,乃能退而获乐于斯。彼富贵者之能致物矣,而其不可兼者,惟山林之乐尔。惟富贵者而不得兼,然后贫贱之士有以自足而高世。其不能两得,亦其理与势之然欤。今李侯生长富贵,厌于耳目,又知山林之为乐,至于攀缘上下,幽隐穷绝,人所不及者皆能得之,其兼取于物者可谓多矣。
李侯折节好学,喜交贤士,敏于为政,所至有能名。
凡物不能自见而待人以彰者有矣,其物未必可贵而因人以重者亦有矣。故予为志其事,俾世知斯泉发自李侯始也。三年二月二十有四日,庐陵欧阳修记。
有美堂记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于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于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
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然二邦皆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
独钱塘自五代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自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又有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相与极游览之娱。
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相州昼锦堂记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子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雠、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气,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仁宗御飞白记
治平四年夏五月,余将赴亳,假道于汝阴,因得阅书于子履之室。而云章烂然,辉映日月,为之正冠肃容,再拜而后敢仰视,盖仁宗皇帝之御飞白也。曰:“此宝文阁之所藏也,胡为于子之室乎?”子履曰:“曩者天子宴从臣于群玉而赐以飞白,余幸得与赐焉。予穷于世久矣,少不悦于时人,流离窜斥,十有余年。而得不老死江湖之上者,盖以遭时清明,天子向学,乐育天下之材而不遗一介之贱,使得与群贤并游于儒学之馆。而天下无事,岁时丰登,民物安乐,天子优游清闲,不迩声色,方与群臣从容于翰墨之娱。而余于斯时,窃获此赐,非惟一介之臣之荣遇,亦朝廷一时之盛事也。子其为我志之。”余曰:“仁宗之德泽涵濡于万物者四十余年,虽田夫野老之无知,犹能悲歌思慕于垅亩之间,而况儒臣学士,得望清光、蒙恩宠、登金门而上玉堂者乎?”于是相与泫然流涕而书之。
夫玉韫石而珠藏渊,其光气常见于外也。故山辉如白虹、水变而五色者,至宝之所在也。今赐书之藏于子室也,吾知将有望气者,言荣光起而属天者,必赐书之所在也。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欧阳修谨记。
岘山亭记
岘山临汉上,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于荆州者,岂非以其人哉。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方晋与吴以兵争,常倚荆州以为重,而二子相继于此,遂以平吴而成晋业,其功烈已盖于当世矣。至于风流余韵蔼然被于江汉之间者,至今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凯以其功,而叔于以其仁,二子所为虽不同,然皆足以垂于不朽。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能?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灭于无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百,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余友人史君中辉以光禄卿来守襄阳。明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世,所至有声,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余。
余谓君知慕叔子之风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爱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若其左右山川之胜势,与夫草木云烟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备诗人之登高,写离骚之极目者,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熙宁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欧阳修记。
游大字院记
六月之庚,金伏火见,往往暑虹昼明,惊雷破柱,郁云蒸雨,斜风酷热,非有清胜不可以清烦炎,故与诸君子有普明后园之游。
春笋解箨,夏潦涨渠,引流穿林,命席当水,红薇始开,影照波上,折花弄流,衔觞对弈。非有清吟啸歌,不足以开欢情,故与诸君子有避暑之咏。
太素最少饮,诗独先成,坐者欣然继之。日斜酒欢,不能遍以诗写,独留名于壁而去。他日语且道之,拂尘视壁,某人题也。因共索旧句,揭之于版,以志一时之胜,而为后会之寻云。
伐树记
署之东园,久茀茀:杂草丛生。不治。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春阳既浮,萌者将动。园之守启曰:“园有樗樗:臭椿。焉,其根壮而叶大。根壮则梗地脉,耗阳气,而新植者不得滋;叶大则阴翳蒙碍,而新植者不得畅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肿,疏轻而不坚,不足养,是宜伐。”因尽薪之。明曰,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广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华,将待其实,若独不能损数畦之广为杏地邪?”因勿伐。
既而悟且叹曰:“吁!庄周之说曰: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桂、漆以有用而见伤夭。今樗诚不材矣,然一旦悉翦弃;杏之体最坚密,美泽可用,反见存。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邪?”
他日,客有遇修者,仆夫曳薪过堂下,因指而语客以所疑。客曰:“是何怪邪?夫以无用处无用,庄周之贵也。以无用而贼有用,乌能免哉!彼杏之有华实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盖有利之者在死,势不得以生也,与乎杏实异矣。今樗之臃肿不材,而以壮大害物,其见伐,诚宜尔,与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说又异矣。凡物幸之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客既去,修然其言而记之。
非非堂记
权衡之平物,动则轻重差,其于静也,辎铢不失。水之鉴物,动则不能有睹,其于静也,毫发可辨。在乎人,耳司听,目司视,动则乱于聪明,其于静也,闻见必审。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则其心静,心静则智识明,是是非非,无所施而不中。夫是是近乎谄,非非近乎讪,不幸而过,宁讪无谄。是者君子之常是之何加一以观之未若非非之为正也。
予居洛之明年,既新厅事,有文纪于壁末。营其西偏作堂,户北向,植丛竹,辟户于其南,纳日月之光。设一几一榻,架书数百卷,朝夕居其中。以其静也,闭目澄心,览今照古,思虑无所不至焉。故其堂以非非为名云。
东斋记
官署之东有阁以燕休,或曰斋,谓夫闲居平心以养思虑,若于此而斋戒也,故曰斋。河南主簿张应之居县署,亦理小斋。河南虽赤县,然征赋之民户才七八千,田利之入率无一锺之亩。人稀,土不膏腴,则少争讼。幸而岁不大凶,亦无逋租。凡主薄之所职者甚简少,故未尝忧吏责,而得优游以嬉。应之又素病羸,宜其有以闲居而平心者也。
应之虽病,然力自为学,常曰:我之疾,气留而不行,血滞而流逆,故其病咳血。然每体之不康,则或取六经,百氏,若古人述作之文章诵之,爱其深博闳达、雄富伟丽之说,则必茫乎以思,畅乎以平,释然不知疾之在体。因多取古书文字贮斋中,少休,则探以览焉。
夫世之善医者,必多畜金石百草之物以毒其疾,须其瞑眩而后瘳。应之独能安居是斋以养思虑,又以圣人之道和平其心而忘厥疾,真古之乐善者欤。傍有小池,竹树环之,应之时时引客坐其间,饮酒言笑,终日不倦。而某尝从应之于此,因书于其壁。
养鱼记
折檐之前有隙地,方四五丈,直对非非堂,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因洿洿:低洼地。以为池。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不筑,全其自然。纵锸以浚之,汲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人。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循漪沿岸,渺然有江潮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也。
乃求渔者之罟,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怪而问之,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嚚昏而无识矣乎!予观巨鱼枯涸在旁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有若自足焉,感之而作养鱼记。
游鯈亭记
禹之所治大水七,岷山导江,其一也。江出荆州,合沅、湘,合汉、沔,以输之海。其为汪洋诞漫,蛟龙水物之所凭,负涛晦冥之变怪,壮哉!是为勇者之观也。
吾兄晦叔为人慷慨喜义,勇而有大志。能读前史,识其盛衰之迹,听其言,豁如也。困于位卑,无所用以老,然其胸中亦已壮矣。
夫壮者之乐,非登崇高之丘,临万里之流,不足以为适。今吾兄家荆州,临大江,舍汪洋诞漫,壮哉,勇者之所观!而方规地为池,方不数丈,治亭其上,反以为乐,何哉?盖其击壶而歌,解衣而饮,陶乎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则其心岂不浩然哉!
夫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困而浩然其心者,真勇者也。然则,水波之涟漪,游鱼之上下,其为适也,与夫庄周所谓惠施游于濠梁之乐何以异?乌用蛟鱼变怪之为壮哉?故名其亭曰游鯈亭。景祐五年四月二日,舟中记。
三琴记
吾家三琴,其一传为张越琴,其一传为楼则琴,其一传为雷氏琴,其制作皆精而有法,然皆不知是否。要在其声如何,不问其古今何人作也。琴面皆有横文如蛇腹,世之识琴者以此为古琴,盖其漆过百年始有断文,用以为验尔。
其一金徽,其一石徽,其一玉徽。金徽者,张越琴也;石徽者,楼则琴也;玉徽者,雷氏琴也。金徽其声畅而远,石徽其声清实而缓,玉徽其声和而有余。今人有其一已足为宝,而余兼有之,然惟石徽者,老人之所宜也。世人多用金玉蚌琴徽,此数物者,夜置之烛下炫耀有光,老人目昏,视徽难准,惟石无光,置之烛下黑白分明,故为老者之所宜也。
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琴亦不必多藏,然业已有之,亦不必以患多而弃也。
嘉祐七年上巳后一日,以疾在告,学书,信笔作欧阳氏三琴记。
大明水记
世传陆羽《茶经》,其论水云:“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颈疾。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其说止于此,而未尝品第天下之水味也。至张又新为《煎茶水记》,始云刘伯刍谓水之宜茶者有七等,又载羽为李季卿论水次第有二十种。
今考二说,与羽《茶经》皆不合。羽谓山水上,乳泉、石池又上,江水次而井水下。伯刍以扬子江为第一,惠山石泉为第二,虎丘石井第三,丹阳寺并第四,扬州大明寺井第五,而松江第六,淮水第七,与羽说皆相反。季卿所说二十水:庐山康王谷水第一,无锡惠山石泉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扇子峡蛤蟆口水第四,虎丘寺井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瀑布第八,桐柏淮源第九,庐山龙池山顶水第十,丹阳寺井第十一,扬州大明寺井第十二,汉江中零水第十三,玉虚洞香溪水第十四,武关西水第十五,松江水第十六,天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第十八,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如蛤蟆口水、西山瀑布、天台千丈瀑布,羽皆戒人勿食,食之生疾,其余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皆与羽经相反。疑羽不当二说以自异。使诚羽说,何足信也?得非又新妄附益之邪?其述羽辨南零岸时,怪诞甚妄也。
水味有美恶而已,欲求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妄说也。故其为说,前后不同如此。然此井,为水之美者也。羽之论水,恶淳浸而喜泉源,故井取多汲者,江虽长,然众水杂聚,故次山水。惟此说近物理云。
帝王世次图序
尧、舜、禹、汤、文、武,此六君子者可谓显人矣。而后世犹失其传者,岂非以其远也哉?是故君子之学,不穷远以为能,而阙其不知,慎所传以惑世也。
方孔子时,周衰学废,先王之道不明,而异端之说并起。孔子患之,乃修正《诗》、《书》、史记,以止纷乱之说,而欲其传之信也。故略其远而详其近,于《书》断自唐、虞以来,著其大事可以为世法者而已。至于三皇五帝君臣世次皆未尝道者,以其世远而慎所不知也。
孔子既殁,异端之说复兴,周室亦益衰乱。接乎战国,秦遂焚书,先王之道中绝。汉兴久之,《诗》、《书》稍出而不完。当王道中绝之际,奇书异说方充斥而盛行,其言往往反自托于孔子之徒,以取信于时。学者既不备见《诗》、《书》之详,而习传盛行之异说,世无圣人以为质,而不自知其取舍真伪。至有博学好奇之士,务多闻以为胜者,于是尽集诸说,而论次初无所择,而惟恐遗之也,如司马迁之《史记》是矣。
出孔子之学,上述前世,止于尧、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迁远出孔子之后,而乃上述黄帝以来,又详悉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务胜,宜其失之多也。迁所作《本纪》,出于《大戴礼》、《世本》诸书,今依其说,图而考之。尧、舜、夏、商、周,皆同出于黄帝。尧之崩也,下传其四世孙舜,舜之崩也,复上传其四世祖禹,而舜、禹皆寿百岁。稷、契于高辛为子,乃同父异母之兄弟,今以其世次而下之,汤与王季同世。汤下传十六世而为纣,王季下传一世而为文王,二世而为武王。是文王以十五世祖臣事十五世孙纣,而武王以十四世祖伐十四世孙而代之王,何其谬哉!
呜呼!尧、舜、禹、汤、文、武之道,百王之取法也。其盛德大业见于行事,而后世所欲知者,孔子皆已论著之矣。其久远难明之事后世不必知,不知不害为君子者,孔子皆不道也。夫孔子所以为圣人者,其智知所取舍,皆如此。
集古录目序
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易,有不能致之。象犀虎豹,蛮夷山海杀人之兽,然其齿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出昆仑流沙万里之外,经十余译乃至乎中国。珠出南海,常生深渊,采者腰纟亘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则下饱蛟鱼。金矿于山,凿深而穴远,篝火糇粮而后进,其崖崩窟塞,则遂葬于其中者,率常数十百人。其远且难而又多死祸,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玑,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至也。
汤盘,孔鼎,岐阳之鼓,岱山、邹峄、舍稽之刻石,与夫汉、魏已来圣君贤士桓碑、彝器、铭诗、序记,下至古文、籀篆、分隶诸家之字书,皆三代以来至宝,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远,其取之无祸。然而风霜兵火,湮沦摩灭,散弃于山崖墟莽之间未尝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以为《集古录》。以谓转写失真,故因其石本,轴而藏之。有卷帙次第,而无时世之先后,盖其取多而未已,故随其所得而录之。又以谓聚多而终必散,乃撮其大要,别为录目,因并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
或讥予曰:“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庐陵欧阳修序。
归田录序
《归田录》者,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
有闻而消余者曰:“何其迂哉?子之所学者,修仁义以为业,诵六经以为言,其自待者宜如何?而幸蒙人主之知,备位朝廷,与闻国论者,盖八年于兹矣。既不能因时奋身,遇事发愤,有所建明,以为补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谤怒丛于一身,以受侮于群小。当其惊风骇浪卒然起于不测之渊,而蛟鳄鼋鼍之怪方骈首而窥伺,乃措身其间以蹈必死之祸。赖天子仁圣,恻然哀怜,脱于垂涎之口而活之,以赐其余生之命。曾不闻吐珠、衔环,效蛇雀之报。盖方壮也,犹无所为,今既老且病矣,是终负人主之恩,而徒久费大农之钱,为太仓之鼠也。为子计者,谓宜乞身于朝,远引疾去,以深戒前日之祸,而优游田亩,尽其天年,犹足窃知止之贤名。而乃裴回俯仰,久之不决。此而不思,尚何归田之录乎?”
余起而谢曰:“凡子之责我者,皆是也,吾其归哉,子姑待。”治平四年九月乙未,欧阳修序。
孙子后序
世所传孙武十三篇,多用曹公、杜牧、陈皡注,号“三家孙子”。余顷与撰四库书目,所见《孙子》注者尤多。武之书本于兵,兵之术非一,而以不穷为奇,宜其说者之多也。凡人之用智有短长,其施设各异,故或胶其说于偏见,然无出所谓三家者。三家之注,皡最后,其说时时攻牧之短。牧亦慨然最喜论兵,欲试而不得者,其学能道春秋、战国时事,甚博而详。然前世言善用兵称曹公,曹公尝与董、吕、诸袁角其力而胜之,遂与吴、蜀分汉而王。传言魏之诸将出兵千里,公每坐计胜败,授其成算,诸将用之十不失一,一有违者,兵辄败北。故魏世用兵,悉以《新书》从事,其精于兵也如此,牧谓曹公于注《孙子》尤略,盖惜其所得,自为一书。是曹公悉得武之术也。然武尝以其书干吴王阖闾,阖闾用之,西破楚,北服齐、晋,而霸诸侯。夫使武自用其书,止于强伯。及曹公用之,然亦终不能灭吴、蜀,岂武之术尽于此乎,抑用之不极其能也?后之学者徒见其书,又各牵于己见,是以注者虽多而少当也。
独吾友圣俞不然,尝评武之书曰:“此战国相倾之说也。三代王者之师,司马九伐之法,武不及也。”然亦爱其文略而意深,其行师用兵、料敌制胜亦皆有法,其言甚有次序。而注者汩之,或失其意。乃自为注,凡胶于偏见者皆抉去,傅以己意而发之,然后武之说不汩而明。吾知此书当与三家并传,而后也取其说者,往往于吾圣俞多焉。圣俞为人谨质温恭,仁厚而明,衣冠进趋,眇然儒者也。后世之视其书者,与太史公疑张子房为壮夫何异。
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羇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畜,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羇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庐陵欧阳修序。
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申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政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得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庐陵欧阳修序。
江邻几文集序
余窃不自揆,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祐以来,名卿巨公往往见于余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哭其死,遂铭其藏者,是可叹也。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今二十五年之间,相继而殁为之铭者至二十人,又有余不及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呜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而其间又有不幸罹忧患、触网罗,至困厄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志不获申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美之殁,既已铭其圹,又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又于其家得其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之,未及而牢。其学问通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论议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盖发于有感而云然。熙宁四年三月日,六一居士序。
送曾巩秀才序
广文曾生来自南丰,入太学,与其诸生群进于有司。有司敛群材,操尺度,概以一法,考其不中者而弃之。虽有魁垒拔出之材,其一累黍不中尺度,则弃不敢取。幸而得良有司,不过反同众人叹嗟爱惜,若取舍非己事者,诿曰:有司有法,奈不中何!有司固不自任其责,而天下之人亦不以责有司,皆曰:其不中,法也。不幸有司尺度一失手,则往往失多而得少。呜呼!有司所操,果良法邪?何其久而不思革也。
况若曾生之业,其大者固已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而有司弃之,可怪也。然曾生不非同进,不罪有司,告予以归,思广其学而坚其守。予初骇其文,又壮其志。夫农不咎岁而菑播是勤,其水旱则已,使一有获,则岂不多邪?
曾生橐其文数十万言来京师,京师之人无求曾生者,然曾生亦不以干也。予岂敢求生,而生辱以顾予。是京师之人既不求之,而有司又失之,而独余得也。于其行也,遂见于文,使知生者可以吊有司,而贺余之独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