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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队
“文革”开始没三个月,我的慈法师父就让大同三中的红卫兵给批斗得上了吊,后来我五舅舅一家又让造反派给“勒令”回了农村。因了这,我就对“文革”有了看法,嘴里不敢说什么,行为上就当了逍遥派。
我从小喜欢乐器,家里原来就有口琴、箫、笛子、秦琴,还有大正琴。银柱说除了笛子,你那些别的都不能算正经乐器。我问啥才是正经乐器,他说二胡才算。我就跟我妈要钱,让银柱帮我买了把二胡。从那以后我就痴迷上了这种正经的乐器了,没明没黑地拉呀拉。
我妈说半夜了还不睡,吱吱扭扭的,让院人骂你呀。后来我想起个办法,那就是,夜深了该睡就睡,第二天早晨早早地起来到公园假山上拉。拉呀拉,天气上冻了,手指头冷得发僵,我就把线手套指头剪掉一半,让指头的前两个关节露出来。这样就能继续拉。
最初时,我只会慢慢地拉个“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后来又会拉“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悲伤”,慢慢慢慢,一年后,就能拉《赛马》《江河水》《二泉映月》《红军哥哥回来了》这样的独奏曲了。
老周来家找我,说毛主席让红卫兵跟工人阶级相结合呢,说小萧融让你跟她到毛纺厂呢。高一时,同学们给我跟萧融捏对儿,说“法国人咋能不知道拿破仑,曹乃谦咋能不知道小萧融”。
我妈挺喜欢这个小萧融,说侉女女尔娃不嫌个好不嫌个赖,碰上啥吃啥,穿衣裳也不讲究,老也是件大黄褂。
“尔娃”是我们应县老家的话,意思是这个孩子。但都是在喜欢这个孩子的时候才这么用。
我说她那是穿她爹的。我妈说,噢,她爹是个当兵的。我说是在坦克部队当师长。我妈说你爹打小日本儿那会儿,还是游击队长呢。我妈认为游击队长要比师长牛气。
我也把二胡带到毛纺厂,有空就拉。可萧融好听我吹口琴,我吹《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这个曲子有新疆风味。她把她的黄军帽当手鼓,为我伴舞。那几个月我俩除了睡觉各回各的宿舍外,其他时间几乎是一直相跟着,唱呀说呀的,没完没了没个够。
一九六八年农历正月十五,我过生日,她给我送了只新口琴。可我回姥姥村走了一个礼拜,返回毛纺厂就找不见她了。老周告诉我学校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把她给招回去了。
看不见萧融,我吃饭不香,睡觉也好好儿睡不着。听了老周主意,我骑车到学校找见她,说厂子跟你要宿舍门钥匙呢。她看见我很高兴,说我以为你在村里住着不回来了。又说我领你去见见乐队队长郭振元,叫他听听你拉二胡,你可比他们拉得好。我想想,觉得这样有点是自我推荐的意思。就我的性格,我是不会这样的。我说不这样。她有点发愁,说那该怎么样?后来一下子高兴了,说想起个好主意。她让我早晨在教室门前拉。
为了能跟萧融在一起,我当天就回家把二胡取来,住进了宿舍。当第三天早晨又在教室门前拉《草原上》的时候,郭振元来请我了。
我来了后,大同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多了一个节目,二胡独奏。当时大同的几家专业文艺团体,都因为“文革”前演出过江青认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剧目,让解散了。我们大同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成了最好的文艺队了。一说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人们都知道。
一九六八年八月一日那天,解放军军管会进驻我们学校,说你们所有的学生都将要离开你们的母校,出生到社会去。
面临前途问题,学生们表面看不出什么,心里都是惶惶的。都知道能参加工作的是少数,而百分之八十的将要到农村去插队当农民。
我们高六十三班的军管李则益指导员找我谈话,说矿上和部队都需要你这样的文艺人才,他问我想到矿上还是想到部队。我说我回家问问我妈。
我妈的嘴角又起了泡,怕我让送到村里去插队。我爹跟怀仁送工资回来,我妈不让他走了,说你那革命工作还有个完?等娃娃安顿住你再忙你的去不迟。
听我说矿上要我,部队也要我,都是到文艺宣传队。我妈让我把五舅舅也叫来,说“大家一疙瘩碰碰,看招娃子是去哪好”。碰来碰去,最后定下到矿上,不到部队。说美帝呀苏修呀,还有蒋匪帮,万一打开了怎么办。
我说:“打开了,我也是宣传队。”
舅舅说:“叫你上前线慰问呢?那子弹还有眼?”
我妈说:“那咱们就定了。去矿上。”
萧融和另几个宣传队的,到了姜家湾煤矿。那个矿只缺女的不要男的。又隔了一个星期,李指导员找我说,你做好准备,明天红九矿就要来招你呀。
第二日早晨不到八点,红九矿淡绿色的大轿车开进了学校前院儿。点名上车时,第一个喊:曹乃谦。我说到。带队的打量打量我说:“像个文艺青年,上车。”他帮我把行李抱上车后,又点别人的名。这次跟我一块儿上车的,还有三十几个别的班的。
除了明确说我是去矿上当文艺宣传队员,他们都是要去当井下装煤工。
在车上,带队的告诉我,说我虽然是不下井,但工种也是井下装煤工。
人们问我们的工资是多少,他说基本工资五十四,要是下井的话,一个班另有八毛入坑费,你如果一天也不落地上满班儿的话,一个月就是,七十八。
一车学生都“哇——”地喊叫。
在车上已经告诉我们这些新矿工各自的连队,我是三营二连二排。
当时“中央文革”提出的战略口号是“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全国七亿人都是兵。我们矿就把下面单位编制成营连排。但到了矿上并没有把我们送到连队,而是拉到了东山单身大楼。让我们先住下来,又告诉我们食堂在哪儿。最后说,让我们新矿工在第二天到职工俱乐部去听培训报告,讲安全生产知识。要讲一个星期。我问我明天到哪儿去找宣传队,他说你也到职工俱乐部,宣传队就在后台。
把行李铺展好,我就坐着三路公共汽车进了城。
我爹说我妈:“你成天说我娃娃吱吱扭扭的指这要饭呀,你看看,我娃娃凭着这,有了工作了哇。”
我妈说:“这还没去了宣传队呢。这口饭你咽进肚里了,这才算你是把这口饭吃了。啥也是个这。”又说:“反正是说上个啥,也不能下井。房后头昝贵妈说我,井下四疙瘩石头夹一疙瘩肉,你咋让你孩子到矿上。”
我说:“您放心吧。”
头天说的职工俱乐部,就是大礼堂。大礼堂真大,有我们学校大礼堂两个大。学生们早来了,还有跟别的学校招来的新矿工,足有二三百人。
听到后台有拉二胡吹笛子的声音,我跳上舞台,理直气壮地进去了。我们学校的三个女生也在里面,我都能叫上名字。六十二班的周慕娅不仅是我高中同学,还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她们一看见我,都迎了过来。李新胜把我介绍给了一个老汉,说王队长他是我们大同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来报到了。
王队长说知道知道,你是小曹。又问我是耍啥的。他这个“耍啥的”问得挺有点意思,把学乐器说成是玩耍,也准确。我说我拉二胡。
他让旁边的人把二胡给了我。我拉了个我常上台独奏的《北京有个金太阳》。
郭祥后来跟我说,你开始的那一段跳弓,就把我们给惊呆了。
王队长又问我会不会耍三弦,我说也会点。他说郭祥,你给够够。
我说“会点”是指大同一中宣传队时,王大生是弹三弦的,他想学二胡,让我跟他换。换是没换成,但我也试着弹过三弦。
郭祥跟乐器柜里取出的这把三弦,是晋剧乐器小三弦,高低跟我家的秦琴差不多,正好是我很习惯的那种把位距离。
我拿起三弦,弹了一个《骑兵进行曲》。是按照着我在家玩秦琴的方法,大量地运用和声扫弦。这种弹奏法,会给人一种气势磅礴千军万马的感觉。
让我没想到的是,弹完,人们居然都在拍手鼓掌。我二胡可比三弦的水平要高得多,可他们也没这样。
王队长拍下我肩膀的同时,大声说:“定了小曹,你就给咱们耍他三弦哇。”
2
工资
王队长让我耍三弦,可我觉得我的三弦水平还很差,我跟王队长说下班后我也想带着回去练,行不行。他说那太行了,又跟郭祥他们说,我们都应该向小曹学习,带回去练,每天来这儿圪锯上两下那能有个长进?
我提出往走带三弦,一个是真的认为自己很差,得下苦功练。再一个是,我想拿回家,让我妈看看,看看我是真的到了宣传队,让她放心。
我妈说吃完饭妈再给你缝上个套子。我的二胡我妈就给缝了一个套子,还有提手。
我爹还没走,看见三弦说这下你妈可是放心了。又跟我说把舅舅再叫来,再喝上顿,爹明儿就放放心心地给人家上班去呀。
吃饭时说起工资,我说我们这一批新工人如果上满班的话,一个月能开七十八块钱。五舅舅说我跟你妗妗两个人加起来才是七十二。我妈问说咋能开那么多。我说基本工资加上入坑费就能开这么多。我妈问啥叫入坑费,我说就是下井费。
我妈一听急了,说:“咱们不是说不下井!咋又下井!”
我说:“我不下井,一个月开五十四。”
我妈说:“五十四也不少了。你爹刚解放入城好几年了,还不挣钱。就领点小米,后来又给做过一身蓝皮。”
我妈问我那个侉女女不也是你们大同一中宣传队的,尔娃到哪了。我说到了姜家湾煤矿。舅舅说,我听你妗妗说见过那个女女,说可好呢。我妈说他们在毛纺厂那几个月,尔娃常来咱们家。我爹说招娃子,爹还没见过,等给爹领回爹看看。
在学校宣传队时,萧融领我去过她家,在她的屋子待过一个下午。她姥姥和她妈妈都进来过,笑笑地跟我打招呼。可那个师长就没进来,他知道我来他家了可也没理我。
哼,你以为我喜欢你女儿是为了上杆你师长吗?是为了巴结你师长吗?大错特错了,师长大人。游击队长曹敦善的儿子,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哼!有什么了不起!
从那以后,我对萧融就主动地冷淡了。
第二天学生又都集中在大礼堂听安全生产报告。我用不着听那些,提着三弦跟大礼堂的后门直接就进了后台。王队长又夸我,看看人家小曹,爱护公家的财产,还做了套子。
宣传队是刚刚在组建,演员和乐队的人员都还不够,没有正式排练。来的人各练各的。
有人在门外喊我,是吴福有。他是大同二中的学生,也来九矿当下井工了。我在毛纺厂时,就跟他熟悉。他的表哥叫郭德金,是省歌舞团的首席二胡。昨晚,他就到过我家,是我让他上午到后台来找我。
我把他介绍给了王队长,说他二胡拉得比我的也好。王队长听他拉完后说,行了,那你就给咱们耍二胡哇。
一个星期后,新工人培训完了,让正式到各自的连队去报到。让我和吴福有也去,说认认你们的婆家,那是你们以后领工资的地方。
连队办事员小范给我发了好多东西,有一身细帆布工作服,一双高靿大雨鞋,一顶白色胶壳帽,一条又厚又宽的大皮腰带,三双细帆布大手套。还有一个灯牌一把钥匙。灯牌是下井时去领矿灯用的,钥匙是上井后开洗澡更衣柜的。最后,还有一个纸糊的袋子,上面用油笔写着:三营二连二排曹乃谦1968年11月工资54元整。
哇,刚来一个星期,就给发一个月工资。同学们都没想到。
有人说要好好地吃一顿。我没有,我是装起来,我要把这第一次工资,亲手给给我妈。
记得小时候我问我妈,妈妈妈我多会儿才算是长大,我妈说,你多会儿能挣上钱来养活妈,那你就算是长大了。
妈,我长大了。你的招娃子长大了。
我把胶壳帽和皮带扔在床底,穿着新上衣,挟着亮晶晶的高靿大雨靴,回家了。跟我妈说我不下井,要雨靴没用,把大雨靴拿回村给姨夫去吧。我妈一下想起说:“你赶快到二虎家,二虎找你有急事。刚刚走。他前脚走你后脚进来的。”
我穿着新工作服去二虎家谝,高大娘说二虎到了后头院老王家。我到了老王家,一家人夸我的工作服。小彬捏捏说好,不是劳动布的,是细帆布的。
四蛋说:“兜盖上还印着字,‘抓革命促生产红九矿’,就是你穿有点大。喏,我给试试。”
我脱下来给了他。
二虎说:“招人快走,到我家。”
二虎分配到了市工程二公司,他们单位也组织了宣传队,他想参加。二虎说把扬琴拿回家了,让我给对弦儿。
正调着弦,我妈来找我吃饭,高大娘说就叫他在我这里吃哇。我在高大娘家吃了点饭,赶快继续调。晚十点多,老王给我把工作服送过来。见我们还在忙着没理他,他就捩转身走了。
我一直调到夜里快十二点,才回家。我说:“妈,给您。”
我就说就掏兜。可一掏,空的。这件新工作服下面没兜,上面的两个兜,都是空的。
我妈问啥,我说您睡吧,明天再说。我拉灭了灯。
我躺在那里想,好几个人你试完我试,一准是把工资掉老王家了。掉老王家没事,丢不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去老王家,老王正蹲在院门口刷牙。我进屋,四处看,地上炕上都没有。老王进来问我找啥?我说昨天大概是人们这个那个地试我的工作服,把兜里的工资掉你家了。
老王愣了一下,说:“噢。是五十四哇。”
我说:“对。我猜也是你给拾起了。”
老王笑笑地说:“先不给你。我要直接给曹大妈。让你长个记性,要不你以后还要丢东西。你走你的哇。”
我说:“也对。那我走了。”我就直接到了西门外,乘坐着三路车到了红九矿。在礼堂后台待了一上午。在大食堂吃完中午饭,返回东山宿舍。可我看见,枕头旁,是我的工资袋。赶忙拿起捏,有东西。掏出看,是钱。数数,五十四。
老天爷!
我连假也顾不得跟王队长请,直接回了家。
我妈说:“老王中午送过五十四块。我给你压在你的厚书下了。”
我跟厚书下面抽出钱,有整也有零,数数,五十四。
我说:“妈。坏了。”
我妈看我。
我说:“妈,这可咋办?闯上大鬼了。”
“咋了?说!”我妈瞪着眼问我。
我妈听我学说完,说:“招娃子,你可是真的闯上大鬼了。”
我低声地埋怨老王说:“这个老王你也真是的。你没拾,为啥说拾了。还正好说了个五十四。”
我妈听着我的话了,说:“你早就说过不下井能挣五十四。我知道,朋友们都知道。老王,一个月开着二十七块,这五十四是他的两个月工资,不敢定是跟谁借的。”
我说:“妈您别说了。”
我妈还在说:“老王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从小没爹没妈,看着亲戚们的脸色长大。他是宁肯自己受屈,也不会让别人说出半丁丁儿不是来。要不一个九岁的孩子,咋会去跳了井呢?”
听说老王小时候跳过井,后来让人给救上来了。这事是听慈法师父说的,究竟有没有这个事,我们谁也不敢问老王。
我快哭呀,打断我妈的话说:“妈,甭说了。看看这个事咋办吧。反正我知道,我要是去还老王这个钱,老王肯定是不会要的。”
我妈说:“你也知道是个这?”
后来,她想了想说:“走哇!”
我妈先把我领到二虎家,跟高大娘头头尾尾把这个事说了,最后掏出老王的那五十四块,求高大娘明儿找个机会把这个钱给给老王。
跟二虎家出来,我妈直接把我领到老王家,说:“老王。为招人耍水的事,那年曹大妈骂过你。曹大妈后来知道是冤枉了你。曹大妈这辈子没为啥事给人说过个赔礼道歉的话,今儿个曹大妈来跟你赔不是了。是曹大妈错了。”
老王笑着说:“曹大妈,看您说得哪去了。”
我妈说:“招人不懂事,有啥做错了,我回家会修整他。老王你不要计较他。”
我妈领我回了家。一进门,啪地给了我个耳光,说:“站那儿!”
我二话不敢说,赶快站在了一进门的墙根那里。那里,永远是我罚站挨修整的地方。
3
下井
宣传队三个拉二胡的,都拉不了独奏曲,只能拉一般的曲子。三个里面第一是李生儒,郭祥是第二,第三是贺金成。贺金成是乐队的负责人。
我们宣传队缺的是演员。
在新工人培训的时候,我给推荐了三个人。一个是郑三喜一个是张新民,他们跟我是一中的同年级同学。我给推荐的另一个是大同三中分配来的赵喜民,他是我城区五小的同学,初中时我还混在他们班,上了一个星期课。王队长看了这三个人说,不错,留下哇。
那天中午吃完饭,我跟吴福有又在矿上逛大街,迎面来了个女孩。我悄悄跟吴福有说,远远看去像我们班曾玉琴。
走走走,走近了,哇!就是曾玉琴。
她说:“我听说你到了宣传队,心想说哪天看看你去。可是广播站太忙。”
我说:“我也知道你在广播站。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可没见过你的人。”
她说:“走吧。来认认我们广播站。”
我跟吴福有说走,认认广播站去。他说我想到下面看看,说着就头前走了。我跟曾玉琴说:“那等以后再说。”曾玉琴笑着说:“回见,回见。”
我追上吴福有说你走啥呢走。他说我不想当电灯泡儿。我说我们是同班同学,又不是搞对象。
我推荐的三个人里,我跟赵喜民最熟悉,吃完中午饭我跟吴福有逛矿时,也叫着他。那天我们逛到商店后边的排房,听到有拉二胡的声音。我们站住听听,我说是郭祥,吴福有说就是。我们正要走,郭祥开开后窗喊我们,让进去。我们绕到前面,进了他家。
郭祥说想拜我跟吴福有为师,还约我们当天晚上在他家吃拜师饺子,我说我没跟我妈打招呼,晚上得回家,要不我妈不放心我。后来改成了第二天的晚上了。晚饭后,三个人相跟着步行回了东山大楼。
自来九矿上班,我是头一次在单身宿舍睡觉。一个宿舍三个人,另两个都不在屋,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去上夜班。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起身出楼道去洋厕所尿了一泡。我想起那次到萧融家,那是长这么大头一次到洋厕所,萧融还教给我咋用。唉,她爹咋是那样。
那以后我和吴福有、赵喜民三个人就常到郭祥家,成了好朋友。
我编写了民乐小合奏《地道战》。我清楚大家的水平,所以也很简单,共三页。给了王队长,让大家练。除了王队长,别人都识点谱。
练了两天,效果很好,前台的演员们都跑进来听。
就在那天下午,矿宣传科刘科长来宣传队,把所有人都集中在前台,宣布说:“矿革命委员会决定,从明天开始宣传队暂时解散。所有人员各回各单位上班。宣传队啥时候再组织,等候通知。下次再通知谁不通知谁,那就看你回单位后的工作表现。”王队长问为啥?刘科长说领导让我这么来传达,我也没敢问领导为啥。
我的头顶“轰”地一声响,心凉飕飕的。
怎么会是这样?
这,这要叫我妈知道了,可是闯上大鬼了。
说上个啥,也不能让我妈知道。
冷静下来,我做了两件事。一是吩咐赵喜民和吴福有,到了我家无论如何不能说漏嘴。二是跟王队长把三弦借了出来。这次明着说是想哄我妈,要让我妈知道我还在宣传队排练节目,这样她就不担心我了。王队长说拿回去哇,别的乐器不敢说,你往走拿三弦,这个主我是能做得了的。
晚上提着三弦回了家,我跟我妈说:“以后要加紧排节目,闹不好哪天就要加班。太迟了我黑夜就不回家了。”
我妈说:“俺娃给人家好好儿工作是对的。”
宣布解散的第二天,我就到了三营二连二排去报到。我不敢不来,刘科长说“宣传队啥时候再组织,等候通知。下次再通知谁不通知谁,那就看你回单位后的工作表现”,我不敢不来连队好好地表现。
我说我来下井了。带班范师傅看见我穿着普通的鞋说:“你的大雨靴呢?穿这种鞋可不行。”我说:“我拿回家了。我怕让我妈知道是我下了井,担心我,不敢跟家再往来拿。”他说:“下井别的可以凑合。大雨靴必须得穿。算了,这么孝敬爹妈的孩子,我给你一双吧。”就这样,我跟着带班范师傅,下了井。
下面的这段七百字的文章,是我跟我的中篇小说《冰凉的太阳石》里节选的,是我头一次下井的真实记载。
头一次下井我差点儿累死。其实那天我又没装煤,可光走路就把我给走草鸡了。要知道,从井口到我们排的工作面是三十五里,来回就是七十。路当中上上下下还有一千三百个大台阶在等着,来回就是两千六。我个儿一米七二,体重却只有一百一,身单体弱,哪能吃得消这样的一趟行走。从井下上来,我最大的愿望是喝水和睡觉。如果有人说再走半里地的哪儿有一万块钱让我去白拿,我也顾不得了。到了职工大食堂,我一口气喝了五大碗稀米汤。喝完,真想就那么躺倒在地下狠狠睡一觉,哪怕就那么睡死也心甘情愿。
第二天就把我打进人数儿里让装煤。按运煤的铁溜槽计算,每人分四节溜子,每节溜子长一米五,四节就是六米。溜槽到煤帮入深是两米,煤层高一米八。一个人平均要装二十多吨煤。这么多的煤都得用两个胳膊一锹一锹把它铲到溜槽上。别的工人用半个班儿的时间就铲完了,我却连煤底板还没挖出来。
成天价说的是工人阶级亲兄弟,可这时候亲兄弟们谁也不过来帮我一把。他们把灯一关,躲在安全地方睡大觉。有的干脆就溜上了井。我又累又急又气,真想把锹扔得远远的,放声痛哭一场。后来带班儿排长怕影响了下一个班儿的出煤而挨批评,骂了我一句“你球也不顶跑到窑门干啥”后,打起两个工人,过来帮我把那些要命的煤铲完。
出了井,我连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拖拉着两条沉重的腿到了澡塘。可我一下池就哧溜地给躺跌进水里,想活命的本能使得我划了两下胳膊,但却没有力量能够挣扎起来。脏水咕嘟嘟灌进嘴里,刺溜溜呛进我的鼻孔。
出井后,人们都是急急地到澡塘,到完澡塘到食堂,好早早地回宿舍休息。我进澡塘时已经很迟了。教室那么大的澡塘里除了我,另外只有一个人,假如连那个人也不在的话,那天我的小命就算玩儿完。他看见了我摔倒后又埋进池水里,又判断出我不是在耍水练潜泳而是被淹了,这才揪住头发把我拔出来。
我小说提到的带班排长,就是真实生活中的范师傅。
范师傅是灵丘口音,五十来岁。他真是个好人,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他看出我不是偷懒耍奸,而是根本就适应不了那种强体力的劳动,就给我分配的任务比别人的少好多。就这少了好多的任务,我咬着牙也是完成不了。他只好是帮我来完成。
他还让我替人送过干粮,让我替开煤溜工顶过班,只要是有点轻省的营生就让我干。
有一天跟我说,你到二层连队里找找小范,他跟你有个问上的。小范是我们连的办事员,后来知道,是范师傅的侄子。
小范问我啥毕业,我说高中。他说那你帮我写个年终汇总材料。又说资料我有,就是不会汇总。我说我给试试。我把他给的资料拿回了家,跟我妈说是给宣传队编节目,熬了一夜写出来了。办事员一看高兴地说,你熬夜了,回家缓上两天哇,我在连队给你记两个工。
后来小范跟我说,营教导员夸说连队里头数他的这个汇总材料写得好,小曹你真有一下。他很高兴,把我请到他家里吃饺子,说以后再有啥要写的话,还得让我帮他。我说行。
他女人说,小曹是我们家的贵人。
我说,你们才是我的贵人呢。
4 三弦
全凭着范师傅的帮助,我才咬着牙在井下一个班又一个班地挺过来了,倒班的时候,一有空隙时间,我就赶快地提着三弦回家,蒙住头地练。一是为叫我妈不要看出我已经是离开宣传队,干着下井的营生。再一个是我想把三弦弹得好好的,也成了大同市的一流水平。
范师傅的侄子小范是个初中生,在连队当办事员。知道他想当矿广播站的业余通讯员,我就主动地帮他修改通讯稿。
矿广播站的曾玉琴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我知道她对写这种稿子的要求,一是要有事儿,二是要真实。我把这个话转告了小范。小范不愧是能背新华字典的人,我一点,他就明,连着投了两个稿子都被广播站采用了。连指导员夸小范,小范乘机说想叫二排的小曹上来帮他打个杂,把他的身子腾出来,就能为连队写出更好更多的宣传稿子。红九矿几千号下井工,不缺我一个。指导员答应了。就这样,下了一个月再加一个星期的井后,我被抽到了小范办公室,给他当打杂的勤务员。
小范高兴,我更高兴。每天是白班,晚上按点回家,推开门叫妈。
郭祥给我连队打电话,让我中午到他家吃饭。他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说原来矿上晋剧班儿的杨师傅,要调回晋中老家呀,跟我要三弦。
我看郭祥。
郭祥说就是你拿的那把小三弦,那是他私人的。他知道我跟你熟悉,让我给要。
我说人家的那就给人家。当下我就回了东山宿舍,把三弦给提到了郭祥家。
郭祥看看三弦说:“一会儿我给王队长送去。你看这事搞的。”
我说:“没事。”
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放心。
宣传队要是再开办,可因为没有三弦,没我可干的,不用我,不通知我,那我得继续在采煤三营二连待着。
那可坏了。
最可怕的是让我妈知道了我不在宣传队。好你!你原来是在哄我!
我不敢往下想。
我决定买。
自己买。
我决定自己买三弦,更主要的是,我一心一意地爱恋着音乐,我一定要在宣传队工作。以后有了机会,我还想进大同市的文工团工作,以后还要进省歌舞团工作。
想来想去,我决定跟我妈实话实说。
我跟我妈说,原来弹三弦的杨师傅往走要三弦呀,那我就没三弦了。我妈说,那你不会干别的?我说一人一种乐器,早都有人头了,要让我当演员,可我不想当演员。我妈说不下井就行了,当演员怕啥。我说我不当演员,打死我也不当演员。我说我宁肯下井也不当演员。
一听我宁肯下井也不当演员,我妈急了,说没乐器?咱家这么多,拿去用哇么。我说咱家的这些乐器都不是正式的那种,再说人家的二胡都好几百一把,可是咱家的二胡才是几十块。
我妈说:“那要不你也去买个好的,几百的。”
我说:“二胡人家已经是够人数了,要买也只能是买三弦了。”
我妈说:“那就买哇么。买三弦就买三弦哇么。”
听我妈这么说,我一下子放心了。
我说:“妈您真好。”
她说:“好啥好。还不是怕你下了井,四疙瘩石头夹一疙瘩肉。”
第二天我先到连队,跟小范请了三天假,带了五百块钱就动身了。
我已经在大同的商店看过了,没有卖三弦的。打听到说张家口有专卖乐器的商店,我就决定去一趟张家口,万一没有卖的,那就往北京走。
我是乘坐长途汽车去的,买到了。三百八十块一把。也买到了专门弹三弦用的假指甲。我还另花了一百二十块,买了一把二胡。当天坐着火车,连夜回了大同。
正好我爹也跟怀仁回来了。我爹说花上几个钱,娃娃有个安稳的放心的工作,这个钱花得值。
提着新三弦到矿上,看到李靖又在给路边的墙上写毛主席语录。
李靖是俱乐部放电影的,字写得漂亮,能写各种字体。我站住看看,问说这是啥体,真好。他说这是仿宋体。我说有点像宋徽宗的瘦金体。他说你练过书法,我说初中时练过柳公权,高中时练过瘦金体。
他停下手回头看看我,看到我手里的三弦说,小曹真用功,我常见你回家提着三弦。我说我不主要是为了练习,我是怕让我妈知道宣传队解散了让我们下井,就提着三弦回家,假装是还在宣传队,要不我妈会不放心。李靖说小曹真是个孝子。
曾玉琴过来了。曾玉琴告诉我宣传队就要成立了,有你。我一下子把她的手抓住说,你真好。她把我手甩开说,看人看见的。我回头看看李靖,李靖假装没看见,偷偷笑。曾玉琴笑笑地又是狠狠地拿手指着我,嘴里不知道咕嘟了句什么,赶快走开了。
那天上午我一进办事员屋,小范告诉我说刚才来电话了,让我上午就去宣传队报到。他还给了我一页盖着红章的信纸,上头还有连长的签字。他说刚才通知的时候,让写这个。我看了看,是小范的字体,是对我这两个月的工作表现评定。当然,写的都是好话。他还发扬着他编瞎话的功能,说我一有时间就刻苦地学习毛选,掌握了一定的毛泽东思想。
小范说我以后还要找你去,万一有个啥不会写了还得麻烦你。我说你放心,冲着你叔叔对我那么好,我也要帮你,你不要客气,有啥来找我就行了。他说我想请曾玉琴来家吃饺子,你给联系联系。我告诉他说我知道曾玉琴的性格,你请还不如不请。你只要把文章写好了,她肯定是会采用的。我还提醒他说你千万不要写那狼吃鬼没影子的事,写真事写实事,她就喜欢。
我赶快返到东山宿舍,抱着大三弦,返到了职工俱乐部,后台已经有好多人了。
王队长说:“小曹咋又弄个大三弦来了。呀,还是个新的。”
我说:“买的。跟张家口。”
王队长说:“你咋买的?谁给花钱买的?”
我说:“我妈给花钱买的。”
王队长说:“你,啥意思?嫌这个小?还是嫌这个旧?还是家钱多得没个搁处?”
王队长指着身后乐器柜。我一看,原来的那把小三弦,套着我妈给做的那个套子,还在那里躺着。
我睁大了眼说:“这个,不是,不是杨师傅要走了?”
王队长说:“他要是来要过,可我没给他。我说你拿走,小曹弹什么?他就没往走拿,给你留下了。”
“那,那。”我不知道该说个啥好。
人们看着我“那,那”的说不出个话的样子,都笑。
我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看着大小两个三弦,也不由得笑了。
5
考察
这次正式成立起来的宣传队,明确说是由矿工会主管,可是除了王队长外,又给派了个指导员,来管理队员们的政治思想。这个指导员由宣传科的刘科长兼任。他上午还在宣传科工作,下午就过了宣传队,这啦那啦地挑毛病。
刘科长嫌队员们不团结紧张,说眼看着过年呀,这能行?不行!年前必须得加班加点,必须得拿出一批好节目,到井口去给出井的下井的工人演出。
一连好几天,我忙得没回家。那天我们乐队在后台正跟六娃和她的独唱《信天游唱给毛主席听》,后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吹进来,很大一会,才站进个人,门关住了。
我眼睛的余光只感觉进来个小个子人,没专门看看是个谁。吴福有看见了,站起冲我说:“乃谦。好像是曹大妈。”
我一捩头,就是我妈。
她戴着厚厚的棉口罩。我妈戴口罩的方法很特别,口罩只是把嘴遮住,鼻子在外面露着。我没见过别的人,用这种独特方法来戴口罩。
我问说妈你咋来了。
我妈没作声,眼泪哗地流下来,流在了大口罩上。
我赶紧问说:“妈你咋了?”
她说:“妈好几天都梦的你,在井下让砸死了。”
我说:“妈您真失笑,我又不下井,在宣传队咋能让砸死。”
我帮她把大口罩取下来,吴福有把她搀扶在了长条椅子上坐下来。
她不哭了,拿口罩擦着泪。
我又帮她把小棉大衣解开说:“妈礼堂暖气热,您脱了吧。”
郭祥跟六娃说小曹好几天没回家,老人这是不放心,给跑来了。
六娃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心想幸好是我妈今天来了,如果再早来半个月就坏大事了,那时候宣传队还没重新成立呢。
我一下子想起了,笑着说:“妈,我原来还说是想引您来参观参观我们矿。来,您先看看我们大礼堂。”我拉住我妈手,把她引进前台。
演员们在舞台上排节目。我把我妈跟侧门引下了有一千二百个座位的观众席,在头一排当中坐下。我说妈您看椅座多好,有靠背有扶手,还能扳起来放下去。我妈说你别给人家来回扳了,看扳坏。
演员们停下了排练,李新胜走向前,探身问我你引着谁。赵喜民说,还用问呢,一看就是妈。他跟舞台上跳下来,问我妈说曹大妈我到过您家。我妈说,你是喜民。喜民说您咋就能找见这里。我妈说下了公共车我问宣传队,有个人给引过来的。
我说妈走吧,我再引您到别处转转。我引着我妈又跟侧门到了后台,跟他们说领我妈出去转转。郭祥说,中午领曹大妈到我家吃饭。我说噢。
职工俱乐部门前是并排的两个篮球场,过了篮球场,是百货商店。我看我妈脚上的棉鞋有点破旧,该换换了。我没跟她商量,买了一双灯芯绒面的高靿棉鞋让她当下就换。起初她不换,说回去的。栏柜里面售货员给递出把凳子,我妈就换上了。我说把旧鞋扔了吧,她说好好儿的扔啥,拿回村给村人们。我又跟售货员要了个硬鞋盒把替下的旧鞋装起来。
我想我妈一定很关心我吃饭的地方,我就把她引到了大食堂。
大食堂有我们学校礼堂那么大,里面摆着十几张大圆桌。当时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多,不是吃饭高峰,有十几个人在吃饭。我一下想起问我妈早起吃饭没,她说没顾得上。我赶快到窗口要了一碗小米稀饭,要了一个锅盔烧饼,又到小菜窗口要了碟儿酱黄瓜。我妈说不饿不饿,可不大一阵都吃完了。说酱黄瓜真香。我又趁机夸说,比您那腌菜好吧。我妈说人家是啥手艺,你妈是啥手艺,妈咋能跟厨子比。我说我每天中午都吃厨子做的饭。
跟食堂出来,我妈说想到井下看看。我说妈,这可不能,下井得穿下井的服装,穿下井的大雨靴,戴下井的胶壳帽,帽子上还顶着电灯。我说我的下井工作服给了忠义,靴子给了姨夫。我还没下过井。我妈说:“咱们趴井口看看,莫非也不让看看。”我妈脑子里的井口,大概是跟村里的井口一样的。
我知道我妈是一定想看看,我说那我引你井口看看就看看。
我们红九矿的井口是斜井口,小铁道直接就能通到了井下。我引我妈远远地看看,刚上来的铁牛车下来几个人,脸黑黑的,牙白白的,说说笑笑的。我妈说,还笑。我说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么可怕。
我妈又问我你黑夜不回家在哪住,我知道她是想看看我住的地方,我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先到郭祥家吃饭,吃完饭我引您看看我的宿舍。
到了郭祥家,饭已经准备好了。摆了一炕桌。
郭祥爱人我们叫郭嫂,她正给炸油饼。
我妈天生力量大,饭量也大。她刚在大食堂吃过锅盔了,又吃了好多油饼。我怕人们笑话我妈能吃,我就给他们讲了我妈小时候的一个故事。这是我五舅舅给我讲过的。
我妈在十一岁的时候,帮着我姥爷在场面打莜麦。场面上还有另一家人也在打莜麦。另一家的跟我妈说……我妈打断我的话说,另一家你叫科举姥爷。
我接住讲说,科举姥爷说换梅子,听说你的力气可大呢,试试能扛起这一口袋莜麦扛不起。咱们爷儿俩打个赌。你能把这一口袋莜麦一路不歇缓地扛回家,这袋莜麦就给你家了。你要是扛不动,在路上放下口袋歇缓了,那你就算是输了,叫你爹赔我两口袋。我妈不仅肩上扛起一袋,走的时候,她看见旁边还有一个正在装着的少半袋,顺手提着就走,一路不歇缓地回了家。
赵喜民说:“曹大妈,那一口袋莜麦是多少斤?”
我妈说:“莜麦不沉。一口袋是半百。”
我说:“后来我姥爷又都给那家人送去了。”
郭嫂说:“那您白白替那家人往回背了。”
我说:“人家那家人硬不要。是我姥爷硬让人家留下了。后来过年的时候,给了我妈一顶帽子。”
我妈说:“给了一顶狐皮帽。可好了。”
人们这才觉得是公平了,都说这还差不多。
箱顶上的收音机唱《五彩云霞》,郭祥三岁的女儿照着镜子跳舞。人们一拍手,她不跳了,羞得往她妈怀里钻。
我妈说:“有个女儿好,长大懂得心疼妈。”
郭嫂说:“曹大妈,有个啥也不顶。多会儿也是上往下心疼呢,大的心疼小的呢。”
我妈说:“你说对了。”
郭嫂说:“脚疼手帮着搓呢,手疼脚管也不管。”
一家人都让这句话给说的笑了。
脚疼手帮着搓呢,手疼脚管也不管。
有意思。
吃完饭,我说妈走吧,看看我们的宿舍去。临走,我妈掏出十块钱填在郭祥女儿手里,说让你妈给你买点啥好吃的去。郭嫂不让要,我妈说我是给小女女的,又不是给你的。
宣传队有一多半是今年招来的学生。男生原来都是在东山大楼单身宿舍住,女生都是在矿招待所住。这次重新成立后,刘科长跟矿上反映,把我们男生也都集中在了矿招待所。
矿招待所是二层小楼。女生两个宿舍,男生三个宿舍。我跟吴福有和赵喜民,三个人一个宿舍。
我妈到了我宿舍。屋子里是暖气,一进家暖暖和和的,但又不是太热。我妈看看我的盖窝,说这还是学校那会儿的,该拆洗拆洗了。要不妈明天早早的来,给俺娃拆洗拆洗。我说您硬要给拆洗的话,拿走就行了。招待所里有的是被褥,黑夜跟张所长借一套就行。我妈说要那样,妈就拿走。
打包的时候我妈没忘了她那双旧鞋,也给打包进了行李包里。
往三路车站送我妈时,我想扛行李包,我妈不让,说你那点劲儿,连妈丢的那点也没有,非要自己扛。
我又想起了郭嫂的那句话:
脚疼手帮着搓呢,手疼脚管也不管。
6
出差
刘科长成天恼恨恨的样子,看见我们学生,就好像是看见了阶级敌人,这不对那不对地挑我们毛病。不行!给你们发的工作服咋不穿?都穿都穿!
我的工作服给了表弟忠义,不能往回要,只好去求小范,看看能不能花钱跟库里买一套。我那身工作服就是在他的手里领的。小范说买啥,我工作服好几套,给上你一套。我给他钱他不要,说你帮我写作,使我成了营里头的名人了,那该值多少钱呢?
衣服统一了,又说不行,东一个西一个等了这个等那个,不行,得集中住宿。把我们集中到了矿招待所。为的是矿招待所距离俱乐部近,五分钟就到。
这倒是不错,我们半点意见也没有不说,还盼着他再有点啥看不对的地方。
盼着盼着,盼来了。
那天上午王队长说刘科长叫你。
我去了刘科长办公室。他说听说你懂的乐器多,你说说咱们乐队里还该配置些什么,叫工会给买。
我想也没想就说,最紧要的是该把低胡换成大提琴,再给拉板胡的池师傅买把高胡,有些曲子用板胡,效果不好,换成高胡就好了。我接住又说还应该有把中胡。
心想着再买把中胡,因为我知道有的曲子用中胡比三弦要好。但我没提,我怕他怀疑我是自私自利,为自己。
他说:“好哇,你给出这趟差哇。”
他紧接着又说,我听王队长说现在的这把大三弦是你自己花钱买的,这么大的矿能让个人买乐器,叫人笑掉大牙。你把发票拿来,让工会给报了。我说我那次没开发票,他说,那这次还到张家口去买,顺便把你那个三弦的发票补上。
“明天就跟俱乐部的李靖去哇。”他说。
听说我第二天要到张家口出差,赵喜民说你等等,我到商店买点东西,你给我去眊眊我姐姐去。不一会儿他买回了十包咖啡半方糖。
赵喜民五岁他姐姐九岁时,父母就不在世了。是姥姥把他姐弟俩拉扯大。去年他姐姐结婚了,姐夫在张家口一个部队当营长。
我到俱乐部跟李靖打招呼,说我得回家跟我妈说说要出差呀,我跟他约好了时间,第二天上午九点在北门外长途汽车站见面。
我回了圆通寺,我妈不在家。隔壁柳姐姐说,你妈去怀仁走了几天了,正好俺娃回来了,我正还说,俺娃要是不回的话,咋办呀?
她说的咋办呀,原来是她的大伯子跟灵丘老家来了,她想在我家住两天。
我说住哇么。
大概是见我有点走思,她又解释说俺娃小不懂的,小叔子可以跟嫂子一个炕上睡,大伯子就不能跟兄弟媳妇一个炕上睡,我黑夜也得在你家跟俺娃一个炕上睡。
我说睡哇么。
柳姐姐说你妈说你宣传队忙,顾不得回家。可走的时候还吩咐我,说万一招娃子回来,让你到我家吃晚饭。
柳姐姐家永远有晒干的西瓜皮。一到西瓜下来的日子,她就到大街拾西瓜皮。拾回来把硬的绿皮切掉,把里边的刮刮后,就把西瓜皮切成条儿,晾晒在“文革”的传单纸上。如果西瓜是个半个壳子的话,她会把这半个壳子旋成一条很长很长的长条,盘着担在晾衣的铁丝上。晒干收起来,预备着冬天吃。
柳姐姐的西瓜皮馅儿饺子真好吃。
睡觉的时候,柳姐姐在我妈的褥子上铺了几张大纸,说是来了,身上不干净,怕把我妈的褥子弄脏。
跟柳姐姐睡一个炕无所谓的。在我眼里,柳姐姐就像是我们家的一个人似的。小时候,她还常常搂着我睡,鼻孔呼出的气息,吹得我头皮麻酥酥的,奶子一鼓一鼓地顶着我的脸。让我永远忘不了。
拉灭灯了,柳姐姐身底下的纸,一会“咯吱”一声,一会“咯吱”一声,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总是在我耳边响,响了一黑夜。
第二天早晨我走的时候,我把我的家门钥匙留给了她。
我们是乘坐着长途汽车到的张家口。买了大提琴,买了高胡,买了中胡,给李生儒郭祥贺金生三个人一人买了一杆能控制松紧的二胡弓,又给王队长买了新疆手鼓和串铃。
用支票结账时,商店给我把上次的三弦钱三百八十块,找出来现钱,李靖让我自己装了起来,我没说客气话就装兜里了。
长途汽车上拥挤,怕把乐器挤坏,我们决定坐火车回。
坐火车就是得在第二天的上午回,我说我正好到部队替赵喜民看看他姐姐去。李靖也说有个啥亲戚要去看看。
在火车站附近找好了旅馆,把乐器放进房间,我们就散开了。
喜民姐姐认不得咖啡半方糖,我教给她咋喝,姐姐骂喜民,说他瞎花钱。
姐姐给讲喜民的身世,说喜民小时候在舅舅家,吃饭看眼色,表哥们不想吃了,他才开始吃。姐姐说其实舅舅家里的人并不讨厌他,都跟他很好,是他自己要多心。讲着讲着姐姐哭了。我心想,喜民的身世跟老王真有点像,怪不得性格也像。跟曹操相反,宁叫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姐姐留我在她家吃的晚饭,我走的时候,姐姐给我拿了两个方的铁皮饼干桶。我以为是给赵喜民拿的饼干。用手一提,挺沉。每个的重量足有五斤。姐姐说里面装的是东北大黄豆,一桶让给我妈,一桶让给喜民,说泡泡煮着吃。
姐夫是营长,他叫司机把我送回了旅馆。
李靖在亲戚家喝了酒,衣服也没脱,就那么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喊醒他,他到了趟厕所,回来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他问我小曹打呼噜不打,我说不打。他说我可能会有点响动。我问说什么响动,他不回答。他已经睡着了,还没等我的衣服脱完,他就已经在打呼噜了。
哦,他说的响动原来就是打呼噜。
我妈我爹两个人都打呼噜,可我妈我爹的呼噜是正经的那种呼噜。再说,打上一阵子也要停一停。
可李靖呼噜一直不停。先是很响的一声大吸气,接住在往出呼气的时候,伴着一种很特别的音响,这种音响经过我认真地琢磨和细细地领会后,终于能够想象出是种什么音响了,那就是一个人在用手指甲使劲地在布上抠抠抠,而且是在一块扽紧的布面上,抠抠抠。
一个人的嘴里怎么会有这种音响效果呢?我又认真地细细地琢磨和领会一番后,明白了,他这是在磨牙。
头天夜里是柳姐姐身底下的那些纸们在“咯吱咯吱”地响着,响得我一夜没睡好。现在的耳边又是这不一般的呼噜,和永不休止的音响。
我咋能睡得着。
不行,我得往醒推推他。
推一下不理睬,又推一下又不理睬,又用力地推,就推就喊:“李师傅求求您了,让我也睡会儿行不行,李师傅。”
李师傅终于被叫醒了,欠起些身问说:“唔?我是不是有些响动?”
我赶紧说:“有有有,李师傅,有响动。”
他坐起了,说要不你先睡,我给尿点去。说完,披了个袄儿出去了。
我赶快抓紧时间,睡,快快睡着。可越是着急还越是睡不着。
听得李师傅进来了,他没急着往下躺,而是倒了杯水在喝。我知道他这是让我先睡着,他再睡。
李师傅真好,我快睡。快睡。快睡。快睡。可最后也不知道是睡着了一会儿没有,耳边又响起了那特别的不一般的被称作是“响动”的呼噜声。
我失去了睡觉的信心,也坐起身,喝了一杯水。也不知道是几点。
我是个刚上班的学生,没表,李师傅家里困难,也没戴手表。
反正也睡不着,我就穿了衣裳到服务台看看,已经是半夜三点半。
有人跟服务台结账,要去赶火车。我一下子想起,赶快跟服务台说,想再换个房,好睡会儿。服务台说换也行,你得再交个半费。我心想整费也行。
就这样,这一夜,我终于也睡了有两个小时。
在火车上,我说:“李师傅,您的那呼噜可是打出点国际水平了。”
他慢慢地说:“哪有个啥国际水平。我那是瞎打呢。”
“哈……”我笑得差点儿给背过气去。
7
对象
过了大年,在阳历是一九六九年的三月份,接到矿务局宣传部的通知,凡是县团单位都必须得组织文艺宣传队,十月份要到矿务局汇演。
那天上午的十点多,我在宣传队后台排练,接到个电话。是相世表哥打来的,口气很冲地责问我为啥老不回家,说你妈不放心你。我问说你咋知道我妈不放心我。他说你妈现在就在我家。
我很纳闷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想着我妈怎么会到了他家。他听出我不相信,说一会儿你过来就知道了。
相世表哥和我妈是一个村的人,叫我妈姑姑,但不是亲姑姑,是那种隔了很远的姑姑。但他老去我家,就认开了。我知道他也是我们红九矿的工人,但我从没去过他家。
他在电话里教给我咋走咋走,可我听了半天没听明白。
“好了,那我打发个人去引你。”他说。
放下电话的半个钟头后,相世表哥打发来引我的人来了,是个女青年,穿着一身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胸兜上印着“大同矿务局中央机厂”几个红色的字。中央机厂可是大同矿务局最好的单位,在矿务局上班儿的年轻人,都盼着能在那里当个工人。
她说她是相世哥的邻居,是相世哥让来接我。说这话时,她脸红了。我问说你是中央机厂的?她说噢。说完就转身前头走了。
到了表哥家,一看我妈真的在炕上坐着,家里的地小,我也上了炕。挨住我妈坐下。我又跟我妈解释,说宣传队根本就不下井,让她老人家放心。
后来我才发现,那个女青年她没回自己家,就在表哥家给帮着表嫂做饭。女青年她看样子挺会做饭,我妈夸她手脚挺麻利时,她脸又红了。
相世表哥不住地大声问她话,问这问那的,问个没完,她是问一句回答一句,不问就埋头做营生。问她在机厂干的是啥工种,她说车工。我刚跟学校出来到社会上,不懂得车工具体是在做什么,但知道这是个好工种,有技术。相世表哥又问她是应县哪个村的,还问她是哪年参加的工作。我心想,你们是邻居,怎么今天才想起问这些,当着生人面,不怕问得人家心烦。
果然,人家可能是有点不高兴了,吃饭时她也不上炕,让也不上,端个碗,在地下的小板凳上坐着。我心想,那一定是为了离相世表哥远点,怕他还要问什么。
表哥让我喝酒我说不会,让我抽烟我说不会。他说对着呢,好好儿攒钱娶媳妇哇。我没理他,我觉得这话不好听。
吃饭当中我才知道并不是我妈自己找来的红九矿,是相世表哥一大早坐着公共汽车把我妈接来的。
吃完饭,我送我妈到公共汽车站,走在半路,相世表哥追上来了。
他跟我妈说:“人家女的说没意见。就看你们哇。”
我妈说:“叫招人说哇。”
他们都看我。可我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相世表哥在我身后大声喊说:“招大头,问你话呢!”
我说:“问我啥?”
他说:“人家想寻你。”
我说:“谁寻我?”
他说:“中午那个女女。”
我说:“她寻我做啥?”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寻”这个词,除了通用的理解,还能另外有别的什么意思。
他说:“寻你,就是想给你当老婆。”
给我当老婆?那个女女?
“不不不!”说着,我就跑走了。
以上的这段经历,我在散文集《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里的《对象们》一文中写到过。但因为这段经历正是发生在红九矿宣传队时候的事,所以我在《宣传队九题》里的这篇《对象》中,有意地再重新提提。再完整地说说。
星期六回家,一进圆通寺大院,远远地看见我们家门开着,小彬在门口看见我,捩头跟家里人大声说“招人回了”。
我妈有了什么事?心里这么想的同时,赶快往家跑。高大娘和老王也在我家里。我看见我妈是在笑,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老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二虎下班回家跟高大娘说,小郝闹事呢,说不活了。
小郝跟二虎都是工程公司宣传队的,两个人搞着对象。小郝家在口泉住,平时不回家。
高大娘说曹大妈您看看咋办呀,别价真给出点事。我妈想想说,先让招人和老王给去打听打听,看看现在是个啥情况。又跟老王说,招人不会说话,老王你看情况劝劝她。
我到过几次二虎他们的宣传队,可我没注意哪个是小郝。
到了宣传队门口,老王说招人你进,我在外边等着,我认为你一个人进比咱们两个都进去好,你想想是不是?我想想,可我想不出个是还是不是,就一个人进去了。
排练室旁边有个宿舍,门牙开着。我敲敲门,里面有女的问“谁”,我也不知道咋回答才好。门从里面拉开了,一个女孩站在门口问我找谁。我看见里面有两个女孩,我就问说,哪个是小郝。
门口的女孩说咋问话?哪个是小郝?我们都是小郝,你找哪个小郝?里面的小郝认出了我,说叫他进吧,他是小高的朋友。
妹妹说:“我常听你说小高有个好朋友叫招人。”
小郝说:“就是。”
女孩说:“行了招人,那你说吧,你来找我姐姐干啥?”
小郝说:“这是我妹妹,在人汽公司上班。”
妹妹说:“招人,你说说你来干什么了?”
我说:“是那个,是他们让我,先来看看。”
妹妹说:“先来看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你们那个小高,上个礼拜说的好好儿的,说这个礼拜,就是明天要到我家。可昨天下午突然说不去了。你说说这叫啥人?你说吧。”
我说:“这是他的不对。”
妹妹说:“你看,把我姐姐气得饭也没吃。你是来了,你不来我一会儿就到牛角巷寻他去。”
我看看桌子上,有两个饭盒。一个是空的,另一个里面的东西满满的。
妹妹说:“我爹妈准备也准备好了,想看看我姐姐找了个啥人。可他倒好,这是不是在抽架人呢?”
“抽架”是我们雁北地区的土话,意思是等别人登着架子上了高台,他却把架子抽走了,让人家下不了台。
我说:“这是他的不对。”
妹妹说:“你光说是他的不对,可这个事咋办?”
我说:“我回去说给他,叫他去。跟你们去。”
妹妹说:“他要是不去呢?”
我说:“他要是不去的话……他去呢,他肯定去呢。”
妹妹说:“你敢肯定?”
我说:“敢。肯定。”
妹妹说:“他要是不去,你去。反正不能让我爹妈白张罗。”
我说:“那,那……”
妹妹说:“别那那那了,男子汉大豆腐,说句硬话怕啥。”
小郝说妹妹别瞎说,妹妹说我又不是瞎说,反正咱爹妈也没见过小高,去个谁也无所谓,只要是明天甭叫爹妈伤心就行。听她这么说我觉得也有点道理,我就说噢。
妹妹说:“别噢。咱们说好了,他不去你去顶。”
我说“噢”。
我就说噢就用手掌擦脸上的汗。
她姐妹俩看着我的样子,大笑。
我说:“那,我走呀。”
我出了门,妹妹在我身后说:“招人咱们可是说好了。明儿上午九点我们等着。”又加了一句说:“你要是哄了我,我可是能到牛角巷附近找见你的家,到时候我可是跟你没完。”
我“噢,噢”地答应着,跑走了。
老王倒是还在大门外等着,见我出来问说咋地个了,听你们在里面笑呢。
我说:“老王你可是把我抽架了。”
为了做二虎的工作,吃完饭我把我妈也拉到了高大娘家,众人说服得二虎同意跟着去。
我怕二虎哄了我,第二天九点前,我就拉着二虎进了他们宣传队。
妹妹说招人咱们一起走哇。我说不不不,我说我回家还有事,说完赶快捩转身走了。妹妹在身后说,看把你吓的,谁稀罕你去。
跟二公司返回家,相世表哥在屋子里坐着,说是等我。
他已经跟我妈说了一气话了,我一进门,他就说招人,哥跟你说个实话你信不信,你可是不能在宣传队里找对象,那里的女女们跳跳跶跶的,不是那过光景的。找对象还是得找个本本分分的,过光景的才对,要找上个跳跳跶跶的,能把你妈气死。
我说:“噢。”
他说:“光噢是个啥意思?到底是找人家那个女女不?”
我妈说:“一家女百家亲。这是周身一场大事。”
我还是头次听说“周身”这个词。我写到这儿的时候,回想起我妈别是说错了。我就特意地用五笔输入法试着往出打“周身”,一下子出了。看来这次是我这个文盲妈用对了,反倒是我没了文化,还不知道有“周身”这么个词。
相世表哥说:“你们到底是个啥意思?我好回复人家。”
我妈说:“相世,这样哇:你转告她家,就说如果着急的话,让她再找哇。”
相世表哥说:“这也算个话。”说完,不等吃饺子,就生气地走了。
可是,在我星期一到了矿宣传队后,中午快吃饭时,相世表哥又推开后门喊我。我出去了,他说:“我跟人家说了,说如果着急的话,那你再找去哇。可那个女女说,不急,我又不急。”
这个事,到最后也没说得清。
后来我知道,这个女女一直在等着我,一直等了我五年,一直等到我在二十五岁结婚后,她才对我死了心。
现在回忆起,她是我这一辈子发自内心地说对不起的唯一的一个女孩。
多少年多少年以后,有次我见了相世表哥,又说起了这件事,我说“可想见见这个女孩”。相世表哥骂我说:“少寡哇少寡哇。人家现在孩孩娃娃一大堆。招大头你少寡哇。”
8
二哥
五一过后,刘指导不让宣传队休息,要排练“九大精神放光芒”葵花舞,他说这个节目道具好看,凡是能上场的演员都上。二十多个人一人手里拿两饼一米大的大葵花,四十饼大葵花,占满了舞台,真好看。他说尤其是那金色的叶子抖起来,灯光一照,真的就像是在放光芒。排练好了先到井口去演出,十月把这个节目拿到局里去参加汇演。
每个星期日,俱乐部都要演电影,上午下午晚上各演一场。
演电影的时候,乐队就得休息。刘指导要求演员不能停止,到后台继续排练葵花舞。
在两场电影的当中,乐队还要加进来,跟演员在前台合乐。乐队也不让走远,我们就进里面看电影。
星期日上午的电影不是满场,我们乐队的人都在前几排坐着。看阿尔及利亚片子《阿尔及利亚的姑娘》。
姑娘穿着拖鞋上街,而且还是高跟儿的,我们觉得那有点不好走路。姑娘结婚,说要米色的沙发。这让我们感到好奇。
哇,沙发。
吹笛子的刁吉不知道啥叫沙发,问拉手风琴的韩老师。韩老师说,我也没见过。王队长说我敢说,咱们全矿务局人们的家里面都没有沙发。吴福有说我敢说全大同市的人们家里面都没有沙发。
我见过沙发,也坐过,那是在萧融的屋子里。坐垫下有弹簧,坐上去颤颤的。
这时候,后台门有亮光,一会儿李新胜跟舞台的侧门下来,冲着前排悄悄地喊“曹乃谦有人找”。
我出去了。
呀!是二哥。
二哥是大哥的弟弟。
二哥叫曹成谦,大哥叫曹甫谦。
我初中二年级时,在河北保定当兵的大哥,休完探亲假跟应县下马峪往部队返的时候,在大同我家住了一晚。我早晨上学走的时候,大哥把我送出街门后,给了我一张他的穿着解放军服装的相片。我把相片拿到班里跟同学们谝,说我大哥是解放军。同学们都说真像,你跟你大哥长得一样样的。我回了家跟我妈说,同学们都说大哥跟我长得一样样的。说着我把相片给我妈看。我妈看了相片后,啪地一个耳光,把我打倒在地上。很凶的样子,质问我他为什么偷偷地给你相片,他还偷偷跟你说啥了?我觉得是冤枉,但也不敢哭。
当时慈法师父还活着,是他帮我分析,说你这个大哥是你的亲大哥。
为这件事,我妈病了半个月,嘴角起泡。只给我做饭,不跟我说话。后来是我爹跟怀仁回来,才劝说的把这个事算是过去了。但也仅仅是谁也不再提,并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我爹倒是想往清楚说,是我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不听”,不让他说。
已经知道了,再说再听有什么意思呢?
这是六年前的事了。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二哥,就是六年前的那个大哥的弟弟,二哥。
二哥他跟西安当兵转业回了地方,在家待业了半年,刚刚分配在大同供电局工作。他这是跟应县老家骑着车子来大同供电局报到了,已经来大同两天了。
昨天晚上他到我家,听我妈说我在红九矿宣传队上班,他就专门骑着车子来看我了。
看见他我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说走吧,我引你去去云冈,看大佛爷,不远,往西走六里就到。他说走,我带你。
我进俱乐部跟王队长请了个假,让二哥带着走了。
云冈外面的几个窟里,都是羊粪蛋蛋,看样子圈过羊。
在露天大佛下,支住了车子。想拍个照,可是没有人给拍。
我们往矿上返的时候,二哥问我有对象吗?我给他讲了相世表哥给介绍中央机厂的那个老乡女孩。又跟他讲了萧融,还告诉他说,萧融前几天来过矿上找我。她说她爸往福建调呀,一家人都要跟着去。她说她可不想跟着去呢,可留在这里又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说跟着大人走吧,孩子多会儿也是跟爹妈在一起好。她就走了。二哥说招人你听不出她的意思吗?她那是想让你挽留她,她肯定是盼你留她。
我说:“我没想起这个。”
二哥说:“只能是留个遗憾了。”
我问二哥,你呢?他说当兵前就结婚了。我问是自己搞的吗?他说村里人大都是媒人给介绍的。他说我们见了一面就去领结婚证,填写介绍信的时候,我连人家姓啥还不知道。
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说你连人家名字也不知道,咋就要跟人家结婚呀?
二哥说我们在村里的媒人家见了一面,一个月后女方提出说要一身衣裳要六百块钱要两斗麦子一斗黑豆。我回家跟老汉说,老汉说行。
二哥说的老汉就是说他爹。
我催着问说,后来呢?
二哥说后来就定下时间,去公社领结婚证。我在大队开了个介绍信,可女方的名字我给空下来了,出了街相跟着到公社,快进公社大门的时候我问你叫个啥名字,她才告诉我叫个李桂莲,我才掏出介绍信把名字补上了。
我说真失笑,他说村里头就是个这。
我想跟二哥单独在一起说说话,中午把饭打回招待所宿舍吃。这些日子刘指导中午不让休息,在大食堂吃完饭,人们就都到礼堂后台排练。
二哥给我讲我小时候的事,说我趴在墙上啃墙皮,墙上尽是我啃过的牙印子。我问那时候我几岁,他想想说,三四岁。他说你四岁了才会站,人们都叫你招软软。我听了直想笑。
二哥说你可会画呢,说你在墙上用铅笔画画儿。画人儿画鱼儿画轮船,轮船下面有弯弯的线条,是水。还画飞机,飞机旁边还有云朵。还画步枪手枪。他说你跟大哥一样,爱好画画儿。
我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记得大哥画赵云、吕布、周瑜、马超,那些日我天天看,给大哥往展扽纸。
二哥跟他的黄挎包掏出一本电工方面的书,展开,给我看一张相片,说是舅舅。他说要说长得像,你跟舅舅那是最像不过了。
我一看,哇,真的一样,简直就是我,就连年龄也一样。我想要这张相片,可又怕让我妈给发现,瞪着眼质问说这是谁?谁给的?我可吓不行。没敢要。
二哥说舅舅也是个很有文艺特长的人,在村里唱戏,是咱们应县南乡一带唱耍孩儿的名角,可惜的是早早就不在了,去世的那年是二十二。
他又跟书里翻出一张相片说,这是我部队复原时的全家照,老汉今年耳朵背了,身架子还好呢。
他又要说老汉。
我赶快打断他的话说,你再给我讲讲我小时候。
他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五大爷五大妈每年都要领着你回村里,把爷爷接到家里过大年。我说我记得。
他说在大年初一,咱们去给各家拜年,无论进谁家,先在堂屋跪着给祖宗磕头,然后才进家领糖蛋领烟卷儿。你穿着马裤,把给的香烟都装在裤兜里,跪着磕头时,把香烟都给折断了。我说这我忘了。
我又让他给我讲我妈的事,他当然知道我说的妈是指张玉香。
二哥问我五大爷跟五大妈两个人的媒人你知道是谁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他说是你姑姥姥。我说哇,是姑姥姥。怪不得姑姥姥跟我这么好,原来还是我爹妈的媒人。二哥说,你姑姥姥是五大妈的亲姑姑,当然也就跟你好了。
二哥说,正因为是亲姑姑给介绍的,所以五大妈相信亲姑姑不会给介绍个不好的,她完全相信自己的姑姑。你姑姥姥在咱们下马峪是出名的好人,强悍,正直,厉害,说一不二。五大爷也相信你姑姥姥,这事就成了。可你知道不,五大爷跟五大妈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
他们结婚那天,五大妈下了轿由伴娘搀着,踩着红毡子进了院里,拜天地拜爹娘,夫妻互拜,然后进新房坐在炕上,可五大妈一直是没睁眼。看红火的人们也好,五大爷家里的人也好,都奇怪,心想都相信了媒人,别是叫媒人给耍了吧,媒人的这个侄女别是个没眼眼的瞎子吧。
看红火的人里头突然有个人喊说:“新郎来了!”这时的五大妈,才睁了一下眼。我说,那为啥这时候才睁眼?
二哥说她从来没见过新郎是啥样子,一听说新郎来了她能不睁眼看看?我说对。
二哥说:“哇——人们都看见了。好大的一双大眼睛。而且还闪着一道光。”
我说:“我妈眼睛里就是有一种光,让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二哥说,正是因为有这种光,所以五大妈敢在夜里一个人行路。狼看见五大妈都躲,不敢靠近。我说我知道我妈捅死过狼,听我舅舅说的。
二哥说,那一点也没假,要换个别的女人,那次背着你来大同,早就完了,大人小孩都得喂了狼。我说我妈真厉害。
二哥说,也正是因为五大妈是这么一个超出了常人的女强人,所以她把你强硬地跟我们家抱走,抱走去养活你,拉扯你,我们家的那个老汉才一百个放心。
二哥一说我们家老汉,我就想打岔。
我赶紧问二哥说,我妈结婚时还没有你,你这是听谁说的?
二哥说,听我们家老汉。
9
汇演
一九六七年过完国庆,伟大的统帅毛主席命令红卫兵小将,到工厂与工人阶级相结合。我到的是大同市毛纺厂。我们就在厂子里吃住,我把二胡也拿到厂子里,有天在锅炉房正拉着,进来个小后生,他说他叫吴福有。他妈是这个厂子的工人,他听他妈说插厂的小曹二胡拉得可好了,他就来厂找我,想跟我交朋友。
过年时吴福有请我吃饭,是他大妈给做的,他大妈是哪个饭店的厨子。八个热盘八个凉盘,正儿八经是坐席。那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吃那么好吃的请。我妈说你这嘴债妈可是还不了,妈可是不会做。我说不用还,我妈说得还,是债就得还。又说你欠人家老王的嘴债太多了,以后得还,也不一定是非要请吃饭,在别的方面帮他,也算是还了,反正得还。
我说妈你最好吃的是啥,她说妈最好吃象眼子。
她当时说“象眼子”我没听清是啥,后来问了几次,听明白了,是肉丸子。我妈叫象眼子。我妈说是她小时候在舅舅家吃的,说还有“梳背子”。我想了想,是扒肉条。我妈的舅舅是给傅作义看病的医官,有钱。
正月初六,吴福有来我家了,我妈留他吃饭,她上街到饭店给端回了象眼子和梳背子,还有馅饼。吃完饭,吴福有说走哇,我领你认认我表哥去。
“哇,你表哥?郭德金?”我说。
我早就听吴福有说过他的表哥郭德金,是省歌舞团的首席二胡。他这是正月回家探亲了。他父母家距离我家不远,在圆通寺的南边。
郭德金二胡拉得,那才叫个好,好得我在嘴里没法儿说,但我心里是感受到了。人家拉二胡那才叫拉二胡。跟人家比,我那不叫拉二胡,我那是正如我妈说我的,是“圪锯”。尽管所有的流行的独奏曲都会,但都是“圪锯”。再打个比方,就像是人们都会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但跟人家郭兰英比起来,那就不叫唱,那就只能算是“圪哼”了。
郭德金让我跟吴福有每人拉一遍《豫北叙事曲》,拉完,夸我。使我信心大增,梦想着以后要进省歌,郭德金退休后,我来当首席二胡。
郭德金在大同的那几天,大同市的二胡高手都到家看望他。我就也认识了雁北文工团的白玉伟和大同市文工团的王为民。听了他俩的拉,我觉出跟他们的距离不远,心想着很快就会追上他们的。后来,在我进了大同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二胡的水平已经跟他们一样了。
在刘科长还没有让我出差到张家口去买乐器,吴福有早就在家开始练习着拉大提琴了。他的大提是跟市文工团借的。还借了大提演奏法的书,参考着练习。这个情况他跟我没保密,他说是受到我个人花钱买大三弦的启发,才想到是借大提的。反正他们也不使用,有我表哥的关系,他们就借给我了。
他说想在家学得差不多了,他就要拿来矿上宣传队。
他练到了啥程度,我没听过。
当我跟李靖把大提拿到宣传队后,我说:“福有,来。”
他拉的是《白毛女》“满天风雪”那一段。拉完,我带头鼓掌。
王队长说,小曹小吴这两个孩子真是神了。
以前老也是不理睬我们的李生儒,这次也发表了看法。他说王队长我说个话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相信别个矿的宣传队里头,绝对没有他们两个这样的高手。王队长说,信信信,绝对信。
有郭德金的面子,吴福有跟雁北文工团和大同市文工团的人都能说上话。他给我借了一张三弦独奏曲的唱片,除了快节奏地弹拨外,我听出里面有滑音,有揉弦,有滚音,有泛音,还有和声。
我自己还发明了一种弹拨技巧,能弹出空山幽谷似的音响效果。这种效果,是我在唱片里没有听到的。也或许是这种弹奏方法早就有,而这张唱片里正好是没有使用这个技巧罢了。
为十月份到矿务局参加汇演的排练,刘指导设计的后三个月的冲刺阶段到了。他宣布说连住三个月不放假。
他说我们要,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
他说我们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流血流大汗。
王队长紧接着加了一句说:“死了毬迎天,不死又一天。”
刘指导指着王队长说:“哎,看你也是个粗人,说这种不文明的话。”
大家都笑。
王队长说:“不是我拆你台,三个月不放假,时间有点过长。上次半个月没回,小曹妈哭着找来了。三个月不回家,我妈也非哭着找来不可。”
人们大笑。
刘指导也笑,说:“那就一个月吧。”
王队长说:“半个月。”
刘指导说:“三个星期,再不能少了。再少就没个迎九大的精神面貌了。”
我赶快回家告诉我妈,说以后要忙,三个星期回一回家,您要不到我爹清水河住去吧。我妈说我正还要去去清水河村里头住上些时,明年你爹就退休回家呀,再想去也不能了。
我们的汇演主打节目有四个,首先是六娃的女声独唱《信天游唱给毛主席听》,肯定能返场,时间预计十分钟。第二个是我编写的乐器小合奏《白毛女》片段。不会返场,但效果不会差。时间是二十分钟。第三个是小话剧《张思德之歌》,吴福有给请的市话剧团的刘增禄来导演的。效果很好。时间是二十分。第四个是忆苦朗诵剧。剧本是刘指导的山西矿院的朋友给提供的。效果很好。时间也是二十分。四个主打节目时间加起来是七十分。
剩下还有内容是“庆九大”方面的晋剧联唱、快板说唱和歌舞等等的几个小节目,几个小节目的时间,加起来是半个小时。
整台晚会是一百分钟。
王队长说,咱们这次汇演,全局是第一了。刘指导问你咋知道是第一了。王队长说,一百分还能不是第一吗?
刘指导的计划是,九月底彩排。
韩矿长说,不彩排,直接就公演,是骡是马,拉出来蹓蹓。
为了让三班倒的工人们都看到,要连住公演三场。
这一下弄得人们挺紧张。不过还好,首场演出就没出什么大的差错。矿领导挺高兴,刘指导也挺高兴。大家也挺高兴。
但是我觉得忆苦朗诵剧在适当的时候,如果加上二胡的《江河水》的话,效果会更好。但是,我的乐器是三弦,没有二胡。吴福有的乐器是大提,也没有二胡。如果建议让那三个拉二胡的来拉《江河水》的话,那显然是在挖苦人家。
我悄悄跟吴福有商定,第二场公演,觉得该有二胡进入的时候,我要过郭祥的二胡就拉。我还让吴福有做好准备,到时把贺金生的二胡也要来,跟着我协奏。他说行,为了效果,咱们挺身而出,不怕有谁讨厌。
我说,只有演出成功了,宣传队才能长期地存在,我才能不下井,我妈才能放心我,我才算是没有欺骗我妈。
第二天晚上的朗诵忆苦剧里,我和吴福有的二胡协奏,进入了。缓缓地进入后,是以我为主吴福有配合的、即兴而自由的催人泪下的《江河水协奏曲》,感动着在场的人们,包括台上的演员,也包括台下的观众。
我看到,台下有人在擦泪。
突然,有人在台下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有人会呼喊口号,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
事后,王队长说,光是听你们两个的《江河水》,我就想哭得不行。
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二日,大同矿务局革命委员会“庆九大文艺汇演”正式拉开了序幕,汇演的结果,正如王队长所预料的那样,我们红九矿宣传队取得了第一名。
而让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是,大同矿务局革命委员会给红九矿革命委员会下达文件,通知宣传队曹乃谦、吴福有二同志,在一个星期之内,到矿务局文工团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