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民,狗日的,你不得赔我钱啊?!”
何必一进“蒙古包”的小包间,把他那双黑色的手套往餐桌上一扔,冲魏一民道。手套是假皮的,一到冬天,何必就戴着它骑车,都好几年了,手掌心那块皮都磨掉了,蔫蔫的,就像八十岁老太太的脸。
魏一民冲着何必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镇党委书记,笑道:“老何啊老伙计,瞧你那点出息,来来来,先喝口茶,今天这儿没人,我们兄弟俩说说心窝话,呃,无醉不归,无醉不归那种!”
何必点燃了一支魏一民的芙蓉王,狠狠地吸了一口,好爽,说:“你知道我多背时不?一整天都没有胡一把牌。最后一把,百分之百要胡的,要不是你一个电话,我会抓错牌成了相公……”
“打住,打住,你这叫赌你知道不?”魏一民好堵住何必的嘴都要堵住它。
何必也就是当着魏一民的面说这些,魏一民还来劲了?何必说:“哼!你还认真了,我们就是玩玩,平头百姓闲的。”
魏一民理都不理何必,打开门叫服务员上菜,又回身拍了拍何必的肩膀,说:“放心吃,也放心喝,这是我私人埋单的,不是公款。”
何必和魏一民高中同学,高三那年还是同桌,同铺。那会儿,魏一民家里条件不好,一个字,穷,他经常蹭何必的菜,没钱买菜的时候,何必常常给他几块钱,不要他还。魏一民几乎每天就跟那些平时很省的女同学一样,吃两毛钱一餐的菜,两小勺小菜,白菜,葫芦瓜,萝卜这些,然后在何必碗里蹭一点肉丝……但这小子读书非常用功,女同学叫他呆子时,他抬起头扶一扶近视眼镜,呃,呃,傻傻地笑。
酒过三巡,魏一民这呆子端起酒杯习惯地说:“我来这里担任党委书记也两个多月了,你又在广东,今天还是第一次聚,一直没有拜你这个‘土地伯公’,这杯酒是道歉哈,来,碰一下。”
魏一民是官家的人,何必是一个农民,一个走的是阳关道,一个走的是独木桥。但他们一直以来像兄弟一样,即使几年不见,那种肝胆相照的情还在。魏一民绝不是一个贪官污吏,而且还是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的官,这一点何必非常清楚,也是维系他们友情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何必讨厌贪官污吏,如果和他们一起吃个饭,他会鄙视自己,感觉恶心死了。
何必也和魏一民碰一下杯,舒口气说:“过了年,就不出去了,老爹老了。”
“正好!我想让你担你们村的支书,不,是决定!”魏一民说。
“你开玩笑呢!你知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的,再说,我连村支委都不是。对了,我们草鸡岭的村支书呢?”何必一脸懵。
魏一民放下筷子,愤愤地说:“我把他撸了,不送他去纪检就手下留情了。不过,官场的水很深,你知道的,人家以前也有路子有靠山,让他把钱吐出来就行了。这次不只是他,好几个村的,一起撸了,放心,不深挖,我没事的。”何必经常和魏一民说,当官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何必还是不想干,一边喝酒,脑袋摇个不停,说:“我真对这个没兴趣,我欠一屁股债,总要翻身吧,这些年我搞农业,哪天有点钱了,别人还说我当干部捞了一大把呢。哦,还有,我刚前几天跟村里承包了两百亩地,一旦我当了这个破支书,人家不说我以公谋私?”
魏一民倒像上了钩的鱼,死死咬住何必不放,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入党,不就是想为村里做点什么吗?”
何必哈哈大笑,说:“天地良心,我当时入党,真的就是那时的村支书为了讨好我,不,为了讨好我舅子哥才拉我的。”
说起组织关系,何必绝对是一个落后分子。就说当年能够考上县重点高中的,不能说是百里挑一,也是十里挑一,同学们几乎都是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入团了。高一那年,有一次班里的宣传委员在下课时庄严肃穆地宣布团员课后留下来,课后何必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灰溜溜地走了,他感觉就像这个世界抛弃了他。他的同桌罗马是班级团组织委员,极力地介绍他入团,入团后,何必发现自己的档案“政治面貌”一栏,再也不能填“清白”二字了,他假装掐着罗马的脖子说:“你还我‘清白’,你还我‘清白’!”然后,两人哈哈大笑。
何必的大舅子现在在县委当组织部长,很多年前,也是和魏一民一样,是这个镇的书记。村支书为了讨好镇书记,死磨烂磨让何必入党。何必说,我就一个农民工,对政治不感兴趣,入党了能干嘛呢?但最后还是磨不过村支书。
一切都是魏一民张罗的,很自然的何必就进了村支委,当上了草鸡岭村的支书,他自己就像做一个春梦一样,迷迷糊糊的。甚至很多人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党员,问何必:“你什么时候入党了,我怎么不知道?”何必凑近他们的耳朵,很细声很严肃地说:“我,是,地,下,党——”
何必就是那样的人,平时对政治不感兴趣,但他为人热心正直,一旦真正当了村支书,就要为村里的老百姓做实事的。他浓浓的眉毛,犀利的眼神告诉人们,他是一道硬菜,再加上魏一民是他同学,大舅子还是县组织部长,古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何必想干的事,他何必惧怕呢?
也有人早就盯上村支书这位置的,背后说:“何必是扯着裙带当上的。”何必听了,满脸鄙夷不屑地说:“看看,酸吧?我还得整治整治他们!”
草鸡岭村是两个村合并成的,约摸两千人,党员大概二三十个,好几年才发展一个两个,还是一些夫妻、兄弟、父子关系的,可见草鸡岭的党员多“纯洁”。何必想,必须要发展新党员,给村里的党组织注入新鲜血液,这样才有活力。
发展新党员的信息在村党务宣传栏公开后不到两天,何必就收到了二十多份入党申请书,甚至好多人给他送钱,送烟,送酒,送茶的。更可笑的是,何必承包的水田,那个绰号叫水牛的拖拉机打田佬偷偷地在那里打起田来了。
夜里,何必一个人闷在书房里,一支烟一支烟不停地抽,抽一支说一句“全民腐败啊,全民腐败啊!”妻子杨果打开门,看他这个样子,说:“我知道,你不是的。”
何必说:“那些钱物,我都没有收,退了。以后,你也不能收。水牛打田的还没有给他,我操他妈的,毁我清白……”
第二天,何必吃了些辣椒,还有,这些天为了拉两个投资商来村里搞大棚,总有一些饭局应酬,他的肾结石可能发作了,时不时想上厕所。晚饭后,何必又去蹲厕了。
杨果在看电视,何必听见外面有人叫门。杨果打开门,是水牛来了,他一进门就喊“何书记,何书记”。
何必在厕所里,喊杨果:“果,你帮我问问他什么事,我一时半会出不来。”过了一会儿,杨果凑近厕所,说:“他给了一张入党申请书。”
何必一个激灵,叫道:“就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想入党?”一用力,他似乎听见便盆里“哐当”一声,一个陨石一般大的结石掉了下来。何必惊叫一声:“我的娜塔莎!”瞬时,尿道口一阵灼热的痛,一阵如释负重的快感袭遍全身。
何必想,真的是好在这个水牛了,再说今晚也没打算什么节目,就跟他聊聊。他从厕所出来,水牛站起来,迎上前给何必递一支烟说:“一点意思,一点意思。”顺手给何必一个袋子。何必一看,一条华子,一瓶东方韵。
何必连忙推过去,忙不迭地说:“不能要不能要,再说还欠你工钱呢。”
水牛看来渴了,坐下来猛喝一口茶,咳嗽了两声,道:“何书记,没人看见我来你家。”杨果幽幽地说:“我家门神看到了。”
水牛的脸立时挂不住了,说:“你看弟妹你,幽默得吓人。”
何必忙打圆场道:“水牛呀,你可听说这华子抽多了,可是害人肾亏的?到时候弄得我家庭不和谐,你是罪魁,这酒嘛,杨果说喝多了保管肝癌死了。”何必以为玩笑一下轻松气氛,反而弄得水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何必假装困了,说:“东西提回去吧,我也困了,大家早点休息。”
终于遴选出新的入党积极分子了,那天回来吃晚饭的时候,何必和杨果说让老党员重新宣誓一回,入党积极分子也参加参加。杨果说:“那党旗恐怕不如土地神的三炷香呢,到那去宣誓吧,他们不怕党纪国法,就怕神鬼。”
何必说:“你别胡说八道!”
杨果说:“我胡说八道?我前几天在微信公众号里看到一篇文章,说是三十年代一个姓李的地下党化装成一个木匠,去新塘尾发展党员,他们就是在神面前杀雄鸡发誓,不怕杀头,也不可背叛党,否则……”
宣誓那天,全村的党员,入党积极分子齐刷刷地站在村口的大松树下,上过香,杀过雄鸡,他们跟着何必宣誓:“我自愿加入组织,不贪赃枉法,勤勉为公,永不背叛,否则不得好死……”
只见魏一民从车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跑,一边喊道:“何必,你这屌毛,扯你几百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