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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节日

时间:2024-05-1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张石山  阅读:

  婚丧娶嫁,人生大事。

  在我国广大地域,普遍传统习俗,婚事尊崇红色,丧事尊崇白色。在特定情况下,赋予某种色彩以特殊的情感内涵,这是一种文化现象。或曰,这是一种积淀了审美情趣的“有意味的形式”。

  红何以喜,白何以哀,人们一般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要考其所以,须得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文学家、美学家、人种学家、心理学家、民俗学家、色彩学家,等等大师巨匠毕生钻研共同探讨,大约才有可能。

  我们家乡一带,把婚事丧事列在一起来讲却使用这样一个词儿:红白喜事。

  婚事是喜事,好解。“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应是大喜。丧事也说是喜事,就相对费解。死了人,哭得昏天黑地,何喜之有?

  然而,再一想,也有道理。被逼成婚、父母包办,那花轿里的新娘子大概会痛苦流泪,婚事就难说是她的喜事。至于人之死亡,实在是自然大道。人若不死,世界将是什么样子?或者长辈死了,晚辈便也哀伤而亡,世界又将是什么样子?庄子的老婆死了,他老人家就敲了乐器唱歌,视丧事为喜事,才是大思想家的风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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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迎亲出殡,看热闹的人就很多;很多的人来看热闹。“红白喜事”,从看热闹的角度来讲,于是就更好理解了。“看热闹”,也许属于人的天性之一。看戏、看电影、看打架、看街头杂耍、看补锅、看钉鞋、看爆米花儿、看枪毙人,乃至围拢了看一只蚂蚁。因热闹而看,因看而热闹。

  迎亲出殡更热闹,看热闹的人就更多;更多的人来看,迎亲出殡于是更热闹。

  小时候从老家来太原探视父母,外面大街上迎亲或者出殡,我和小伙伴们往往飞奔了去看。细想起来,那种心情或曰感受,简直和过节差不多。那可以算做一种什么节日呢?无以名之,不妨就叫“马路节日”。

  在马路上,先是见过几次娶媳妇。

  “新媳妇坐轿”,自幼就听人们讲这样的话,在乡间与伙伴们也做这样的游戏,看戏呐也经常看到“坐轿”。但游戏坐轿、戏里表演坐轿,都是一种象征。真正的轿子,真正的坐轿,在我的童年、在建国初期的乡下,已经无由看到。

  乡下迎亲娶媳妇,那时一般是使大车。铁轱辘牛车,车辕车帮上贴几条红纸字幅,鞭杆牛角上系一条小红布,牛车就变作一辆喜车。次一等的,迎亲用一匹毛驴去驮新人。鞍子上铺一张红被,笼头上系一条红布,毛驴就变作一匹喜驴。迎得新娘子到来,有的,单单鸣放几响麻炮;也有的不仅放炮而且请了一帮吹鼓手来奏乐。人们挨挨挤挤,笑语喧哗;孩子们撒欢奔跑,在人丛中穿来穿去;其中夹杂了牛拉屎、驴卧道;有谁崴了脚踝,哪个掉了鞋壳。人们就看得更加热闹,更加热闹地看。

  个别党团员积极分子,自行车带了新人来,甚至双双步行把家还,那就很叫人们失望。老者们摇头撇嘴的,也许还会骂一句“不成体统”。

  而在建国初期,在太原的大街上,我却见到了真正的“新媳妇坐轿”。

  唢呐吹奏着欢快的曲牌,四名轿夫抬了一顶花轿走得风快。轿夫和鼓乐手们都穿着号衣。四四方方的轿子明黄浅红,色彩极是艳丽。轿顶四周流苏甩动,两根黑里透红的轿杠一颠一颤,很是好看。可惜那轿子走得风快,像一个很快飘走的梦。而且,我们看不到新娘子,不知道她脚大脚小、脸光脸麻。想象中,她似乎是一个穿了戏装的女子,樱唇半启,桃腮含羞。然而也仅是想象。

  终于见到了新媳妇坐花轿,但觉着还不如乡下娶媳妇来得热闹。

  城里的出殡见过一次,竟是热闹极了。

  银山压地,缓缓而来。纸幡如林,香烟缭绕。哀乐动地,如泣如诉。吹鼓手们一律青衣青帽,衣帽俱都加有白边。合着哀乐徐缓的节奏,一只银白的棺罩从半空中飘浮而来。飘到近前,才听到孝子亲朋的哭声。三五孝子披麻戴孝,手拄丧杖,身拉灵带,只哭得踉踉跄跄。

  孝子们身后,是三十二名抬棺夫役抬了盖有棺罩的棺材。夫役们也是一色加了白边的青衣青帽,各居其位,合着哀乐节奏齐步徐徐行进。缭绕升腾的烟云声浪里,大家仿佛抬了一位法力无边的仙翁佛祖。想象中,棺罩下面的棺木里,仰躺了一位白须长者,正拈须微笑,慈祥地看着他那些哀哀痛哭的子子孙孙……

  看热闹的人群里,果然有见多识广的角色,一副见惯不惊的神态,说:这是一副“龙杠”,死者是个男人。假如是女人,那么应该使用“凤杠”。三十二名夫役抬杠,不过是一副单杠;六十四人抬的,则叫双杠。因而,眼前这场出殡,执事排场应该称作“单龙杠”云云。

  旁边又有知者插言,说这是开化寺南街著名的“两义赁铺”的执事排场。乐队、抬夫,无论红白喜事,都是这同一拨人手。大家按照红事白事,服饰有所区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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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有经验丰富的人介绍,这家赁铺还兼而出租“官孝子”。所谓官孝子,乃是专门出卖哭泣本领的一种服务业行当。一日工价,白洋五元、十元、二十元不等。山西梆子有个著名旦角“大嘴”花艳君,唱苦情戏尤其著名;若是身价二十元的官孝子当街开哭,那是比大嘴的拿手戏《三上轿》还要叫座、还要动情、还要多赚听众的泪水云云。

  假如乐队吹得动听,纸幡花草做得好看,官孝子又好卖力好伤心,那么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万人空巷,摩肩接踵,只挤得棺木夫役送葬队伍移步不得。那么,出殡主持还得在队伍的前头和两厢,安排人手专门燃放四眼铁炮,以惊散人群。又假如,连燃放铁炮都无法开通道路,那么,只好采用最后一招:须得专门有人向人丛四外抛撒铜板银元。如此,人们纷纷捡拾硬币,出殡队伍方才能够继续前进。

  这么一说,似乎眼前这家出殡,还算不得怎样排场、怎样热闹。

  但这“一说”,纯属街谈巷议。不知究竟是否准确真实可信。当时年幼,听了不过听了,也就不曾当真放在心上。

  在那之前以及之后,我都没有看到过更热闹更排场的出殡。在我的记忆中,建国初期在太原街市上看到的那次丧事,就是最热闹的了。

  孔老夫子创立儒教,克己复礼,给后世留下多少礼法规矩!礼的内容俱都融入一套套的仪式当中。历代王朝都专设“礼部”;一般人家办理所谓红白喜事也必有“司仪”。而各式礼仪当中,以丧礼最为隆重繁缛。国人千百年来对祖宗先人的崇拜,几乎不亚于任何一种崇拜而成为中国特有的宗教。

  据考证,孔丘先人即是专门操办丧事、司职主持丧礼的。仲尼老先生制定礼法、礼法当中以丧礼最为隆重,绝非偶然。时代变迁,礼法规矩融入民间生活而成为所谓风俗。礼失求诸野;权力不及之处,成为风俗教化施行的地方。然而,在丧葬祭祀礼仪中不可或缺的音乐演奏者们,所谓王八戏子吹鼓手,竟列入下九流,千百年来受尽侮辱鄙薄。这,恐怕是制定礼法规矩的圣贤孔老夫子所始料未及的吧!

  重视婚礼,应是人类传宗接代的上古生殖崇拜的礼仪的延续;重视丧礼,则大约是崇拜祖先、尊敬老人长者的礼仪的延续。生而死,死而生,生生不息,成为人类绵延不绝的一条永恒链环。

  如今,在太原的街市上,已极少见到出殡队伍。倡导火葬、强力推行,显出效果。即便有年迈长者不愿火葬、不甘死后化为飞灰,执意要入土为安,也是偷偷运出城去。

  但同意火葬者,多半要开追悼会。依照死者级别地位的不同,追悼会的规格规模也相应不同。据说,火葬焚尸炉有专用的,开追悼会的会议厅和休息室也是分了等级的,骨灰盒是按照级别使用的,如何存放、在哪儿存放骨灰盒更是等级森严的。生而不平等,并连死亡也不能平等,说来让人纳闷、令人气闷。

  街上,常见结婚的喜庆场面。很不起眼的破旧院子院门两侧,贴着大红的双喜字。不许在城市里随便燃放鞭炮,人们买许多小气球来将其踩爆,劈啪作响,也还热闹。有的人家请来乐队歌手,奏乐放歌;有的则干脆请了军乐队,鼓号喧阗。饭馆餐厅包办酒席,大吃二喝;杯盘狼藉,觥筹交错,家家扶得醉人归。

  新娘子多半还要乘坐一回小轿车。小轿车,先前多半都是托关系使香烟老酒“研究”而来。眼下,有了专门给新娘化妆并且出租婚车的服务行当。大肆铺排,请客受礼,变相发财,固然不好,曾经受到传媒反复声讨批评。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花儿尚且要艳丽芬芳几日。一个女子,由姑娘而成媳妇,可一而不可再,想光彩一回、要幸福一刻,实在也是情理中事。大可不必太多责备。至于铺张浪费云云,他花自己的钱,愿意过几天高消费的日子,别人何必焦急上火呢?说不定如同城市装修、假日旅游,倒是大大扯动了经济发展。

  如果我们没有机会见到太原街市饭店举办的婚庆热闹场面,路经照相馆则不妨留心一二。相馆影楼的橱窗里,近年颇能看见一些结婚彩照。男女依偎,笑脸生花,那是他们值得纪念的节日。

  如果我们竟然见到披红挂彩的小轿车,载了胸佩红花的新人电驰而过,那么,让我们为新婚夫妇衷心祝福吧!祝福人们食而有鱼、出而有车,祝福普通百姓有一天能够乘坐属于自己的小轿车上班、郊游、探亲、访友。

  我想,那时,将是我们更加盛大的马路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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