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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 · 长篇连载( 5)

时间:2024-09-03    来源:馨文居    作者:胡天喜  阅读:

  捌

  第8章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世间被分为贵、贱、贫、富;领导和被领导;农业户口和城市户口;白领和蓝领。富裕的人趾高气昂,贫困的人忍气吞声,当领导的飞扬跋扈,被领导的小心翼翼,白领靠技术吃饭,蓝领靠力气挣钱。但是,无论高贵还是低微,高官或者贫民,在大自然面前都是一律平等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在人间可以发号施令,耀武扬威,却对老天无可奈何,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起云,什么时候打雷,都不会向他们请示报告,也不需要得到任何一级领导的批准,而是按照自己的规律,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眼下的沙颖县就是如此。也不管县革委会副主任方强批准没批准,朝阳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子云同意不同意,更不管文殊大队革委会主任罗聚财高兴不高兴,狂风夹着暴雨就劈头盖脑地下了起来。空中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好像要把整个大地撕裂。刺眼的闪电如同一条条火龙,在空中舞动,令人毛骨悚然。从屋里朝门外望去,无数条雨柱从天上一直连到地上,向大地倾泻,雨柱砸到地上,溅起高高的水花。高地上的雨水打着漩涡,迅速地朝低洼的地方奔去,可能是遇到了阻力,又一拐头,冲向另一个方向,好像是一条条蟒蛇在快速地游动。沙颍河的河床上,几条像汽车轮子般粗的从县城通往河里的排水暗道呼啸着,把水狠狠地喷出来,足有三米之远。狂风把沙河岸上的树木刮得东倒西歪,不少树枝被折断,吊挂在自身难保的树干上。河面上,白天那帆船点点,百舸争流,机器轰鸣,号声阵阵,人欢马叫的繁忙不复存在,大小船只都落了锚,靠了岸,静静地躺在雨雾中,取而代之的是大雨狂风的呼叫声。

  县城的大街上,看不到行人,只能看到雨水砸到地上溅起的水花,被狂风折断了的路旁的树枝,在大风的肆虐下,顺着大街快速向前游动,偶尔从商店里跑出一个人,也是被雨衣包裹得严严的,奔跑的速度不亚于百米竞赛,脚下溅起串串水花。

  大雨一直下了一夜,到第二天凌晨,还没有停止的迹象,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由于排水不畅,县城的大街小巷都灌满了水,沙河的河水更是猛涨,接近了临界水位。

  从马湖农场劳动改造复职不久的原副县长王一忠最近一直睡眠不好。复职后,县革委让他分管农业、水利。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最近他一直在乡下跑,听公社干部意见,和农民促膝细谈,看农田、察水利,每天很晚才能回家。当他看到大部分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年久失修,存在严重缺失,他忧心忡忡,夜不能眠。目前正值汛期,如果老天来一场大雨,以现在的水利设施,全县将遭受灭顶之灾。他已向县革委打了报告,恳请最近召开一次由县、公社、大队负责人参加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三级干部会议。昨天他服了大剂量的安眠药才慢慢入睡。睡梦中,他被狂风暴雨和震耳欲聋的雷声惊醒。他抬起手,从床头柜上拿起放在上面的小闹钟看了看,四点十五分,他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想看看外面的情况,可是,窗户刚刚打开一点缝隙,外面的雨水和大风就有力地向屋内袭来,惊得他迅速地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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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了!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庄稼会不会受到影响?如果只是下一阵子,也就算了,如果一直下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强烈的责任感使王一忠不由自主地抓起了放在茶几上的电话,接到了县气象站。

  “喂,气象站吗?我是王一忠,你们对这场雨的预报如何?”王一忠急切地问。

  “王县长啊,我们正准备向县革委汇报,据气象资料判断,这场雨还将持续四五个小时,到今天下午才能结束,将是一九五四年以来的最强降雨。”电话那头,传来气象站站长急促的声音。虽然现在王一忠已不是副县长,变成了革委会副主任,但是人们还习惯地称他为“王县长”。

  “混蛋!为什么不早报告?”王一忠发脾气了,使劲地把话筒扔在了一边。

  灵验了,真的灵验了,自己的担心没有错,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王一忠的心里一阵紧缩。对于水灾,王一忠记忆犹新。一九五四年沙颍县天降大雨,因抗洪不力,致使沙河决堤,沙河两岸,一片汪洋,大部分庄稼绝收,没办法,有的农民只有远走他乡,过上乞讨的生活。事情过后,虽然主管水利的副县长被撤职,但却留下了千古骂名。现在,他是主管农业和水利的副主任,如果应对不力,发生水灾,他也要成为历史的罪人,自己的名誉事小,全县几十万老百姓今冬明春就要挨饿,五四年的悲剧就会重演,想到这里,他再也睡不下去了。

  叮铃铃!放在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喂,王县长吗?十万火急,沙河水已经接近临界水位,如果这雨继续下去,就有溃堤的危险,王县长赶快想想办法吧!”电话那头,传来水利局局长气喘吁吁的声音。

  轰……王一忠感到浑身的热血直往上冲,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王一忠对着话筒喊了起来:“守义,我命令你,一定给我看住,给我看住!坚决不能溃堤,我马上组织人员上堤抗洪!”紧张中,王一忠下了看似荒唐的命令,雨下水涨,一个水利局局长怎能看住沙河水位不上升呢?

  王一忠挂断电话,马上接通了县革委生产指挥部办公室主任家里,大声叫道:“立即通知县电信局话务员一律全员上岗,吃饭不能回家,睡觉不能脱衣服,严阵以待,确保各局委、公社通讯畅通无阻。同时,县直各单位的一把手在三十分钟以内赶到县委会议室参加抗洪紧急电话会议,各公社一把手在原地收听。”说罢,迅速穿上衣服,拿上挂在门后的雨伞,顶着大雨,向县革委的方向奔去。

  不到二十分钟,县直各单位的领导陆续到达,刚才还空空如也的会议室顿时坐满了人。大家神情严肃,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寒暄,没有人闲扯。

  王一忠首先通报了县气象站对这次暴雨的预报和沙河水位情况,接着研究抗洪抢险的具体措施。决定:一、成立以王一忠为总指挥,以水利局、农业局、物资局、电信局等单位主要领导为副总指挥的抗洪抢险指挥部;二、细化以防控沙河决堤和行洪郑湖、马湖、王湖为主的抗洪方案,各公社立即行动起来,投入到抗洪抢险中去;三、沙河沿岸大队迅速抽出精兵强将,奔赴沙颖河河岸,严防死守,绝不能出现一处塌堤现象;四、王一忠坐镇指挥,其余副指挥以及有关单位的干部统统赶赴第一线,指导抗洪抢险工作。

  会议开得简明扼要,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宣布散会。

  文殊大队地处沙颖河南岸,在这场狂风大雨的肆虐下,遭受到了惨痛的损失,大部分社员的房子漏了雨,有的房子揭了顶,裸露出一根根滚圆的檩条。村中学校的院墙倒塌了几十米,几间教室的房顶被揭开,有两排用土坯垒成的教室被冲塌,大水灌满了教室,又从教室里涌出门外,幸亏现在是暑假期间,学生不在,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连村中那棵上百年的老槐树也被折断不少的树枝。大水灌满了村中的大坑,也灌满了村外的幸福河,连平时社员们行走的村中道路,此时也变成了一条水道。

  罗聚财从睡梦中被有线广播传出的紧急通知惊醒,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口,看到门外一直不停的瓢泼大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干脆搬来一个凳子坐在当门,一颗接一颗地抽起烟来,刚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他在心里不住地哀叹: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啊!我刚上任就给我来个下马威呀!

  “你还看个啥呀,还不快去地里看看庄稼?”罗聚财的母亲从里屋走出来,焦急地对罗聚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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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有啥用?看看庄稼就不淹了?”罗聚财没好气地说。

  “你是大队主任哩!你不管谁管?”老婆王爱华也走出来劝他。

  “管?咋管?我能管住老天爷?”罗聚财不耐烦地说。

  “就你有理!”聚财娘生气地扭身回里屋去了。

  话虽说得理直气壮,但罗聚财的心里却七上八下,县里的紧急通知一个劲地在喇叭里吆喝,好像马上就要发生战争一样,自己毕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必须指挥社员抗洪救灾,不然的话,上级不会饶他,社员不会饶他。想到此,他从板凳上站起来,从门后拿起雨衣,穿在身上,往外走去。

  天刚发亮,外面的一切都还在朦胧之中,加上大雨滂沱,影响了视线,就更加看不清楚前面的道路,罗聚财行走在没脚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试探着,每走一步,就要费很大力气。大风毫不留情地呼啸着向罗聚财袭来,狂风夹着雨点,狠狠地朝他脸上砸去,砸得罗聚财眼睛都没法睁开。有几次他的雨衣被大风掀了起来,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裤子,头顶上的雨衣被雨水打得啪啪作响。忽然,一条闪电过来,然后,一声炸雷就在他头顶上空响起,吓得罗聚财赶忙蹲了下来,等雷声过后,他才站起身继续向前挪动。

  他来到了村西的大田边,这是第一生产队的玉米地。下雨前这里还是绿油油、齐刷刷的一片好庄稼,如今已满地是水,借助闪电,他看到玉米都东倒西歪地躺在水里。路南边是第二生产队种的黄豆与红薯,也被水漫住了,只能看见上面露出的一点点青叶。寨海子已经被雨水灌满,与平地上的水连成一片,分不出哪是平地,哪是沟渠。看到这些,罗聚财的心一阵紧缩。他闭住双眼,不愿意再看到眼前的惨烈的画面,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二哥!二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后有人大声喊。

  是罗生财的声音,罗聚财睁开紧闭的双眼,站起身来,大声喊道:“生财,这玉米地是你们队的吧,看水都淹到哪了?”

  “二哥?我去你家找你,嫂子说你上这里来了,你还有工夫在这里看风景,不好了,文殊庙塌了!”罗生财没接罗聚财刚才的话茬,心急火燎地说。

  “啥?文殊庙塌了?”罗聚财吃惊地问。

  “正房的西墙倒了,房顶塌陷下来,院墙也都倒了。”

  乖乖咧!罗聚财头皮一阵发紧:麻烦大了。

  “咋办?”罗生财迫切地问。

  “走!看看去。”说着,扭头急匆匆向文殊庙奔去。

  文殊庙在村子的北边,是迁徙到此地的罗家第一代人在清朝初期建造。此庙占地五亩左右,有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六间,是一个南北长,东西短的窄长院子。从南边走进大门,是一片开阔地,十几棵粗大的柏树不规则地分布在院子的不同地方,由于年代已久,树干上长出条条深深的裂痕,树干上面嫩枝很少,有不少已经枯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正房在最北面,是安放文殊菩萨塑像的地方,但现在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因为塑像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罗聚财带领红卫兵砸烂了,只留下残缺不全的塑像底座。正房前放了一尊烧香用的容器,里面还残留着烧过的香灰。六间东西厢房是供远道而来朝拜者留宿之地。

  罗生财没有说谎,文殊庙真的塌了,此刻,在暴雨的肆虐下,以往神圣肃穆的文殊庙显得那么的弱不禁风,正房的西墙已经倒塌,房顶的瓦片已经脱落,只有东边的三间还在顽强地挣扎着,雨水从塌陷的地方落下,又顺着大门从房中涌出。院子里,几棵粗大的柏树树枝被折断,东边用泥土搭成的院墙完全放倒,像一条将要死去的长蛇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

  “你看。”罗生财神情严肃地对罗聚财说。

  罗聚财没说话,脸色铁青铁青的。

  “那帮人就更有话说了。”罗生财继续说。

  罗聚财紧绷着脸,还是一言不发。

  “到底咋办,你说话呀!”见罗聚财不说话,罗生财急了。

  “你问我,我问谁?”罗聚财忽然大声地吼起来。

  罗生财吃惊地看着罗聚财,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能是觉得刚才的态度有点过激,过了一会儿罗聚财才缓和地说:“生财,你说咋办?”

  “咋办?就一个字,修!”罗生财坚定地说。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光说修,咋修?钱呢?砖呢?偷人家去?抢银行去?”罗聚财俩眼瞪得圆圆的。

  罗生财蒙了,是啊,修庙需要砖,买砖需要钱,没钱啥事也干不成,可现在大队没钱。

  “再说,你说修就能修?人家会同意?”罗聚财明知故问。

  “他敢!现在你是大队一把手,不是他当家的时候了。”罗生财明白,罗聚财说的“人家”指的是老支书肖振山。

  “我看你是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吃的是嘴上的亏,光会说硬气话,就不会动动脑子?”罗聚财对罗生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很是不满。

  “好好,听你的。”罗生财讨了没趣,尴尬地说。

  “修一定是要修的,但怎么修法,再容我想想。”罗聚财缓了缓口气说。

  “你想吧,等你想到办法黄花菜也凉了。”罗生财看了看罗聚财,小声嘀咕说。

  “聚财——罗主任——”远处有人一边喊一边向这边走来。

  “谁呀,像叫魂一样?”罗生财不耐烦地问。

  “听声音是方维新。”罗聚财说。

  “他又来加啥忙呀?”罗生财不满地说。

  “生财,修庙的事有时间咱再详细说,看维新来有啥事。”

  “中。”罗生财答应了一声,又朝肖维新喊道:“啥事呀,大惊小怪的。”

  肖维新来到罗聚财跟前,一边抖着雨伞上的雨水,一边喘着粗气说:“聚财,赶快吧,上级通知要我们派人上沙河大堤抗洪抢险哩!”

  “听谁说的?”

  “还谁说的,广播匣子都已经吆喝烂了,刘主任还点了咱大队的名。让咱立即成立抢险队,必须在吃早饭前赶到河堤上。”

  “走!”罗聚财大喝一声,“生财,你赶快通知各队队长和班子成员,马上去大队部开会!”

  “好。”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电还在闪,雷还在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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