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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叶随想

时间:2024-10-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林清玄  阅读:

  在三峡的山上散步,发现满山的姑婆叶,显得非常翠绿肥满,我便离开山间小路。步入草丛间姑婆树蔓生的林里,意外看见姑婆树一串一串艳红得要滴出水的种子,我随手摘取几串成熟的姑婆子,带回家来,种在一些空花盆里。

  这几年来,我把顶楼的阳台整理成一个小小的花圃,但是我很少去花市里买花。有一些是从朋友家移种而来,有一些是从乡下山里采来的种子,特别是一些我幼年在乡间常见的花草。像我种了狗尾草、酢浆草、一些蕨类,甚至也种了几丛野芒草,都是别人欲除之而后快的野草。我有时也难以了解为什么自己当时会种这些草,有的还种在陶艺名家昂贵的花盆里。

  奇怪的是,不管多么卑微的草,只要我们找一个好的花盆,有心去照料,它就会自然展出内在深处不为人见的美质。由于我们在种植时没有得失的心,使我们与花草都得到舒展与自在,蓦然回首,常看到一些惊人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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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些花草是用种子种的,像我种了好几盆黄的、白的、红的莲蕉花,是从故乡旗山中山公园采到的莲蕉花种子,撒在花盆中,就长得异乎寻常的茂盛。夏天的时候长到有一人高,春末时节,莲蕉大量结子,我就把它送给喜欢的朋友。

  我也种了几棵百香果,是在屏东时,朋友从园子里采下来送我的。我把它种在书房的窗下,两年下来,早就爬满了书房的窗户,藤蔓交缠,绵绵密密。夏夜时,感觉凉风就从里面生起,只可惜种在窗下的百香果不结果,可能是蜜蜂蝴蝶不能飞到的缘故。

  还有几盆是紫丁香,说是紫丁香也不确实,因为有几株是粉红,几株是白。这丁香花夜间有一种乳香,是我最欢喜的香气。它在乡下叫做“煮饭花”,是随处可见、俗贱的花。我种的几盆,种子是在美浓一个朋友家鸡棚边采来的。他送我种子时还说:“这从鸡屎里长出的紫丁香种子特别肥大,一定能开出很美丽的花。”

  另外有两盆特别有纪念价值的野花。一盆是含羞草,那是前年清明返乡扫墓,在父亲坟上发现的。我们动手清除坟上的蔓草时,发现长了几株含羞草。正在拔除时,看到含羞草的荚果里有许多种子。我采了几个放在口袋,回来后就种了它。事隔一年,那含羞草开出许多粉红色的球状花朵,真是美极了。我每次浇水,看见含羞草敏感地合起掌心,就默默地思念着我的父亲,希望来世还能与他相会。

  一盆是落地生根,那是去年有一次在阳明山的永明寺独坐到黄昏下山,路边有人在盖屋子,铲了一堆草在道旁,我眼尖看到一串铃铛般美丽的花也被铲倒,捡起来,发现它的茎叶零落,根茎断成三节,叶子五片。我全捡起来,埋种在花盆里。落地生根那强烈而奋进的生命真是难以思议,根茎与叶子全部存活,没有一块例外。有的叶子,一片就长成五、六株,而且在今年株株都开花了,黄昏时分,好风一吹,仿佛许多串无声的风铃。

  落地生根台湾话叫“钟仔花”,国语叫“铃铛花”,都是很美的名字。我每次看到那一字排开的落地生根,就觉得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应该像它一样,即使在恶劣的环境中被铲成八节,节节都是完整的,里面都有一个优美的、风格宛然的自我。

  我最得意的是在三峡山上采的姑婆树了。它的生命力与落地生根不相上下,而它成长的速度也极惊人。我总觉得自己对姑婆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大人说“姑婆叶”,就有一种永远不忘的惊奇。曾经问过许多大人,那长得像野芋头叶子的树为何叫“姑婆树”,没有一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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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位三姑妈,家里的后园就长了难以计算的姑婆树。她极擅长做馃食甜点,年节时做了很多,会叫表哥送一蒸笼来,笼盖掀起时的景象如今还深印在我的脑海:各种馃食整齐地放在或圆或方的姑婆叶上,虽被猛火蒸过,姑婆叶仍翠绿如在树上。三姑妈养了许多猪,每次杀猪会央人带猪肉来,猪肉在姑婆叶里扎得密实,外面用一条干草束成十字,真是好看极了。

  有时我会这样想:那姑婆树会不会是特别为三姑妈而活在世上、而命名的呢?

  从前乡下的姑婆叶用途很多,市场里的小贩都用它包东西,又卫生又美观,也不至于破坏环境,比起现在用塑胶袋要卫生科学得多。

  乡下的孩子上厕所用不着纸,在通往茅坑的路上随手撕下一片姑婆叶,就是最便利的纸了。一直到我离开乡下的前几年,我们都是这样解决的。下雨天时也用不到伞,连茎折下的姑婆叶是天然好用的伞。夏天时的扇子,折半片姑婆叶也就是了。野外烤鸡、烤番薯,用姑婆叶包好埋在热土块里,有特别的清香……

  早年的乡下市场,每天清晨都有住在山上的人割两担姑婆叶挑来买,往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全卖完了。

  有一次看五十年代的乡土电影,一位主妇去市场卖猪肉,竟用红白塑胶袋提回家,就觉得导演未免太粗心了。当时台湾根本没有红白塑胶袋,如果用姑婆叶包着,稻草束好,气氛就好得多了。

  不只是气氛,台湾人倘使还使用姑婆叶,环境也不会败坏到如今这个样子。

  姑婆叶在时代里逐渐被遗忘了,正如许多土生在台湾乡间的花草,并不能留下什么,只留下一些温情的回忆。

  我看着花盆里那日渐壮大的姑婆树,想到每个时代的一些特质,一些因缘与偶然。植物事实上是表达了一个人的某种心情,不管是姑婆叶、莲蕉花、煮饭花、钟仔花、含羞草,我都觉察到自己是一个平凡而念旧的人。我喜欢这些闲杂花草远胜过我对什么郁金香、姬百合、牡丹花的向往。它让我感觉到,自己一直走在乡间的小路,许多充满草香的景象犹未远去。

  在姑婆树高大身影下,我种了一种在松山路天桥上捡到的植物,名叫“婴儿的眼泪”,想到许多宗教都说唯有心肠如赤子,才可以进天堂。小孩子纯真,没有偏见,没有知识,也不判断,他只有本然的样子。或者在小孩子清晰的眼中,我们会感觉那就像宇宙的某一株花、某一片叶子,他们的眼泪就是清晨叶片上的一滴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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