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这个打饼子的摊子什么时候摆到十字路口的。
十字路口的东西路上,北边是一家医院。医院小吧,来往的人倒不少。住院出院的,前来探望亲友的,天天跟赶集一样,出来进去的车不断,出来进去的人也不断。路西,也就是医院对面,临街是一溜经营礼品、水果的商店、超市,生意就红火得不得了。十字口的南北路呢,东北方向是一个小区,东南方向上还是一个小区。每天有两辆公交车通过这个十字口。一辆是环城公交,一辆是开往山上的石灰石矿班车。
打饼子的摊子就摆在十字口的西南角上,西边紧靠的是一家超市。
打饼子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饼子摊摆在小平车上,车把里箍了个大油桶改造的炉子,炉子上盖个乌黑油亮的大铁鏊子,鏊子上摆了六张饼子,都是半圆的,焦黄,白润,上面的芝麻一点一点的,黄的白的,也看得清楚。车厢上架了个案板,大,厚实,油润润的,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历经了油的滋润。案板上堆着偌大一块面团,黄白,暄腾,盖在一块油布下。案板下的车厢里呢,也没空着,放了面粉袋子、油壶、水壶,还有一个黑乎乎的编织袋,里面装的是焦炭。大大小小的袋子挤挤歪歪的,都在车厢里堆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在案板前耸着肩膀埋头揉面,好大一块面,几乎要占了案板的一半了,他揉起来倒是轻松,一双油亮的大手抓了一把椒叶撒在面上,又抓了一把小茴香撒上,就抓捏着面团,两边一折,一摁,然后呢,就握了拳头在面团上捣。捣一下,一个坑,捣一下,一个坑。等面团上布满了坑,又抓起面团折,两手一起往中间折,再握了拳头捣。这样的反复揉、捣好一会儿,就抓了刀,从面团上切下一小团,再揉。面团小了,揉起来也就容易多了,他好像也不在意了,手下揉着,脸就仰了起来,东看西看的。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呢,南来北往的人,南来北往的车,各忙各的。他手下的面团呢,就不断地变换着形状,一下扁了,一下又光溜溜的圆,像是玩。揉光了,就搓条,就揪剂子。他揪剂子很用力,左手握了面条,右手四个手指一抠,手里的面就发出一声嘭的脆响,揪下一个,叭的摔在案上,嘭的揪下一个,叭的摔在案上。叭叭叭,等三个剂子揪好了,手里的面团也没了。然后,抓起一个油漆麻花的枣木擀面杖,擀面团。擀面杖短,也就七八寸的样子,而且也不粗,握在他的手心,是刚刚好,很称手,而且呢,也跟那案板一样,红油润泽的样子。他擀一下,就把擀面杖在案板上咣的敲一下,擀一下,咣的,再敲一下。有等车的人,闲着没事,就数男人一个饼子擀开能敲打几下。或许,河东这地方的人把烙饼子叫打饼子,就是从此处来的吧。一,二,三,咣咣咣,三下,不多一下,也不少一下。三下把一张面团擀得溜圆,男人就会抓起案板边的一只圆筒盒子,在面饼子上晃晃。盒子上有几个细小的孔,哗哗哗哗,碎小的芝麻一颗颗就蹦撒到了面饼子中间,刀一切,分成两半。三张溜圆的面饼子都切成了半圆,他放下刀,左手轻轻捏起一张,右手呢,已经贴在了面饼子上,一旋,面饼子就到了右手掌上,又一旋,叭的一声,面饼子安安稳稳地贴到了铁鏊子上了。转眼,案上的半圆面饼子都贴到铁鏊子上了,六个,鏊子上正好摆满。小个子男人又站在案前,抓了刀,切下一块面团,揉。男人在案前揉面去了,女人呢,就站到了炉子前。女人胖,也高,是要比那男人高出多半个头,而且皮肤白,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没一会儿,鏊子上的面饼子就飘出了香味,金黄油润的,香喷喷、热烘烘地在十字口绕开了。饼子快熟了。女人就把饼子一个个翻个个儿,烙烤饼子的另一面。女人翻饼子不戴手套,也不用铲子、夹子什么的,就用手,翻一个饼子,叭,拍一下手,翻一个饼子,叭,拍一下手,叭叭叭叭叭叭,六下,鏊子上的六个饼子全翻了个个儿。等鏊子上的饼子两面烙黄了,还没熟透,还要放到炉子里烤一会儿。这个,还是她的活儿。推开铁鏊子,就看见炉桶的半腰间砌了个一指多宽的泥台子,一圈。女人很仔细地把饼子一个个摆在泥台子上。炉子里的焦炭火旺,她伏在炉子上,她的脸也被耀得红艳艳的。
有人来买饼子,女人就推了铁鏊子,从炉子里掏摸出一个来,装在袋子里,热乎乎地递给人,说,刚烤熟,正好吃。人刚抓过饼子,就嚯嚯地叫了,烫死了。女人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呵呵笑,刚从炉子里拿出的呵。人们没想到,这个又胖又高的女人,一说话,先笑,说话呢,慢声细语的,挺好听。人又叫了声,嚯,可不小。是夸女人的饼子比别人家的大点,半圆的饼子,半个蒲扇样大。咬一口,又嚯地叫了。这回是夸饼子好吃,香,外皮酥脆,里头松软,还有芝麻香,还有小茴香、椒叶香。车子后的女人听了又呵呵笑,说,面是自己家地里的小麦磨的,肯定好吃。还是轻声慢语的,却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是有点夸口了。男人好像没听见,自顾耸了肩埋头揉面,偌大一块面团,在他手下滚过来滚过去。
饼子摊往南十来步远,超市背后,有个摩托车修理铺子,修摩托的小赵喜欢吃饼子,一天总要来买两三个饼子吃,买得多了,又离得近,跟这两口子就熟悉了。有一天,小赵叫打饼子的男人哥,开玩笑说,哥哎,嫂子看上去还是个学生样,不是你拐来的吧。男人瞅了小赵一眼,又低下头叭叭叭地摔着面剂子,说,可不是嘛,拐她个大学生。小赵就笑得刚嚼了一嘴的饼子都喷到了地上。炉子前的女人飞了男人一眼,抿着嘴,咯咯笑。
半上午半下午,买饼子的人少,泡沫箱子里也攒下了半箱子打好的饼子,男人就叼着烟,踅摸到修理铺前看耍扑克牌去了。饼子摊前剩下女人一个在忙。她也像男人一样,在案板前切面,揉面,揉好了,一样的,揪一块剂子,叭,摔在案上。从揉面到把半个面饼子托在手掌中贴到鏊子上,一招一式,跟男人的一模一样,不多一下,也不少一下。小赵来吃饼子,就问女人,嫂子哎,你跟我哥哪个是师傅?女人掏出一个热饼子递给小赵,看了一眼牌场边的男人,不说话,抿着嘴笑得满脸红。
案上的面打完了,女人就坐在一节黑旧的沙发上歇一会儿。黑色的人造革沙发,是一节单人的,一尺多宽的座子,没有坐垫,靠背倒是软和,却是磨蹭得裂了口子,里面黑黄的海绵隐隐约约都看见了。靠背后面的围布已经没了,黑锈的弹簧、黑黄的木条,都裸露着。沙发在超市的山墙脚下放着,谁也不知道这节沙发是哪儿来的,可能是附近的人扔的,垃圾桶里放不下,就放到了外面。放到了外面,拉垃圾的车就没有装上拉走。女人每天来了,就把沙发拍打一遍,擦抹一遍。闲了,就坐在沙发上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医院门前经常会有个热闹,哭笑吵闹的,挥刀舞棒的,追着可街上跑的,路过的车和人就停下了,扭头问一旁的人咋回事咋回事,脖子曳得老长,还是看不见,就脚步风快地追撵着去看了。女人从不去看。她也不去扑克牌场看。她的任务好像只是打饼子、卖饼子、看守摊子。
是暑假的一天,饼子摊前多了个小男孩,女人和男人的儿子,虎头虎脑的,四五岁的样子,皮肤像了妈妈,白。他一会儿躺在那个黑旧的沙发上,指间捏个卡片,嗖地往天空扔,扔得高了,就咯咯地笑得两条小腿都伸到了空中乱蹬。一会儿,又缠磨到女人背后,拽一下女人的围裙带子,再拽一下,轻轻的,非得要妈妈理会他了,才停了下来。女人就一边看炉子里的饼子,一边回头逗他。小儿子呢,就左躲一下,右闪一下。妈妈呢,装作找不着的样子,左找右找的,皱着眉头急慌慌的样子,嘴里碎碎地念叨,小宝呢,我的小宝呢,我的小宝找不见了呢。小儿子就咯咯地笑,嗵地蹦到女人脸面前,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说,小宝在这儿呢,看见了吗,小宝在这儿呢。女人也装作刚看见的样子,把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大大地张开着,一惊一乍地叫,原来小宝在这儿啊。要是妈妈不理他,他就抱着妈妈的胳膊,把自己挂在妈妈身上,不让妈妈干活。男人看见了,就火了,瞪着眼睛,龇着牙,大吼,去去去,一边玩去。女人乜男人一眼,放下手里的活儿,奓着手,用胳膊把儿子夹到胸前,左脸蛋上亲一下,右脸蛋上亲一下,然后,把他抱到沙发上,擦了手,从车把上的一个大红的皮革包里,掏摸出一袋奶,牙咬开一个小口子,捏了袋子,递到小儿子的嘴下,快点咂快点咂。儿子一手抓了奶袋子,看着妈妈,一只手就在妈妈的脸上抚摸。妈妈呢,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伸在奶袋子下,一动不动了。儿子喝完奶,女人又从包里掏摸出一个小小的生字本,一支铅笔,蹲在沙发边,教他写123,aoe。小儿子呢,也学了妈妈的样子,蹲在沙发前,把本子铺在沙发座子上,握了铅笔,埋下头,写123,写aoe。女人歪着头,看儿子写123aoe,脸上一忽儿微笑,一忽儿看儿子小小的手抓个笔那么的费力,她也跟着满脸的紧张。看着,就抓了儿子的手,教儿子,1像粉笔细长条,2像小鸭水上漂。写了两个字,女人蹲不住了,腿麻了,就松了手,叫儿子自己写。女人说,小宝写得可好了,写一个给妈妈看。儿子就歪了头,嘴里咬了东西一样,紧紧地闭着,腮帮子硬硬地鼓出来好几道印,手里的铅笔握得紧紧的,笔尖都快把本子划破了。女人低头看着,咯咯地笑。
暑假快结束时,男人和女人吵架了。男人要送儿子回乡下去。老家有幼儿园,关键是,老家有爷爷奶奶招呼小宝。女人不依。平日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人,唯唯诺诺的女人,这件事情上是一点也不柔弱了,也不唯诺了,态度特别的强硬,言语不多,却是执拗的,是说一不二的。女人说,一岁就把小宝扔老家,现在小宝都四岁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说着,女人就哽咽了,这次小宝来了,我就不让他离开我了,要不,我就跟他一块回去。女人抹着泪,话上软和了,就让他在我们跟前吧。还是细细小小的声音,却含了请求,也心疼,是不舍了。男人心动了一下,他哪里又舍得?可是,儿子在身边,怎么做生意,天天在街头,怎么管孩子,总不能把孩子天天带到街上玩吧,城里的幼儿园,就是私人办的很小的幼儿园,也比老家的幼儿园贵好多,更何况,他们每天忙忙碌碌的,哪里顾得上管孩子呀。女人却咬着牙,不改口。男人急了,指着女人就骂了起来。男人个子不高吧,嗓门挺大,一张嘴,吓得儿子缩在妈妈怀里,瞪着眼睛看爸爸。女人抱起儿子,抚着儿子的背,没事的,小宝不怕,爸爸跟咱们闹着玩呢,小宝看爸爸多丑呀,咱可不看他的丑样样。女人抱着儿子到一边写字画画去了。
到底是,儿子没有送回去。这样,每天早上,男人只好一个人推着车子来摆摊,摊子都摆了一会儿了,来来往往的人都来买饼子了,女人还没来。女人把儿子送到一家私人办的小幼儿园,还不离开。她悄悄地躲到窗户下,听儿子还哭不哭,看老师训不训儿子。听见儿子奶声奶气地跟着老师念儿歌,她才去看摊子了。下午呢,也不等男人收摊子,她就走了。幼儿园快要放学了,她得去接儿子。去吧,也不等放学时间,早早就去了。还是不放心。
一早一晚,正是吃饭时间,上下班高峰期,来买饼子的人就多。男人就手忙脚乱地又是打饼子,又是卖饼子。有的人等不及,就扭头走了。男人看着顾客跑了,就生气,等女人一来,就把女人训斥一顿,又赌了气似的说要把儿子送回去。女人知道男人要是真的下了决心的事,她也拦不住,再送儿子接儿子时,放下,或者接上,扭脸就走,是一刻也不多耽搁了。
男人和女人没有想到的是,快到中秋节时,十字路口又来了个打饼子的摊子,就在他们对面,十字口的西北角,医院围墙外边,一个敦敦实实的胖男人在案前揉面。他们的生意就明显少了。以前吧,他们一天要打两袋面粉的饼子,现在只能打一袋,有时还卖不完。男人就给摊上加了卤肉卤蛋、小菜、香肠、串串香。人们买一个饼子,再夹一份菜,或者肉,有了饼也有了菜,正好吃。这样,男人女人的饼子摊生意又好了起来,而且呢,因为加了花色,饼子虽说是打得少了,收入却没有减少。女人呢,也比以前忙了些,她就没有时间早早地接儿子去,都是到了时间再去。把儿子接了回来,也顾不上跟儿子玩,就叫儿子到墙脚下的沙发上写作业、画画、折纸玩。
那节沙发还是在超市的山墙边放着。
儿子也听话,不乱跑,也不缠磨妈妈了,守着那个黑旧的沙发,一会儿坐在沙发上看画书,一会儿又蹲在沙发边画画,累了,就躺到沙发上。那么小的沙发,二尺宽的一节单人沙发,哪里能躺下他呢?他就屈着腿,或者是,把腿伸到沙发外,仰面躺着,吃一口饼干,念一声儿歌:“小鱼爱在水里游,小鸟爱在树上跳……”有时呢,小儿子就埋头趴在沙发上画画,画一张,摆到沙发上,画一张,摆到沙发上。沙发上摆不下了,他就把画铺到了地上。一会儿工夫,花花绿绿的画围着这小小儿子和那节破烂的沙发摆了一圈,就像是小小儿子和破沙发边,开了好多的花,活泼,艳丽,五彩斑斓。过路的人看见了,心里就涌出了别样的感动,是又伤感,又欣喜,站了脚看着画和那小小儿子,啧啧赞叹,看这孩子画的画多好看呀,人人鸟鸟的,都像回事。女人听见了,就扭头看一眼儿子,呵呵笑。
有一天,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夹着个黑包站在男人女人的饼子摊前,一个瘦高个,一个黑脸年轻人。是这个辖区的城管。瘦高个耷个眉眼,说了一句“收费”,就紧紧地闭了嘴,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窄条的本子,收据本,又掏摸出笔,低了头在收据单上写。男人赶紧把一双糙红的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拔出一根递过去,给瘦高个,不要,又给黑脸年轻人,也摆着手不接。男人凑过去看收据上的钱数,呵呵笑着,叫那两人哥,说哥哎,少写点,生意不好,人少,一天下来挣不下几个,少写点啊哥。那两人中的瘦高个子下巴点着对面胖子的饼子摊说,生意不好咋还来了个?你在这都快摆一年了,是不?我们啥时候收过你的费?都是老百姓,挣俩钱不容易,可人家上头知道了,专门指出你这俩饼子摊,我有啥办法,我又不能给你们把费缴了是不是,我也没几个工资。男人嘿嘿笑,还想求求情少写点费,听瘦高个这么说,他就哥哎哥哎地叫着,嘴不停地说谢谢哥哎谢谢哥哎。收据单写好了,是一个月的费。写收据单的黑脸说,你要是愿意缴一年的话,费还能少点。男人看看女人,女人就走了前来,说,就一月一月缴吧,手头上没那么多钱。男人又嘿嘿笑着唤哥,那就一月一月缴吧,下月给我们少点啊哥,真挣不下几个。黑脸不说话。瘦高个笑笑说,好。男人叫他俩吃饼子,说,我这饼子好吃,脆,香,比别人家的都大。那两人不吃。男人就说,那哥啥时候想吃了过来呵。瘦高个扭脸要走时,又回头对男人说,要是上头来检查了,我们通知你,你得利利索索地收了摊子,不收的话,上头罚多少可都是你的。你知道,现在哪里都是个城市建设,不让乱摆乱放。男人小心地捏着收据,说,肯定了肯定了。那两人过了马路,去对面胖子的摊上去了。
中秋节一过,下开了雨。秋雨绵绵。一场秋雨一场凉。气温是跟滑滑梯一样,倏地低下去好几度。女人的小儿子感冒了。儿子病了,不能上幼儿园,也不能带到摊前去,女人就要留在出租屋里陪儿子,一会儿给儿子喂水喝,一会儿又摸摸儿子的头,浸湿一条热乎乎的毛巾给小儿子擦擦腿擦擦胳膊。男人见了,就不耐烦地嚷,哪有那么娇气呢,小娃娃哪个不生病能长大。男人是想叫女人跟他一起去摆摊子。他一个人,顾客多的时候,又是递饼子又是夹菜,还得收钱找零,实在的是,应付不过。男人说,费都给人家缴了,坐屋里歇着,不是白缴了嘛。不管男人咋说,女人却不去。女人说,挣钱重要,还是我娃重要。就一句话,而且呢,还是细细软软的声调,可这听上去细细软软的声调里呢,却一样的是含了固执、不容商量的决心,是说一不二的,是做母亲才有的疼爱和执拗。男人扁扁嘴,无奈了,翻着白眼说,那我也不出去了,咱一家就喝西北风吧。女人咯咯地笑,抱了儿子亲一口,说,喝西北风就喝西北风,只要跟我娃在一起。
男人不出去,斜歪在床上,盯着手机玩游戏。女人就叫儿子找爸爸玩去。女人说,爸爸可厉害呢,会画飞机大炮,还会叠手枪机关枪呢。儿子就抓了一把超市发的广告纸,扑在爸爸怀里,要爸爸叠手枪机关枪。男人白了女人一眼,说,你就不能见我闲了。女人抿着嘴,呵呵笑。
男人把广告纸裁成手掌大的方块,教儿子叠手枪机关枪。女人坐在窗户下绣十字绣,看那父子俩玩得热闹,也不绣了,卷起十字绣,坐在儿子身边,捡起一张方块纸,叠了只小帆船。
儿子说,我也会叠小船呢。
女人说,我这个是带盖的船呢。
儿子就叫爸爸,问爸爸会叠带盖的船不。
爸爸说,谁不会呢,你妈妈叠得船那么小一点点,咱不叠她的,爸爸给你叠个航空母舰吧。
儿子说,航空母舰多大?
爸爸说,航空母舰可大了,像咱们村那么大。
儿子不知道村子有多大,就问,有我们幼儿园那么大吗?
爸爸说,比你们幼儿园大多了。男人从桌子上捡起颗饼干渣,放在桌子中间,说,看见了吗?比如说,饼干渣是你们幼儿园,桌子就是航空母舰。
儿子还是不懂。儿子不懂就不再问了,拱在爸爸身边催爸爸快点叠个航空母舰。
女人问儿子,爸爸厉害吗?
儿子仰脸看着爸爸,说,爸爸可厉害呢。
女人咯咯笑,飞了男人一眼,学着儿子奶声奶气的话,说,爸爸可厉害呢。
男人斜女人一眼,嘴角扬了一下,是得意了。
等儿子好了,雨脚也提起来了,女人把儿子送到幼儿园,男人推着小平车到十字路口去摆摊,却没了位子。也不是没了位子,是他们的摊位上摆了一个饼子摊,十字口西北角的那个饼子摊摆过来了。他们只能靠着里面摆了。不在十字口,生意肯定会受到影响。
男人放下车子,就叫那人挪开。
那个打饼子的胖子歪着头,斜了眼睛看他,挪哪儿呢?
男人说,我在这儿摆着,你不是没看见,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胖子不让开,说,狗屁个先来后到,哪个摆上了就是哪个的。
男人一听这话是不讲理了,就攥了拳头往胖子跟前走。男人结实,有力气,拳头一握,胳膊上就凸出来硬邦邦的肉疙瘩。女人知道男人打架泼命,下得起手,看男人铁青个脸,恨叨叨地站胖子跟前,问胖子挪不挪,她就赶紧上前站在男人和胖子中间,把男人往后推了一步,转脸对胖子说,我们在这儿摆了快一年了,你都看见了,你来没几天,在对面摆,那就各在各的地方摆吧。
胖子不过去,耸着鼻子,扯了嘴角,指着脚下说,这是你老子给你买下的?写你名还是写你姓了?
修理铺的小赵听见吵闹过来看。女人就指着小赵说,你问问他,我们在这里摆了多久了,咋说咱得讲个理是不是。
小赵呢,不接女人的话,摆摆手,说,我还一堆活儿呢,你们吵啥啊吵,别吵了,干活吧。扭脸走了。
胖子看小赵走了,扯扯嘴角,扭脸也揉面去了,揉面吧,也不安心,偷偷拿眼角斜觑男人,是担心男人扑过来打他。
男人看胖子根本就没有让开的意思,他挥了下胳膊,叫女人让开,又往胖子跟前走。
女人赶紧拽住男人,叫他忍忍,说,咱出门来是做生意哩,又不是打架哩,咱就在这边上摆吧。男人挣着,叫女人起开。女人死死地拽着男人,就是不让他去。人们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柔柔慢慢的女人,还真有一股子蛮劲。男人在女人怀里挣了几下,都没有挣开。人们看着,就哈哈哈哈地乐了。人们说,女人就是拿她的体格体重拽,也能拽住他。
胖子偷眼看男人女人不跟他吵闹了,也低头忙活开了。
一时半刻的,人们就听见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击得咣咣声、翻动饼子的啪啪声,在十字口响了起来,似乎是,比来来往往的小车大车的声音还要大。
后来,当人们说起下午的事情时,都摇头说没想到那女人轻声细语的,总是一张笑脸跟人说话,会为了一个破沙发跟人去泼命。有人就问小赵,说你离得近,咋回事呢,真是为了一个破沙发?听说她扑过去时喊了声,喊了声啥呢?小赵黑着眉眼,我哪晓得,我当时正好手里有个活,根本不在跟前。那人就念叨,真不值得,为一个破沙发,真不值得。
那天下午,女人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叫儿子去沙发上写作业时,发现超市墙脚下的沙发不见了。四下里一找,就看见沙发被胖子垫到他的平车下面,以前垫的是个凳子,现在凳子在胖子的屁股下。女人就跑去给胖子要沙发。
女人指着平车下的沙发说,我得把沙发拿走,你把凳子垫上吧。
胖子说,你的?
女人说,嗯。
胖子说,写你名了还是写你姓了?还是这句话,分明的,是不讲理了。
女人生气了。儿子在沙发上写字画画,胖子不可能没看见。女人就说,沙发上没有写我名也没有写我姓,可是我从路边把它捡回来,放在墙脚,你说是不是我的,我不跟你吵,你把沙发给我,我娃要在沙发上写字哩。
胖子说,哪个跟你吵了,哪个爱跟你吵了。
女人说,那我把沙发抽走,你把凳子垫上来。
胖子说,凳子垫了,我坐啥。
女人想想也是,就说,我给你找几块砖头支车子吧。
男人却不叫女人去找砖头去。男人看也不看胖子一眼,走过去就要从车子下抽沙发。胖子急了。沙发一抽,车子就倾翻了。车子上的面、菜,都会翻倒地上。女人也急得喊男人不能抽,胖子起来拦男人时,她就抓了凳子,男人抬起车子,把沙发抽了出来,她就赶紧把凳子垫在了车子下,车子晃了几下,稳住了。
男人把沙发抱到墙脚,叫儿子写作业去。
胖子低着头,撇着嘴,咬着牙,想去抢沙发,看看黑着眉眼的男人,终不敢,哼哼唧唧地骂了几句,站在案前,手下的活儿却不慢,咣咣地又是擀饼子,又是烙饼子,只是那咣咣声是比以前响亮多了,是带了气了。突然,人们看见,胖子抓起案上的刀朝沙发走了过去。
女人的小儿子正趴在沙发上写作业呢。
胖子却不是砍人去了。他一把推开女人的小儿子,举起刀子砍沙发。他咣咣地砍着沙发,边砍边骂,妈的,让你用让你用,妈的,老子用不成谁也别想用。
女人的小儿子吓得坐在地上哇哇直哭。
小儿子的文具盒、本子、书撒落一地。
本来就很破旧的沙发,在胖子的三砍两砍下,沙发背上裂开一个大口子,黑黄的海绵一块一块地掉了出来。沙发的座子是个光溜溜的木板,浅黄色,女人的小儿子在上面画了一辆汽车,一栋楼房,几朵小花,花前画了三个人。小儿子说那是他们的家,花园前的三个人,是爸爸妈妈和他。现在,胖子举起了刀又砍座子。座子上的汽车楼房和花园,还有花园前的三个人,都被砍得七零八落。
男人听见声音,倏地扔下手里的饼子,几步奔过去把儿子抱起。
女人也嗷地嚎叫了一声,奔到沙发前,喊,不能砍坏了,我娃的书桌。她一下就抱住了沙发。
胖子的刀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