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感觉自己难以与人交谈了。用医生的话说,我患了精神抑郁症。
我独自行走于颍岸,看垂垂的柳条,看叶青实绿的沙果,看木廊上花儿已经稀疏的紫藤,看葱葱郁郁的枇杷林。
或者,看水际一片像芦苇却又不是芦苇的草儿。它们柔美的样子很可爱。没准,它们就是《诗经》里的蒹葭。
也或者,看立于水涯或飞于波上的白鸟,一只,两只,三只。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大约是鸥,大约是鹳。我以为,它们是从杜甫的诗句里飞来,是从叶芝的篇章中飞来。
也或者,我看云,看波涛翻涌似的青云。那瑰奇的形状里,应蕴藉着一种变化。
偶尔,我诵古人的词句。如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如苏轼“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或他们既无悲壮亦不苍凉的句子:“但见群鸥日日来”,“天容海色本澄清”……尽管我只记得一两句。
使我有这种意识的,是我的发现。
先说其一:
有一个文友,我一直喜欢他的文章。他的文章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语言。这两者,是一个真正称得上作家的标志。
他身份很普通,却让我十分尊重。
我们相识已经十五年了。但近日,一次寻常的交谈,却颠覆了我对他的认识。他说,他在读《我的奋斗》,书中许多句子都非常精彩。说着,他十分熟练了背诵了几句——因为是典型的西方表述,让人觉得一个句子就像一段那么长。譬如:
……
我还是省略吧。因为,这些句子除了几个鲜明地体现逻辑的连词外,所表达的意思我们并不陌生。
我惊讶,作者竟然成了这位朋友的偶像。于是,我问,你读过《我们的奋斗》吗?
没有。
你知道房龙吗?
不知道。
我默然。
再说其二。
他是我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一个诗友。他的诗有独特的句式和词汇——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对现代诗确实外行甚至不能理解。
有一天,我听他侃侃而谈。他说,近几年,他正研究伏羲文化。从神话传说谈到文明起源,从易经八卦论及诗书礼乐。然后,他说,一言以蔽之,中国,正因为在伏羲之后的历史上,不断出现了诸如嬴政、刘彻、朱元璋、爱新觉罗·弘历这些伟大的帝王,中华民族才得以生生不息,中华文明才得以绵延不绝。
我问,你读过柏杨的《中国人史纲》吗?
柏杨,就是那个丑化中国人的?
嗯,是他。那本书的第二十七章你不妨读读。
……
他没有回答我,却一脸鄙夷。
再说其三。
这是一个以创作小说为主的文友。他也练字。书法界的朋友说,他的行草写得已相当不错。不久前,我去他的书房,见他正写一幅字。
这让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对书法,我是外行,我只认得出来是楷书还是草书,是隶书还是篆书。若问是颜真卿还是柳公权,是王铎还是米芾,我只能惭愧地说:嘎嘎乎难哉。
我指的是他书写的内容。那是黄巢的《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我说,这首诗很多人都喜欢,只是,很多人也不知,作者是一个吃人的恶魔。
他不信。我让他在手机上百度“舂磨寨”。
“舂磨寨?”他显然不知道是哪三个字。
我在他的书桌上找了一片纸,从他手中接过笔,书与其看。
他搜到下面这几段文字:
贼围陈郡百日,关东仍岁无耕稼,人饿倚墙壁间,贼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人大饥,倚死城堑,贼俘以食,日数千人,乃办列百巨碓,糜骨皮于臼,并啖之。
时民间无积聚,贼掠人为粮,生投于碓,并骨食之,号给粮之处曰‘舂磨寨’。纵兵四掠,自河南、许、汝、唐、邓、孟、郑、卞、曹、濮、徐、兖等数十州,咸被其毒。
没想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都是官史上记载的,不可信。即便是真的,那也是被逼无奈。
我说,孟子曾有一句话,不知你怎么看。
哪一句?
“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
那也要看什么时候。
我无语。
天下,吾复与谁言?
为以上——当然,还有别的——我患上了抑郁症。
我不再看书,不再写诗,要么便腹而卧,要么屈肱而眠。更多的,是去颍河之岸,或独行于长堤,或兀坐于水畔。
我想起屈原的邅吾道兮洞庭,想起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想起王维的独坐幽篁里,想起杜甫的日日江楼坐翠微。
我还想起孙子荆的枕流漱石——一句话代表了六朝人物的精神。
我还想起一叶轻舟从此过的梅圣俞、苏子瞻、张文潜、陈履常……他们漂泊的艰辛,他们歌吟的快乐,都让我有一种欲穿越时空与之把臂同行的愿望。
我还想起索罗的瓦尔登湖。只有他才与这个世界有真正的交流。
以及他的名言:不必给我爱情,不必给我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
我折一根岸草,搴一朵野花,将它们想象成涉江而采的芙蓉。
我对一艘船,默诵“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我想起十八年前在彼岸遇见的一个乞丐(其默然独坐的形貌,与蒋兆和笔下的老杜十分相似)和为他写的一首诗。
诗中有这样两句:独对东流无语坐,心中纹似水中纹。
我想,我与那个乞丐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