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海”中“师傅”的一种释义是“老师的通称。后常用为学徒对传授技艺的业师的尊称”。古往今来“师傅”的定义与理解因人而异,我要说的则是人生历程三个节点于我有重要影响的“业师”。
1974年6月,年方19的我,作为一名知识青年,去了河北宣化姚家营公社姚家营大队下乡。大队下辖四个小队,每个小队都有几百号人,我被分在第一小队。在那儿,我遇见了步入社会的头一个“业师”,尽管我从未张嘴叫过其师傅。他是时任第一小队的指导员陈广千。用现在的话说,他是我们小队的最高长官。本以为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头”,应该是老谋深算,工于心计之人。没想到竟是个仅大我十岁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面色黝黑,躯干结实,国字脸上嵌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透着一股英气与豪爽,露着一份真诚与坦荡。知识青年融入当地环境,不仅需要自身努力,放下身段,也需要当地农民的理解与接纳。或许是有缘,我和陈广千很快就“粘”到了一起。当时,农业机械化远没有普及,河北的初夏时节,“锄地”绝对是一道风景,意在给庄稼除草并间苗。通常是几十号人在田间一字排开,人手一柄小锄,猫腰蹲伏,两腿交替前行,“转战”于地里田间。“锄地”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开始时,我每每不得要领,不仅草除不尽,苗间不清,而且两个膝盖酸痛不支,只有瘫坐田间望苗兴叹!当此绝望之际,做为“领头羊”的陈广千,总会悄然来到我的身边,一遍遍手把手地传授锄地的要领与诀窍,同时代我锄两陇苗,以便我能跟上“大部队”的进程。秋收季节的“扬场”,还有“切高粱”,也常出现他教我学的场景。因为他不厌其烦的精心传授,一年多“趟”下来,我基本上胜任了当地的农活,拿得起放得下,俨然一个知识型农夫!除了教我农作的本领,我两个也比较谈得来,话题多是对人对事的看法。
他为人忠厚、质朴,但又不失追求,胸有大志,总琢磨着如何改变乡村贫穷的面貌。姚家营在宣化郊县属于比较落后的,一个工不到一元钱,一年到头吃一两次白面馍和大米饭,平日主食以玉米和小米为主。遇见像盖房子这等大事,端到桌上的大多是黄米糕,这就是一等待遇了。记得很清楚,他家境不好。一次到他家里做客,他竟然是借了黄米面做糕招待我,让我好生感动!尽管陈广千有想法有抱负,但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难有作为。虽然自己一身本事,相貌不凡,但由于家境差,就是娶不上好媳妇。眼瞅着他被别人相来相去,在为他鸣不平的同时,倍感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后来他在宣化城里打过工,还曾经到国外做过劳务,但最终还是落脚在姚家营这小村落里。尽管他的努力并未换来丰厚的回报,但他从未放弃过努力!尽管他的奋斗并未赢得辉煌的人生,但他从未放弃过奋斗!他以实际行动诠释了不甘不屈之真谛,他以实际行动展现了人敬一尺,我还一丈的相处之道。虽然他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是非分明,深明大义。我敬重他的人品,纵然岁月不公,从不怨天尤人;纵然有人负我,我绝不以怨报怨!
与其接触两年半时间,在为人处世上深受影响,从他那儿学到了吃苦耐劳,学到了诚以待人,学到了不屈不挠---。他不仅是我学习农技的师傅,更是我在“广阔天地”熔炼品质,初锻成型的师傅!
1976年底我被招工进了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通用机械厂,分配到加工车间铣刨组当了一名镗床工,开的是T68镗床,这台床子算是厂里最好的单体设备了。通用机械厂的做工生涯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年又两个月,但毕竟是我人生履历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以至于日后我的各种“简历”都会出现1976、12-1978、02宣化通用机械厂工人的字样。我的运气不错,遇上了一位好师傅。尽管未行八拜九叩之礼,但却是真正有名分的师傅。我的师傅叫李秉仁,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略显消瘦,国字脸上时常挂着笑容,给人以温和善良之感。然而眉宇间隐约含着的忧郁,仿佛在诉说着经历的风雨与际遇。师傅家住宣化郊县农村,人老实,言语不多,好脾气。我有三个师兄,一个姓赵,一个姓李,一个姓张,我排行老四。当时,大师兄,二师兄已经“放单”,师傅带在身边的只有我和张师兄。他脾气火爆且无心学艺,师傅也奈何不了。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师傅对我偏爱更多。师傅授业有一套心得,先说个大概,再演示一遍,而后依据徒弟的理解和掌握,再细细讲解,多次示范。这种建立在对学业者资质,能力全面了解基础上的授艺方式,有别于千篇一律和生灌填鸭方式,更具个体针对性,更能发挥个体的学习主动性。师傅的启发式授艺,点拨式教学特别适用与我。以至于进厂时间不长,我不仅熟练地掌握了机床的操作,而且在“识图”,“刀具与切削用量选择”,“磨刀”,“检具使用与测量”几个重要环节上初步入门,在技术与操作上全面地超越了张师兄。兴许是觉着我还算可造之材,不久后,师傅将多年的操作心诀“细,尖,稳”传授与我,同时辅以实战解读。实际上就是心要细,眼要尖,手要稳。心细的要点在于考虑周全,准备充分;眼尖的核心在于高度关注,明察秋毫;手稳的关键则是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当我逐步在操作中理解“细,尖,稳”真谛时,便豁然开朗,何止操作机床如此,做人做事亦然!师傅不仅关心我的工作,也关心我的成长。记得十分清楚,当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爸妈希望我立即开始复习功课全力备考,而我一度举棋不定。细心的师傅看透了我心中的小九九。他并没有在厂子里跟我直言,而是在一个休息日,把我约到他农村的家里“啃青”。望着满院绿油油的菜蔬,瞅着屋外啾鸣鸣的鸡禽,嚼着蒸屉金灿灿的玉米,我一瞬间有一种“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恍惚。这时候飘来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小王,别再犹豫,我觉得你能成!即便不得,你不还在厂子里吗,我不还是你的师傅!”,师傅一如过往的慢声细语,却犹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滋润着我的心田,一下子解开了我的心结!!我突然明白师傅特意喊我到家里说这番话的用意,那就是打消顾虑,轻装上阵,最不济,咱还有“家”,那儿是“战士”休憩的港湾,“疗伤”的后院,调整的基地!!
跟了师傅一年多点的时间,不仅掌握了基本的镗工技能,更领悟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从他那儿学到了谋事周全,学到了行事沉稳,学到了做事低调,学到了---。他不仅是我做工的师傅,更是领我融入社会的师傅!
1982年初,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安徽马鞍山钢铁公司机修厂二金工车间。在那儿初识时任车间副主任的朱昌逑。他长我9岁,中等身高,体格匀称,肤色白净,宽阔的额头下一副近视镜,第一印象就是个睿智的读书人。而他也的确出身书香门第,并且1970年毕业于北京钢铁学院。由于是分管领导,加上校友的关系,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的实习计划是自己编制,由他确认后实施。记得刚刚入职参加的第一次党支部会,是讨论组织发展。当时我以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为由投了唯一的弃权票。本以为直抒己见无可厚非。但事后,作为支部委员的他跟我讲,弃权不是不可以,但留下一笔非全票通过的记录,毕竟有些遗憾。如果换个说法,我虽然不了解情况,但我相信大家,同意大家的意见,会来得更好!相信组织,相信群众,这是他给我上的“头一课”!1983年以后,他的工作多有变动,但始终是我的领导。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其愈发敬重,这种敬重与地位权力丝毫无关,不唯唯诺诺,轻权贵拒逢迎,从来都是我之标配。
我之敬重源于他对工作的挚爱。当年的二金工车间由于种种原因生产不均衡,月初松月底紧,他不仅大力倡导均衡生产,精心调配,每逢月底更是身先士卒,拉着板车一台台机床跑,把铁屑运走。自己不抽烟可总是准备一包烟甩给生产调度和生产骨干,以此激励士气。当了厂及公司领导,他依然初心不改,每逢大事,要事,难事,急事,无论是深夜还是凌晨,准能在第一现场见到他的身影。2002年中,由于承制马钢车轮油压机设备的“中国一重”,浇注油压机“上横梁”铸件失败,马钢车轮改造项目因此搁浅。几经商议,马钢决定交与我公司自制。制作油压机“上横梁”铸件绝对的高难度,高风险,稍有不慎,全盘皆输。其生产与质量控制历尽艰险,几经起伏。恰逢时任马钢股份公司总经理的朱昌逑,身患重病住院救治,虽未能亲睹“浇注”盛况,但关键时刻从医院病榻上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那端有气无力的话语,不停地询问工作进展,叮嘱控制要务。既让我感受到其病体的虚弱与坚持,又领悟到一份关切与勉励,其声其情令我颤栗与震撼,至今难以忘怀!病危期间尚且对“上横梁”的技术质量控制以及生产进度念念不忘,可见其心其品!心系工作无旁骛,爱系马钢终无悔!若非没有对工作的满腔热爱,何以危难之时频显身手?!
我之敬重源于他破解难题的胆略。21世纪初期,国内各大钢铁公司的技术改造速度频频受到重型设备供应商的严重制约。马钢独辟蹊径,破冰而行,利用已有资源,技术创新,构建了独具特色的“马钢模式”,自制轧机及重型成套设备,一举打破了“霸主”的市场垄断,创造了一流的“马钢速度”,支撑了马钢的快速发展。继而将“马钢模式”推而广之,大力发展非钢产业,非但“太岁头上动土”,改写了中国重型制造业原本两分的市场格局,重型冶金装备产品更是漂洋过海,“落户”亚欧美,书写了震惊海内外同行的“马钢制造”神话。做为关键执行人,我有幸参与“战事”之中,亲耳聆听,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并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的诞生!过程中有感于朱昌逑总经理把握风险决策的过人胆识。而这种胆气绝非糊涂胆大瞎指挥,也非意气用事莽撞而行,而是缘自敢为天下先的勇气,缘自抛却私念的无畏担当,缘自对环境的客观分析与准确判断,缘自考虑问题的格局与气度,缘自长期的知识积累,缘自思维与技术的持续创新,缘自知势而动,顺势而为,造势而上。
与前两位师傅比较,我与朱昌逑的直面接触与思想交流要少很多,更多的是他给予我工作上的点拨,启发与关心,他更像是我工作历程中的导师。我与之没有师徒名分,但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师傅!耳濡墨染,潜移默化,从他那儿我学到了全身心投入工作,无怨无悔;学到了融入团队,善待员工;学到了不囿常规,勇于推陈出新;学到了勤于学习,善于思考。管理经营企业之道也学了些皮毛,虽无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之功,但也逐步形成了沉稳务实,以人为本,思维缜密,长于谋划,敢于创新,行事低调的管理风格,在“马钢制造”的一方舞台上施展拳脚,踔厉奋进!
韩愈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孔子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人的一生中会遇见形形色色的“师傅”,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师傅并非个个成功,处处优秀,但一定有一技之长,一定从不同的方面,助力我们的成长,净化我们的“三观”。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谓修行,我的理解是,学艺之主动自觉,汲取之如饥似渴,吸收之兼取并蓄,传承之薪尽火传。学习过程中尤其要注重将师艺之精华内化为自身的言行,同时与时俱进,拓展升华,继而实现自我改变,自我完善,自我超越。我打心眼里感佩人生路上的师傅,感恩相遇,感谢相助,永不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