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莽磅礴的山脉间的山脉,雄劲峥嵘的峰巅中的峰巅,从南隅支撑着一个高原上的高原——60平方公里广阔的省级风景名胜区坡上草场。这,就是以2768.8米海拔高度而雄踞贵州高原西部山区盘县坪地彝族乡境内的牛棚梁子了。
把山脉叫作梁子,是彝族同胞古来对大山的尊崇。那是苍天的支柱,大地的脊梁。依傍山麓的彝家村寨,像散落的星座点缀其间,给梁子平添了许多绚烂美丽和盈盈生气。一个个龙虎也似的彝家汉子,是大山的儿子,是梁子的精灵。在他们仰脖喝下大碗的水伴酒,高举火把映着鼓胀胀的古铜色肌肤和突起的眉棱骨与高高的鼻梁轮廓,踏着羊皮鼓、响铃及唢呐风暴般的节奏,围着烈焰冲霄的篝火吼喊狂舞的时候,我们顿生出了牛棚梁子就腾挪跨跃在眼前的感觉。那篝火与激情交炽出的莫不就是牛棚梁子腹中奔突沸腾的炽热岩浆?
于是,那个捋着银须笑面洋溢沧桑的彝家老大爷,就提高着嗓门很是诚挚地探问我们牛棚梁子腰间那遮掩着山崖的云雾何以总是透着一圈光亮的秘密。且将我们带进了那个山登绝顶望尽天涯的诱惑之中。
于是,在第二天清晨,我们就舍去那条横斜着绕从山后上山的惟一牛路,而喜奇好胜地另辟蹊径,迎着山崖正面朝着那神秘的山巅进发。
先经一段陡坡,竟不见路。在早春的阳光里,摩肩接踵的石脑包大的若房子,小的若升斗。周身的青苍铁色,是风霜雨雪多少个世纪赐予的积累?浑然如笼屉里倒出的蒸熟馒头,敦实如牧场中挤挤的伏卧牯牛。一个个直把端庄凝重,坚定刚强,拙朴纯洁的秉性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攀越跳跃着穿行其间,总有藤蔓牵衣,常见野花照眼,透出唧唧虫鸣,掩着鸟雀扑腾……我们的身心随之就融入这天籁野趣之中而自由自在的了。
抵达崖根,便作猿猱也似的攀援。崖壁看似陡峭,却有缝隙插足,有藤蔓拽手,身子就很稳妥巴实。爬至半腰,就遇一片宽阔高深的灌木丛林,似藩篱似围栏严实地阻挡住我们。这片远眺似苍苔点缀在水墨画上的丛林,近看竟是由锄把般粗细丈余高深的杂木们密生而成。树干穿插,枝杈交织,给人以密不透风坚不可拔牢不可破之感。且险绝地紧逼住半边身子局促凌空的我们,大有不容我们思考怎样去对付它才能得以逾越的可能。
只有求索的目光不可阻遏。
就发现有一个洞,一个洞开了这藩篱这围栏也似丛林直通深处的圆圆的洞。它给我们予惊喜,也让我们好惊奇。世界上什么洞没有,可有谁见过由灌木丛蓬生出来的洞。你看,那紧挨的灌木树干从根脚即被分开,往上对应弯成圆弧,在约两尺高的地方又合拢在一起,便成了这样的洞。这必定是野兽们长此往来以强力改变灌木们正常生长而开创出来的奇迹。当我们手脚并用亦如野兽爬行在那狭窄低矮暗然幽曲纵横交错的洞中,判断着方向改换着进退之时,虽没与什么动物遭遇,但在摸索与爬行中手底却有触压着那或干或湿的动物粪便的感觉。证明着这洞就是野生动物们活动的原始通道无疑。就觉得此刻我们莫不是正循着人类祖先走过的路,返回那远古的原始森林中去探寻他们曾经的生活足迹,发现他们珍藏在洞穴里的第一粒火种而穿越在千万年前的历史时空。我们人类似乎就是从这里钻出去顺山崖而下,直立起身子举着火把在漫漫风雨岁月中一步步走出了今天这样辉煌灿烂的文明。
爬出洞口,举目处,山崖又显出逾更陡峭的艰险。其间长有几蓬美女长发也似隽秀飘逸的簑草,在看不见一星泥土的崖缝间坚韧地向我们展示着生命的风流。我们义无反顾地举手投足,竟意外好攀。手不管抓在何处,崖面上总有供指头用力的“抓拿”;脚不论踩在哪里,都不会发生滑踏。这崖面在高原风雨浸蚀下而崚嶒出了道道菲薄的棱片,手抠在上面坚实而不刺激,脚踏在上面齿紧而不梭移。崖壁虽陡峭得几乎贴住面庞,可心中感觉的完全是踏实和把稳,手脚攀出的自是轻松与快捷。只听得山风呼呼吹出疾劲,就感受前人“风从脚下起,云傍马头生”诗句写照的贴切。更令我们体味着那种青云直上志在必得的心境,情不自禁就泛出欣喜放声欢呼起来。
放眼山巅,居然一片广阔。先前面对的峥嵘峻峭兀立挺拔雄姿,已然化为脚下一派平坦舒缓铺翠蕴玉风韵。有如先前陪伴我们的是骁勇强健的彝家汉子,而此刻迎迓我们的则是秀色可餐的彝家姑娘。瞧吧,草原青青,野花遍地,不就是她艳丽的裙裾?溪流纵横,清澈明净,不就是她脉脉含情的眼睛?宽不盈尺,深只寸许的漶漫溪水,滋润着鸭跖草水竹叶们的娇嫩;活泼的小蝌蚪摇摆着黑黝黝的尾巴三个两个地游戏着水中的阳光,生动地为我们展开着齐白石老先生笔下那幅《十里蛙声出山泉》的水墨画。循着一丛丛草根垛走,脚下就有鸣声唧唧的晃动。亦让我们惊奇山脚下人们生活着的砂石土地上干旱得卷起尘灰,而与之毗邻高耸的山巅上却是水美草丰的天壤之别。果然如彝族老大爷说的高山有好水啊。
站在山巅,倍感天空格外湛蓝,阳光格外灿烂,视野格外宽广。俯瞰群山,皆伏脚下,如此的极高极深;极目远眺,山海茫茫,那样的无边无际。“地到无边天作界,山登绝顶我为峰”,我们的胸襟也就有如此的壮阔了。
忽然,南边天际出现一抹细痕,像一条银线闪跃抖动着横划出天地的边缘。且越来越粗,越来越宽,少顷就扩展壮大成条成带成块成片成浩淼的狂潮巨澜,将那些连绵群山一道道地吞没抹去。且仍翻腾着滚涌着铺天盖地而来,倏忽间就白茫茫得只剩我们脚下这条房屋栉次鳞比的槽子谷地了。而拍天雪浪在被那道逶蛇横空的梁子封阻一时之后,又以其蓄积满了的不可遏止,从一个个山垭口间汹涌冲出,以银河落九天之势,蓦然间就惊心动魄地造出了百十个黄果树大瀑布,在我们心里震撼出惊天动地的百十个“声震数十里”的霹雳轰鸣。我们仿佛又置身在了远古洪水淹天的岁月里感受着洪荒君临的那个时刻。并在惊奇惊异惊叹继而惊惧的意境中寻找着曾经有过的那叶诺亚方舟和那个漂浮的葫芦……回过神来,但见垂落的云瀑在谷底激溅着惊涛,一团团一股股地吞没着庄稼吞没着树林吞没着村寨吞没着阡陌上的人和牛羊;填满了沟壑填满了槽子填满了整个山区荡漾出一个寥无涯际的云雾海洋。除我们脚下牛棚梁子的顶巅外,仅见很远处一横淡淡的山脊微露成一座随时可被吞没尽净的孤岛……这瞬间的沧桑,全过程皆是完成在万簌俱寂的静谧之中。我们感受到有如此开天劈地的剧烈震撼,全是这伟大奇观在心灵中强烈冲击产生的啊。
现在,白云在我们脚下浪漫舒卷,一丝丝一朵朵如棉花匠人弓弦上弹出的棉絮,在金色阳光里飘飞溅落着轻盈美丽,在茫茫云海间堆积铺展着柔软和泡松。且与其绒绒深厚的虚幻,诱惑着刚经历了云瀑那番激动不已,还处于物我皆忘心境的我们,真真切切地欲奋身投向它的怀抱。以满腔欣喜在它上面去奔去跑去舞去蹈,去快乐地翻跤打滚,去舒服地伸展手脚睡觉……
差虚乎就将步子迈了出去!那仅仅的一步之遥啊!
就想起了诸多名山的舍身崖。那些欲佛欲仙为情为义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人们,那拼力一跃的勇敢莫不应是亦如我等在此历经的这种诱惑而缺少一点清醒,才会以不能自己的澎湃激情将身家性命投注去写就人间那一则则荒诞凄美的神话故事。且看崖畔云雾上的那一圈光亮,不正是阳光映照崖石折射的杰作吗?我们读到的不正是彝族老大爷说的那个秘密的诠释吗?至于牛棚这个名字,肯定是此梁子山高云底,终年沐浴在阳光里,牛们四季放在山巅不会受风霜雨雪侵袭,有如安身于主人家中的牛棚一样的意思吧。不然,当我们顺着后山那条牛路从温暖的阳光里钻进浓浓的云雾,在迷蒙中下到山脚时,浓云密雾的水滴已然在杉树林的片片叶尖上结出了一粒粒晶莹玉润的凌珠,又让我们意外地领略了山上山下两重天的气象奇观而惊叹不止。
当彝族老大爷领着姑娘小伙们端着水伴酒唱着敬酒歌在寨门口迎接我们,笑眯眯地问我们登牛棚梁子的感觉时,皆答曰:
奇而又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