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像一朵虞美人花那样舒展过,也从来没有像一块花岗岩那样坚硬过。
摊开手脚,平躺在温煦柔软的土粒上,细看一朵白云在镜子般的蓝天上悠然滑过——这时候的我应该是舒展的,但在一朵虞美人花面前仍旧显得复杂。最简单的也最舒展,然后也最自如。孩童远比成年人简单,虽然他会问诸如“我来自哪里”之类的大问题,但是一转过身,他便似从花瓣上滚落下来的露珠,玲珑、晶莹、圆满,笑就是笑,哭便是哭,不像成年人哭笑不得的时候居多。他有最舒展的笑脸,也有最自如的动作,问过大的问题,但像患得患失、你耻我荣那种小的问题在孩童那里根本就不存在。
我最坚硬的时候,其实是对外的强硬、心冷,自身却并不坚强、浑然,坚持不了太久。而当外界对我并不在乎时,我不但容易动摇,而且原本想施加在他人那里的压力反而回转、禁锢在我的身上,悲伤的、痛苦的、彷徨的最后还是我。相对于虞美人柔软的花瓣,花岗岩坚硬的骨头也是必须有的。然而,坚硬石头的纯粹、浑然,我永远无法模仿,我常感慨于石头的致密、坚定、永恒,它们生命风格自始至终的统一协调更使我叹服。石头的坚硬其实也是舒展的,它们自己舒服,倚靠、握持、佩戴、使用它们的人也觉得舒服。最舒展自如的石头我认为是玉石,它坚硬而不失温润,骨骼在外,而血肉长在心里,是不死的生命、暗自绚烂的生命,它真配得上“美玉”这两个字。
一个人,若生命里有舒展的花瓣,也有坚硬的石頭,便是一个自如的人吧——有色泽,有芬芳,有美满的形状;有棱角,有质地,有不可磨灭的坚守。
做到自如难不难呢?在夜晚,我怕它的暗与黑;在白昼,我怕它的强光。怀着对白昼的赞美置身夜晚,我做不到自如;夜晚的隐秘遮蔽又让我对白昼感到遗憾,灼灼阳光和众目睽睽下我也做不到自如。我想学孩童,但又觉得他没有石头;我向往老人的祥和安宁,但又警觉于沧桑的代价。我不去争抢,却独享孤独;我终于变得成熟了一些,却也萎缩了。面对诱惑,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渺小,那么又何必索求太多呢?熙来攘往,我在欢迎什么,又在抗拒什么?我陪伴,我挽留,但万一一切皆空,我又何去何从?真羡慕一只鸟的顾盼自如,更羡慕水的万般变化。有时我想,满足身体,安放灵魂,知美辨丑,幸与不幸间,都仍有余地来转圜人生,就是我一直渴望着的从容自如吗?但舍得之间的平衡术,我却求之不得,甚至仍纠结于祸福相倚的不可度量。想明白,却仍糊涂;想轻逸,却仍沉重。我永远需要向植物们学习,浑浑噩噩间一块石头也是榜样。
他们世间有从容的凝结,也有自如的流浪。
在黑夜里如鱼得水,在白昼里如鸟有翼。
尺蠖在树叶上伸缩自如,虽度量着简单的数目,在它却是最大的秘密和快乐吧。
是一座大山更显得自如呢,还是一块碎石更显得自如?
若是接受了最坏的命运,便没有什么能够打倒一个人吧?
一个人能够做到从容自如,那两个人在一起会不会依然坦荡自如?一群人在一起呢?
一些人对我讲:忘我无私的人能自如,不被外物所役的人能自如,胸怀里装着银河星辰的人能自如……也有人对我讲,不再向命运提问题的人,即使提了也不准备听答案的人同样能自如,因为他们不但承认、接受自己的命运,而且像萤火虫那样闪亮亮地活在并熄灭在命运的暗夜里,他们做到了自己就是自己的命运、自己活成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