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喜欢去老姨家走亲戚,因为我们家亲戚不多,母亲只有老姨姐妹俩,母亲是有两个姐姐的,不过她们过世早,我没见过她们。还有一位姑,她家更穷,缺粮,我们不怎么去。
老姨家离我们家只有三里地,去她们家的时候,从我家房后往北走小路,翻过一座不高的山,从两山中间的山坳过去,就看到她们村了。
经常是我和妹妹相跟着去,我们也就十多岁吧,拿不了多少东西,不过也没啥好东西拿。夏天可以拿个瓜或拿点儿豆角,冬天一般就不出门儿了。因为太冷,路上有雪怕迷路,走亲戚都是在好天气的时候才去。
回来的时候,老姨就给拿的东西多,给姥姥拿件新做的衣服,或者给我们拿一点儿水果,给全家拿点儿炸糕、麻饼,糖块儿。老姨比我们家有钱些,因为老姨夫是售货员,那在当时可是个肥差。可他们家有五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八口之家,也是入不敷出。
更何况老姨夫是个老实人,没有权变之术,守着肥差,却不能肥肚油肠,家里生活依然捉襟见肘,节衣缩食,从不敢大手大脚花钱吃喝。去了只给客人吃白面,其余哥哥弟弟都还是老黑莜面,粗粮淡菜。
可是我和妹妹还是那么想去老姨家,过几天就要去,有时母亲和姥姥反对我们去:去了老姨又得费事儿给你们做饭,弄的哥哥弟弟们吃不饱。那时不懂得这些,直觉的去了老姨家可以和哥哥弟弟们玩儿。他们也愿意带我们上街找小伙伴,去地里拔菜拔草,玩一天,老姨还要给吃好饭,多么快乐的事儿,怎么会不想去呢?
老姨是个爱面子的人,自己吃多大苦也不说,总要对得起别人,尤其不能失礼。她硬撑着也要给亲戚吃好的,走的时候还要拿一点礼物,剩下的日子再苦哈哈地熬。对待自己的儿女很严厉苛刻,让他们忍饥挨饿。
有时我也陪着姥姥去,姥姥小脚走不快,走走歇歇,一路上要歇三四次。姥姥去了,老姨更会热接热待,沾姥姥的光,还会吃到炒鸡蛋,下面条。姥姥如果要住几天,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就回来,上学呀,家里干活呀,不能躲清闲。
一路上的景很美,田里绿汪汪地长满了庄稼,庄稼长高了,风一吹,一涌一涌的,向远处望,像千顷波浪,庄稼长得喜人健壮,预示着丰收的年景。我们很喜欢这样沃野良田,山川锦绣,碧波涌动。清风徐来,阵阵麦香入鼻,让人倾心悦目。在这样的碧野行走,不觉得路远,不觉累就到了。
那时一个人走路,也不会害怕有人贩子,有时却会被小动物吓一跳。野兔,刺猬,野狗,山猫,远远地看到从山坡上跑下来,吓得我们心惊胆战。其实它们不会进攻人,而是躲着我们远远地去了。这还好说,如果突然从脚下窜出一只,看不清是什么怪物,黑乎乎的,有时是花丽色,哧溜一下,惊得你半死,不由地哇哇哭喊,甚或被惊得摔个跟头!真是惊魂千里,爬起来一路小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
后来长大了,冬天也敢出门儿。下雪后,路被封死,因为是山坳里积雪很厚。可是我们路熟,估摸着也能走上小路,不会摔在雪沟里。一路上会遇到几个深沟,是顺着小路并行的,都被大雪填满了,和小路平悠悠的,辨不出路径,我们尽量靠着地埂走。有时大雪很深,双脚在雪窝里拔动,艰难跋涉,走上三里地很费力气,到了老姨家,头上身上盖了一层雪。那不是轻飘飘的雪花,而是很瓷实,带着泥土,黑灰的泥雪,刺进衣缝、棉帽的皮毛里,老姨用笤帚使劲儿清扫才行。这样的雪,我们叫大风雪,风顺着山沟,怒吼着,狂飙着,大雪被风旋着摔在身上,身上便被糊了一层泥雪。
小时候出门走路就怕碰上狼,人们也常讲狼吃羊,狼吃小孩儿的故事,不让我们独自走路。不过我们从来没见过狼,那时狼大概已经绝迹了。比起来我们更怕鬼,不敢走山路,虽然也没见过鬼,可是怕的很。这都是人们经常讲鬼的缘故,讲的活灵活现,在我们脑子里留下了鬼的形态,样貌,行为的种种印象,我们胆怯起来。
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陪嫂子住娘家,她抱孩子,我抱包袱。说好的让她家的人送我回家,可她娘家的人比较懒,没人送我。住了四五天,我实在想家,偷偷地哭了好几次。这一晚9点多钟了,实在想回家的不行,就偷跑出来了,也没和她们家打招呼,自己顺着小路往回跑。她们家人很可恶,就在村边儿找了一下,没找到就回去了。
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个人跑一会儿,走一会儿,有五里多路。一路上被吓了个半死,老听着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跟着我,我不敢回头,心想是被鬼跟上了。我跑起来,身后嗖嗖地有风;走起来,后边儿嚓啦嚓啦地有脚步声。路两边地里一会儿一个雪堆,土堆,黑乎乎的,像一个人蹲在那里。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出声儿,又怕遇到狼,还听到了猫头鹰的哭声,魂被吓得丢掉了一半。终于离家不远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放慢了速度,才感觉到背后湿透了。真是一次半夜历险记,回家后还被母亲唠叨了一通,说我不跟亲家他们打招呼,得罪了他们。
过了几年包产到户了,老姨家的生活渐渐好起来,终于能吃上饱饭。但由于弟兄多,五个儿子都要娶媳妇儿、盖房子,所以老姨和老姨夫一辈子也没有清闲过。后来老姨夫退休了,本来有退休金,可以安度晚年,但是儿孙们不断搜刮老人,他们的日子依然过得节俭。
二老都快80岁了,我有一点闲暇时,去看望他们。已是初冬,一路上荒草连天,落叶枯枝纷飞,山丘上枯黄的衰草被风吹着,唰啦唰啦地响,刺耳难听。小土路由于没人走,也被荒草挤占,一派荒凉衰败的样子,不知为何一下子很伤感,想着两位老人凄惨的晚景,我开心不起来。
进家后景象确实堪忧,老姨夫病入膏肓,躺在炕上无力坐起。老姨赶紧下炕拉着我的手,说我很长时间没来了,不想老姨了?边紧称给我烧水做饭,老姨对我还是那么亲,怕我饿了,要给我做烙饼炒鸡蛋。说我以前可爱吃老姨做的饭,还说我以前可爱来老姨家了。
我问,哥哥们没有带着老姨夫去城里看病?老姨说没有,都是老病了,看啥呢?也没钱。哎,老两口真是可怜,一辈子为儿女尽心尽责,却很少得到儿女的回报,到老了也享不上福。
老姨告诉我,你大姐也得病了,风湿病,干不了活,哪有钱呐?你两个哥哥,三个弟弟好不容易成了家,孩子们也都该念书了,又想在城里买房,更是没钱,恨不得和我们再要点儿,哪有多余的钱给我们花!
听着这些唠叨我很难过,一家不如一家,都过着艰难的日子。我在老姨家吃了一顿她拿手的烙饼炒鸡蛋,又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好在吃饭能管饱,已经很满足了。
我要走了,看着躺着的老姨夫满眼的不舍,我拉着他的手安慰他,说我还要来看他,让他好好养病!我忍着眼泪走出了家门,老姨执意要送我。老姨边走边唠叨着家常,让我常来看她,让我多注意身体,多吃好的,少受累,别得病,遇事儿想开点儿,心宽点儿。真是说不尽的关心,道不尽的体贴。
我走远了,回头看看,老姨还站在路上,望着我的方向。我说老姨回去吧,别站着了。老姨说,走吧,老姨在这儿看着你!你只来了一会儿就走,老姨想你,下次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
我就要走出村口了,回头看看,老姨还站在那儿向我摆手。她满头银丝在风中飘舞,显得白刷刷的耀眼,佝偻的腰身,在风中更单薄孱弱。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让我心酸。我赶紧回头,让风把我潮湿的眼眶吹干,吹涩,我好迈开大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