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南投山中的小路,两旁的荔枝树结满果实,果实都已成熟了,泛着深沉饱满的红色,累累团聚在柔软的枝条,仿佛要垂到土地上一般。
荔枝园里戴斗笠的农妇正忙着收成,在蔚蓝的天空下,空气轻轻地流动,使忙碌采收荔枝的动作呈现出一种安静优美的图像,有如印象派的田园作品。
在这块土地上,我每回看到农作丰收,看到农人收成自己的辛勤果实,都感到深受震动,童年每一次收成的欢愉就从深处被唤醒出来,觉得生命或不免悲苦,收成至少使我们感受到有一个幸福的希望。
尤其是在这条路,正要去拜见印顺导师,使我的心似乎随着山路往上提升,因为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了。
我在学佛之初,曾深受印顺导师所著《妙云集》的影响,当时对佛经一知半解,阅读经典格外辛苦,常常往佛教的书店去钻,一次就搬回来一大箱书,有一次请回一套《妙云集》,看了一个月之久,我长久以来对佛教的谜团都在这套书里找到了答案,而我在思想上无法转动的疑窒,也在《妙云集》里得到了疏解。
一直到现在,印顺导师的《妙云集》还对我有几个重要的影响,一是要出世与入世并重,二要佛学与学佛并行,三要大乘与小乘同钻,四要超越神化与俗化,五要走向平实与长远,总而言之,就是在中道里,一步一步稳健的向前。
对初学佛的人,不免多少会落于两边,例如认为佛教是在寻找来世的解脱之道,因此就忽视了今生;例如认为实践是唯一重要的,不必浪费时间阅读经典;例如要就学大乘菩萨,小乘实在不值一观;例如着眼于炫奇的神通,不能回观平凡的众生;例如追求感应,而不能落实于现实生活……我在刚开始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偏失,幸好那时候读了《妙云集》,使我知道,真正的佛教实有更宽广的风格与更高远的境界,尤其是其中的“佛法概论”、“成佛之道”,以及关于经典的讲记,更使我的眼界大开,从此读佛经有如开罐饮蜜,终于尝到法味。
是以后来有人问我初学佛的人应该读哪些佛书,我都劝他们读《妙云集》,如果没有时间,读读《妙云选集》也是很好的,能建立起我们坚强的正知正信的基础。
由于有这一段《妙云集》的因缘,在我的心中,印顺导师是“和天一样高”的法门龙象,若以学术成就观之,也是国宝级的人物。这些年来,我参访过不少高僧大德,唯有印顺导师近年隐居山间,不接见访客,一直无缘亲近,这次因缘殊胜可以拜见,竟使我在前一天的晚上为之失眠,甚至快到他居住的地方,心口不由自主的怦怦乱跳,随行的朋友说,看我兴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修行人。
导师果然隐居在荔枝园子里,屋前屋后都被荔枝树包围,他的待者出来接待我们,手里端一盘荔枝说,导师身体违和,所以在楼上休息,嘱我们先吃点荔枝,他要上楼通报。我便边吃荔枝边观察环境,导师住在一幢极朴素整洁的二层洋房,屋前有一个格局虽小,却花树繁盛的花园,蝴蝶、蜜蜂、蜻蜓在院子里飞舞,不时传来一声极清越的鸟声,即使是早晨时分,也可以感受到这是极端宁静的所在。
同行的雅璇看我荔枝已经吃了半盘,说:“我们还是先上楼向导师请安吧!”
导师坐在临东边的大窗前,看到我们,露出和煦的微笑说:“你们来了呀!坐坐!”声音清爽结实。
礼拜过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竟沉默了一阵,他微笑的看着我们说:“你们的信我收到了,问的问题都很大呀!恐怕短短的时间说不清楚。”这时我才正视他,发现与我在书里得到的印象有一点点的不同,书里的导师智慧如海,是严肃而知性的,就是他的相片看起来也是威严庄肃,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导师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慈悲的香气,那样的温和而感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导师已经八十四岁,但他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就像窗前荔枝的颜色,他坐在那里,给我的感觉是窗内窗外都有太阳。对于我们的来访,他很高兴,一直问我:“喝茶了没有?”当他说这一句时,使我想起赵州禅师。
我对导师说,我读过他的《妙云集》,还有《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获得许多法益,他不住的说:“很好,很好。”
我会读《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是有一次我的皈依师父圣严法师问我:“你读过《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没有?”我摇头。师父说:“你好好的读,对你了解禅宗是有帮助的。”后来我仔细阅读,果然给我很大的开启,理清了我对禅宗一些纠葛的思路。我把这一段报告给印顺导师听,他说,中国禅宗自己发展出很伟大的风格,它丰富了禅定的内容,使其可以在生命里实践,甚至在生活的每一细节展现出来,尤其是六祖的顿悟禅,使禅的生气勃发,成为般若的大海,真是了不起的成就,所以中国人应该特别珍惜禅宗。
我又问说:“禅宗是不是大乘呢?”
导师笑起来:“当然是了。”
他的理由是,禅宗里讲身心净化,是要内净自心,外净世界,不是自我求了脱,因为一旦破了我执,世界与我就无所分别。而禅者也讲慈悲与智慧,其修行的顿悟,正是慈悲与智慧真正的实现。他说:“最重要的是实践,实践是禅最要紧的东西。”
许多人都知道印顺导师是当代伟大的思想家,对佛教学术有非凡的贡献,甚至以为他是个“学者”,其实在他的著作里,经常提示学人要实践,要学佛与佛学并重,不可使佛教成为理论。他自己当然是个实践者,他一向主张不只佛教徒要实践佛法,也要用佛法来改善现实社会,使佛法成为改进世间的方法,那是因为佛法以有情为本,它应该以大众为对象,使众生得到利益。
导师自幼体弱多病,经常活在生死边缘,我们读《印顺导师学谱》就知道,他几乎年年都生大病,有好几次甚至预立遗嘱,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健康过,但是他从二十六岁开始佛学写作,五十几年来从未间断,时常病倒在床,仍然著述不断,他的信仰之坚定,毅力之坚强都是非凡的,他的为法忘躯就是最伟大的实践,也正是大乘菩萨的精神。
他常说:“信仰佛法,而不去实践,是本末倒置的。”我们今天读导师的书,应该认识到他的实践精神才好。
后来,我们把椅子搬到院子来谈,导师的谈兴很好,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老态,他说到文殊佛教中心在谈的两个题目:“佛教徒应不应该有王永庆?”“佛教徒的婚姻观。”他说,佛教徒应该用几个角度看问题,一是自然,二是广大,三是圆融。金钱与婚姻都可以作如是观,只要有正命正业,佛教徒赚大钱没什么不好,正可以回馈社会,做布施行。婚姻也是如此,若能互相鼓舞,也可以成为佛化家庭,对社会有正面和良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