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打六九头!说都是这么说,只是在北方,六九时分的春意常常只能体现在“立春”这个字面上。灰黄天地间从西伯利亚倾卷而来的北风,互相推搡着踏过村中的每一寸草木,沉重又绵绵无尽,似是在面无表情的时时刻刻提醒你——“冬”从未远去。这不免让人怀念一二九时那已经习以为常的所谓“异常”暖冬。想来,那时的日日高阳,亦或许是大自然某种颠倒的补偿?
今年过年早,此刻已经初七。儿子又是赶上了值班,回不来。回不来也好,省张飞机票钱,何况小孙子也还小。
该走的亲戚该来的亲戚,都已走过来过。其实也没有多少,这些年一些老亲戚或者走不动了或者干脆老去,几个礼长让儿女们代劳的,也不是年年来。来的都知道老侯一个人,往往也是坐坐就走,并不吃饭。老侯倒是做得一手好饭,不过只自己,也就不想多麻烦,往往是早晨胡乱弄一些,吃一天。只是买年货时却总是按往年那样买很多,他平时节俭,也清楚自己吃不了,可从腊月十五开始,冰柜里不知不觉就堆满了。儿子买的这台冰柜一年里也就这几天能派上用场。好在今年他早有安排,强迫自己没多买,不然又得剩得一塌糊涂。
怕春运紧张,票是提前一个月就早早排来的。特地挑过了初七,年也过完了假也放完了。儿子年三十打电话知道他想来,说怎么不提早点啊,一家子一起过年多好啊,是不是买不到票,没火车票坐飞机,不在乎那几个钱,早说的话他就把机票订好了,很是懊恼。他说大过年的家里哪能没人,来了亲戚怎么支应。其实,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年怎么能在人家家里过?实际上,亲家母自己有房,今年为了照顾孩子才临时住过来,房子是儿子跟媳妇一起供,算不得“人家”的。可老侯心里总觉得那座南方城市里高耸在半空的钢筋水泥建筑离自己很遥远,或许年纪大了都难免有那么一些矫情吧。
天空昏黄昏黄的像罩着一块破抹布,北风跟了他一路,进了候车厅都还感觉在不断往领口袖口里钻,比四九天还冷。正是出行高峰,放眼过去,黑乎乎的脑袋一筛子黑豆一样荡来荡去地晃着。大家窸一声窣一声呼着白汽吸着寒流,或聊天或嬉笑或咒骂,整个大厅无一处不人声沸扬。老侯天生喜欢清静,却被四周这里蹭一下那里挂一下,耳边不时炸起让让路借个过之类的声音。到了站台上就更乱了,很多人跑来跑去寻找着更好的位置,却不想后边的人呼啦就上来堵塞了每一寸通路与角落,把一切依然幻想在人缝之中前进的人们统统牢牢固定在了前胸后背之间。所有人的脚都已经不属于了自己,只能随着如水如流的大队慢慢往车门方向飘荡。天空愈加灰霾,云层又掉下来许多,勉强撑在头顶。割过人脸的北风,里边裹挟着雪前的冰粒子,让四周的一切都飒飒作响。而听说,这还仅仅是冷锋将至。只是,不管多少风和冰粒扑在脸上,都不能消减人们额头那愈积愈多的燥热,何况这烈烈北风中夹杂更多的还是那些粗粗细细的尘霾与游荡不定的枯叶塑料。
不过,老侯心中打退堂鼓倒也不是受这天气多少影响。这几天,越是临近出发,他越是内里抓挠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走这一趟。刚才来车站时堵了一下车,他险些干脆打道回府。其实现在不想去也容易,他一直磨磨蹭蹭在队伍最后,并不会被那些前胸后背硬夹上车。只是,想着“不去了,回家!回家!”火车吭哧吭哧启动时,他还是站在了车厢里。这么大事,哪能不去啊?一路二十几个小时,有的是时间让他去犹犹豫豫地琢磨这个琢磨那个了。
火车哐当当哐当当爬得倒还算努力,窗外的灰蒙却不肯轻易离开,应和着车厢内人们的喧嚣在那里扭来晃去过了整整一上午,远一点那些暗色的秃山荒岭似乎就跟定了你一样。老侯心里闷躁,昨夜也没睡好,座位两边却都是人,怕歪在人家身上,又不敢片刻放松,只能强打精神。想不到,眼前一黑钻了一个大长洞子,等出来时天忽然就蓝了,还整整蓝了一路。也不知道是十里不同天还是春天就是这个样子,反正远远近近都慢慢染上了些微绿意,不再灰头土脸。熬过一晚,天刚蒙蒙一亮,那蓝就迫不及待又泼满了整个天空,更加明艳,染得整个车厢里都是蓝蓝的。这些年老侯老家雨雪大风过后,也是能见到像画一样的蓝天的,可从没有和现在这样蓝得让人几乎感觉不真实。窗外的大地更早已确确凿凿是青山绿水了,绿得发嫩。不久太阳露出了头皮,又平平的给这鲜鲜的一切涂上了一层金黄。到站之前老侯心境已是大好。
春节刚上班,单位管得不是很严,儿子和儿媳点了一下卯就都来火车站了。老侯说怎么还都来,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打个车就过去了,工作要紧!儿子说咱自己有车还打什么车?说着一把把行李从老侯肩上卸下来,自己背上,和媳妇一左一右搀紧了老侯挤出人群之外。当然,也不免抱怨老侯怎么坐的绿皮车。儿媳妇说以后买票就别自己买了,提前说一声,她手机一点就行了,不用你花钱!还劝老侯,说自己和庶臣都不能在家照顾您老人家,您可千万别太委屈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年纪这么大了,还攒钱干什么?自己两口子工资又不少,不用操心!老侯只顾哈哈笑着,胡乱的应声。
到家时,亲家母早已备好了一大桌子菜,只剩一个汤,正在厨房里忙。老侯就怕这个,慌忙去拦,说又不是外人,还这么客气干什么,哪里吃得了?亲家母说这才几个菜,庶臣爸爸你几年也来不了一次,又住不了几天,当然要让你好好尝尝自己的手艺了。厨房小,亲家母举着汤勺抄着手,让女儿先领老侯在新房里到处看看,说:“亲家公你就别操心了!等会儿坐着只管吃就行了!”
亲家母虽然做的都是南方口味,不过咸淡适中,吃着倒也可以。人家一番心意,老侯特地多吃了不少。亲家母很高兴,不停给老侯夹菜:“亲家公啊,好吃就多吃点!人年纪大了,就得学会保养自己!这吃、喝、用,都得操心。来尝尝这鸡,当归黄芪枸杞一起炖的!”顺便就给老侯讲养生,什么什么补血什么什么补气。
老侯笑,说:“咱一个老农民可懂不了这些,胡吃胡喝!”
“你可别说,别看你们农村,随便吃也比我们补这补那强,你们吃的都是自己种的,放心、安全!我们还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呢,越是大城市越不保险!”
“现在也吃不了自己种的了,地没了。”老侯不免感慨。
“没了也好,不用在地里遭罪了,我以前也下过乡,知道!庶臣早说你们那儿风景好,这下正好到处转一转,放松放松!像咱这样的,辛辛苦苦一辈子了,老了老了,还要怎么样?就应该好好歇歇了,享受生活!痛痛快快地过日子!听说亲家公这生活习惯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平时都干点什么?”亲家母撇着油花,认真往自己碗里盛了几勺汤。
“在农村能有啥事儿呢?也就跟村里人聊聊天下个棋。村里打工的打工进县城的进县城,没多少人了,剩下的都是我这样的老家伙,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倒也挺有意思!”
“对!天好地好不如家好,熟乡熟土不如熟人!”亲家母筷子指指点点,“乡里乡亲几十年,肯定能说到一块去嘛!我就是这样,别的地方再好,贴钱请我我也不去!人生地不熟的,跟人家打招呼人家都不一定理你,哪有咱自己家里自由自在?咳嗽一声邻里朋友都来了!”
老侯很是赞同,继续回答:“可这成天闲着也不是个事儿。亲家母,你可别笑话,我们这些老农民就是这样,一闲下来反倒浑身不自在,没着没落的。村子边上有一块坡地,疙里疙瘩荒了好多年了,这回县里也没征,我寻思看想办法开出来,偷空随便种点。咱种庄稼的还能老买别人的吃啊?哈哈……这小气的毛病改不了!”
亲家母也哈哈大笑:“什么小气?谁不知道亲家公有钱?”然后转过来对女儿女婿,“亲家公年纪这么大了,还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还不是为了不给你们添负担?种地也是一种锻炼,身体好了,健健康康,你们在外边也不用多挂念。老人都是这样,辛辛苦苦一辈子,都是为了儿女!你们可要懂得孝顺!庶臣,你明天看单位能不能请下假,带你爸把城里这些景区都好好游一遍,来一趟不容易,多照点相!红艳,你去把咱这儿的特产多买一点,到时候给你公公拿上!他们村里都知道来咱这儿了,回去给亲戚邻里一份,多有面子。这些事情,你们这些做小辈就应该替老人想到!”亲家母不让老侯插嘴,“亲家公,你别管!我知道你多心,怕他们麻烦,可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你就心安理得让他们孝顺就对了!不然养儿女干什么?”然后继续吩咐,让女婿天黑前把晒的被子收回来,叫女儿给老侯的床上再多铺一床褥子,说着又给老侯夹了一块肉。
老侯紧吃慢吃,碗里还是满满的,弄得都不好意思了。也给亲家母夹了一筷子:“那亲家母你平时都忙些什么?”
亲家母筷子戳了戳,夹起一口吃了:“我这爱好多,以前在厂子就是文艺骨干嘛!这退休更有时间了,广场上跳跳舞、公园里练练戏,我们这些老同志还经常爱聚一聚,像以前那样联个欢,唱唱那些老歌。这不——”亲家母说着,顾不得嘴里还没下咽的半口菜,就拉起老侯去看客厅里一张大照片,“市里都请我们去演出呢!拿了二等奖!”回来时,亲家母特地拐去孩子房间悄悄看了看,孩子睡得很实,“老姐妹前些天还动员我上老年大学,可现在不是有昂昂了吗,一切就得孩子优先,其他靠边站!庶臣也没妈,你说我不操心谁操心?就这命,哈哈!”
“这确实是辛苦你了!本来是婆家的事!”老侯停顿思考片刻,“不行,不能老这样,得想个办法……”
“辛苦什么?这还不是应该的?照顾自己家孩子,高兴还来不及呢!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谁还分什么外孙子亲孙子?都是亲孙子!让别人来,还不放心呢,就咱家这情况,该是请不起保姆?可谁能像对自己孩子一样?亲家公,你去看看我书柜,都是育婴幼教的书!从红艳怀孕,我就开始准备。不是吹牛,现在我也是半个专家了,比她懂的都多!亲家公,说昂昂也是我亲孙子你不介意吧?哈哈!”
“这介意什么?一家人还说这个话?我们农村也不是老封建嘛!”
老侯准备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不过亲家母聊了一会儿孩子的可爱,已经岔到了农村生活,什么邻里关系婆媳矛盾之类。
亲家母对女儿女婿未来的生活也早已有了很详细的规划,说他们单位现在虽然工资不高,但待遇不错,关键是在编有前途,只要会做人,混上一些年头,往前走走还是很有希望的。等到时候手头积蓄多一点,哪怕把两套房子都卖了,也要换一套更好的,这样以后昂昂长大了上学问题也好解决。现在这套户型小一点,地段也不好。
这些老侯不大懂,插不上什么嘴,只是觉得虽然事在人为,但发条上得太紧也未必好,有时候顺其自然反倒过得痛快,争争抢抢是一辈子,平平淡淡也是一辈子。就说这新房,地板泛光吊顶鲜亮,石纹墙面水晶大灯,多数材料老侯名字都叫不上来。县城楼房也见过不少,没一个比得了,面积又不是不够住,反正老侯已经是非常满意了。现在房子是最为难人的东西了,大可不必强求。当然,很多话老侯并没有说出口。
不过,亲家母已经哈哈大笑了,说城里不比乡下,是激流行舟,不进则退。认识你的人都盯着你呢,谁有本事谁没能耐,其实比农村更讲究,这日子就是过给别人看的!
这句话放在台面上,肯定很多人是表示不屑的,老侯就有这种反应。不过,这次他来带的钱却也没有别的目的。儿子买房的时候,这里停车场还没有修建。不建还好,现在建好了,这就不免成为一个议题。老侯当然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车位比车都贵,这些钱在村里都够起楼了。然而这世界上理解不了的事多了,你理不理解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反正是觉得买了车没有停车的地方怎么行。儿子以前电话里提过几次,倒也没多说什么,只说等两三年攒下钱了,一定先解决车位的问题。他却放在了心上,又是房贷又是车位,以儿子儿媳那点工资怕不是两三年的问题。刚才回家时,只停车就用了几乎半个小时,跑了好几个地方,还偷偷摸摸跟做什么坏事似的。这让老侯下了决心,说当初买房的时候,自己实在是没办法,帮不了几万,现在征了地,不管多少吧,总算能解决点问题了。儿子自然是不要,说没地了,这钱还得留着养老。老侯说那先不用管,现在这个最重要,这钱本来也是用你名字存的。然后,把存折和卡都拿了出来,说自己打听过,这个银行跨省取钱不要手续费。
儿媳也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哪能总用您的钱啊。推推让让如此几番,这顿饭吃得算是痛痛快快圆圆满满。后来孩子醒了,一家人也就是围着孩子转了。小家伙有些认生,不过还是让老侯乐不可支,拿着特地买的几样玩具逗弄。
吃过饭稍稍缓了一会儿,亲家母说下午就别出去玩了,坐了一天火车,肯定累了,先休息。这正和老侯心意,早想说去睡一会儿了,又不好意思。
给老侯准备的那间卧室打扫得很干净,床单被子都崭崭新,床垫很软和,躺着相当舒服,比家里的炕好多了。不过也许是突然换了环境,虽然从昨天就困到了现在,可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在家时、一会儿是刚才吃饭、一会儿又是儿子还没上学的时候,其中亲家母的言谈话语不知怎么的倒最多,反正零零碎碎东一枝西一叶过电影一样全是片段。昏昏沉沉之中,老侯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干脆把家里那一堆都扔下,哪怕是租间小房子收废品呢,也跟儿子住在一个城里来,住在儿子身边!
不过,这也就只是个念头而已。老侯知道不可能,就是住过来这里也成不了自己的家,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么个想法。
一下午就这么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是睡是醒。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老侯感觉有些寒意渐侵。他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怎么可能比家里还冷?后来,才想起这里没暖气。有心起来去再找床被子,又怕儿子知道了,去买个电暖器什么的。他们一家穿得比自己少多了,明显是早已习惯,可能没想到这些。老侯就打算忍忍,自己又住不了几天,何必这么麻烦,都立春了,能有多冷?
北方人往往在这方面有这种盲目的自信,常常忽略火炕暖炉其实是主力,这里可不同,里边外边都是一个温度,完全得靠自己身上那点火力来抗。
儿子出去了,亲家母和红艳这时又在厨房忙活。房间的门锁也是很高端的样子,老侯还没来得及研究,怕万一出不去闹了笑话,刚才就虚掩着没敢关严,恰好能听见她们两个人聊天。红艳问:“我公公这还睡着呢,一会儿吃饭是叫他还是等等他?”
老侯这才想起城里晚饭早,准备赶紧起。亲家母依旧那样通达情理:“别叫了,熬那么长时间,多睡会儿吧!咱们又没事,晚吃一会儿也没关系。你说这老头也真是的,那么有钱,不坐高铁起码也买个硬卧啊!不过身体倒是真行,换我可顶不下来!”
“可不是,搞得庶臣还挺伤感的!”
“困难年头过来的都是这样,钱捂在手里心里才踏实,宁可存到银行倒闭也不动一分!去年你们那个同学不是说有个什么理财产品挺好的吗,让庶臣有空劝劝他爸,投一部分,他们农村不知道存银行就是赔钱,只要别碰那些风险太大的就行。”
“这就不知道庶臣能不能劝动了。其实也没多少钱了,投不投无所谓。”
“谁告诉你没多少钱了?你可别小看人家!”
“能有多少?不就那点地钱嘛,刚才又给了咱们那么多。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这征地能给多少?他们家也就是靠地多一点而已,当时他跟庶臣交过底。”
“没多少能一下给庶臣那么多?交底?征的时候是你在旁边还是庶臣在旁边?你知道一亩真正是多少?”
儿媳不说话了。老侯立时后悔起来,明白刚才那钱给早了。自己还真是存不住二两香油,过两天给也不迟啊!
好在亲家母倒是并不担心:“这老人有老人的想法,不能什么都告诉你们。你们这些年轻人手里有钱就跟屁股上有火一样,就坐不住了,不定烧哪儿!换我,我也不能让你们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大后方。放心,他就庶臣一个儿子,还能给谁攒?”
儿媳“哦”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老侯很睿智。
又没有七老八十,老侯当然不会让儿子请假带自己游玩。其实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边,只是怕儿子多心,非要陪自己,才按亲家母买的地图和儿子指点的路线,到那几个有名的景点转了转。当然,每次出去回来看着都是很兴味盎然的。他实际上倒更愿意在家逗逗孙子。
只是,亲家母这几天不是到亲戚家串门就是去看老姐妹们排练,每次都要把孩子抱上。
今天呢,本来也是准备早早出门的。不过单位突然来电话,说是开什么学习会,要退休人员也参加。亲家母为难了,这肯定不让带孩子啊。庶臣已经上班去了,红艳单位今天也是有会,请不来假。母女二人一时没了办法,给庶臣打电话,庶臣说不行临时请个家政阿姨。二人都反对,说这不胡闹嘛,临时的哪知道是什么人,不知根不知底,谁知道讲不讲卫生有没有传染病。
她们没跟老侯说,老侯是看出来有事,一问才知道。就说请什么家政,这不有我嘛!
亲家母说你一个老爷们儿,哪会看孩子啊?红艳也说老侯来一次不容易,该游玩的地方还没游玩,哪能让他带孩子啊?
老侯说自己又不是几岁的贪玩小孩,有什么能比孙子重要?
亲家母说你是不知道,这小子平时看着挺乖,其实可麻烦了,闹起来几个人都哄不了。红艳也说怕万一认生就不好办了。她上班时间快到了,有点着急,亲家母就让她先走,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不去开会了。红艳这才放心。
老侯说人家上边开会哪能说不去就不去,交给自己没问题的!自己别看是个男人,庶臣长大也几十年了,可这些年还真没少带孩子。村里年轻人全出去打工了,孩子就都交给了老人,只他家那一条胡同就有五六个。在农村,一条胡同的就跟一家人一样,本来也就没剩几个人了,大家串门打牌下棋的,成天在一起,图个热闹。他高中毕业,在村里也算有文化,上学前教个加减乘除、上了学辅导个他们爷爷奶奶不懂的作业,整天家里孩子就不断,多大的孩子也带过。他又是一个人,方便,谁家有个事,把孩子托付给他三两天的都有。
老侯为了孙子,几乎开动了平时没有的全部机能,自认差不多要天花乱坠了。好在虽然夸张,却也滴水不漏,终于把亲家母说犹豫了。老侯再接再厉,说不行先试试看。然后趁亲家母没回过神就把孩子抱了过来,轻手轻脚,无一丝不谨慎无一丝不小心,一手托腰一手托臀放在胸前,微微晃动身体,虽说不很专业,也绝对不能算业余。
昂昂倒也很争气,这几天接触不多,却已经慢慢不认生了,大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每个皱纹里都笑着的老头,任由老侯抱着走来走去,一直不哭不闹。老侯心说这小子还真聪明,知道这是一家人,不愧是侯家的孙子!
亲家母退休好几年了,是真想去参加这个会,终于动摇。不过,心还是放不下的,领着老侯满屋子转悠,零食在哪里玩具在哪里,纸尿裤怎么包,奶粉怎么泡……奶粉是最麻烦的,几勺奶粉多少水必须精确,水不能太开也不能凉,先放水后加奶,还不能一次把水加足、还不能两个方向乱搅,还得加苹果汁胡萝卜汁,反正一丝也不能马虎。关键,其中两桶是预防进口奶粉万一断货备用的,平时不用,千万得分清楚。纸尿裤也是,现在用的这包不多了,不过应该足够今天上午,她会议结束就买新的回来。千万不能用另外一包,那是别人送的,杂牌子,质量靠不住……
凡此种种,连老侯都不免感觉自己这宝贝孙子过于娇贵。不过,他一点也没有流露,倒是虚心学习,特意找来纸笔一一记录,不明之处还不时询问。亲家母很是满意,又对行动做出了一些规划,说如果不想一直在家里待着,去楼下花坛附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但千万不要离花坛太近,那里猫狗乱钻很不卫生,也不要离马路太近,小区里的车辆更是要严防死守及时闪避,千万不能吸入尾气。然后是逐一讲解昂昂的兴趣爱好生活习惯,以及万一哭闹时她自己总结的各种成熟对策。
其实老一辈人常说,小孩子没病没灾时哭一哭不必太在意,一是不让小孩太骄纵,二是小孩子平时不能多动,哭闹时全身用力反倒是一种锻炼。虽然拿不出什么科学依据,但听着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可老侯不敢提这个,亲家母已经无意中强调好几次了,千万不能把农村那些思维带过来,这跟农村不一样。比如,零食什么的绝不能嘴对嘴喂着吃,纸尿裤用过之后不能想着洗洗晒晒再接着用,因为这是纸尿裤不是尿布……这些老侯没有往纸上记,只不自觉地画了一些曲线。不过,他倒也没太在意,反是心里很感激亲家母的,自己这小孙子平时肯定受不了委屈。
讲到最后,亲家母似乎忽然有些为难,声音与动作都缓慢了那么十来秒钟。不过最后,“这个这个”了两句,还是把老侯带到了卫生间,说最关键的,是卫生,不管是喂奶还是换纸尿裤,都得勤洗手,千万不能疏忽。然后,找出了专业的消毒皂。亲家母随后倒是特地解释,说城市这个环境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昂昂习惯了,万一突然有什么变化,怕他受不了。
老侯说这是重中之重,自己当然不会忘的!平时自己在家,香皂几天就用一块。接着,就用那消毒皂先仔仔细细洗了一遍。
亲家母嘿嘿笑着说,其实她也觉得这样不好,孩子跟在温室里一样,抵抗力肯定不行,以后总得接触各种各样的东西。不过,也没办法。
十点开会,熬到九点多,终于把亲家母送出了门,家里现在就剩下了他和小孙子。说实话,老侯以前也并不是多么稀罕孩子,还觉得他们闹腾呢,只是在庶臣考上学走了之后,才不觉多看人家邻居嬉戏的小孩两眼。在农村不上大学,往往结婚都早,跟庶臣同龄的那些,现在孩子八九岁的都有了。常来老侯家的,就有好几个。看着那些孩子在自己家里打打闹闹,其实老侯心里常常是空空的,毕竟不是自己家的。现在,自己确确凿凿的小孙子,就肉乎乎胖墩墩躺在自己怀里,那真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老侯不觉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晃悠着孩子满屋子溜了几圈,平复了一下之后,老侯脑子开始有了清晰的计划。
按时间表,还有半个小时才喂奶,老侯决定先陪小孙子玩一玩。他看见家里好多玩具都是大人可以和孩子一起玩的,这让小孙子更加熟悉他这个爷爷十分有利。只是,虽说以前在家哄那些小孩也算驾轻就熟,可现在老侯忽然又有些信心不足,不知道昂昂喜不喜欢这么干玩,就准备把电视打开助个阵。这小子别看小,平时只要电视机一打开,不管什么节目都特别专注,好奇心相当强,老侯觉得这是好事。不过,电视看长了伤眼睛啊,老侯思前想后又放弃了这个打算。不如听广播!老侯的老年手机有收音机功能,听听音乐,最好是些戏曲曲艺节目,早一点接触接触祖国的传统文化也是好的嘛!
听刚才的话头儿,亲家母似乎对户外活动不是特别热衷,可新鲜空气温暖阳光,那都是好东西啊!老侯准备喂完奶就下去。小区很高档,楼下环境跟公园差不多。老侯想带孙子好好把各种花草树木认一认,城里人见的多是高楼大厦,有些东西就是种在家门口他也不一定知道那叫什么。虽然小孙子肯定还听不懂,但早早讲一讲也并不碍事嘛!不过,野猫野狗确实多,只能远远来了,有点遗憾,老侯不免恼恨那些人怎么随便乱养乱放。
等快中午,如果小孙子听话,老侯还预备偷空给大家做几道菜。这是他早计划好的,这几天老吃人家亲家母做的了。其中,海参蛋羹最适合小孩子吃,又软又好消化营养还丰富,庶臣小时候最喜欢。只不过那时候买不起好海参,都是用虾仁。老侯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信心的。
第一步就比预想的顺利很多。昂昂大概从来没有听过广播,突然出现这么个奇怪的声音,一下就懵了。看看电视,不对;看看电脑,也不是。玩具都顾不上玩了,四下里乱找。老侯听说手机有辐射,放的比较远,见昂昂要找,本想关掉。又一想,昂昂刚会爬,找找倒正好活动活动胳膊腿,也锻炼大脑,不是挺好嘛!只不过,每次等他快找到,老侯都悄悄给转移得远远的。昂昂倒也真聪明,耳音还好,手机一动,马上就换方向,埋在一大堆玩具下边也能翻出来。老侯也就一直忙着东塞西藏,还不时误导一下,说你找找这儿看、你翻翻那里。
爷孙二人算是玩得不亦乐乎,连亲家母进屋都没发觉。
“呦,还听广播呢!”亲家母哈哈笑着。老侯一哆嗦,猛回身,才发现是亲家母,以为她忘了什么东西没拿。手呢,不自觉地把昂昂抱了起来。
亲家母满面笑容,过来就把孩子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老侯怀里接了过去。她身后跟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老太太,用童车也推着一个孩子。亲家母说这是邻居赵阿姨,刚在小区门口碰见,一聊才知道今天有空,正好托她帮忙带昂昂一会儿,昂昂平时最喜欢跟她小孙子玩了。亲家母中了彩票一般喜笑颜开,说今天真是太巧了。当然,这所有喜悦都集中在了“老侯可以放心去玩,不必再操心受累”之上了。之后,似乎是继续之前的话题一样跟那位赵阿姨说,亲家公来一趟不容易,哪能让他看孩子啊。赵阿姨点头附和,礼貌性跟老侯打了个招呼,就和亲家母一起往外走。
老侯回过神,慌忙解释自己能照顾的了昂昂,也根本没兴趣出去玩。不过,亲家母说自己马上到时间了,就匆匆退了出去,还把门带上了。至于笑容,倒还是那样一如往常。
一切也就几十秒钟,快得几乎有些虚幻,以至老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回头看看,除了满是玩具和那个依然咿咿呀呀唱着的手机,昂昂真的已经真真切切不在床上了。老侯想追出去,可是忽然一阵眩晕,全身都虚软了起来,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他不知道追出去又能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有什么做得疏忽的地方。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一丝一毫也不敢让自己表现的跟这座大城市有太多的差异,每举手每投足都要思考这是不是带着太多农村的气息。
是卫生吗?他突然想起他每次用完浴室,亲家母都似乎要再进去一趟。但是,这些他从没有马虎过,每次洗完,都会把浴缸地板清理干净,一个泡沫也不会残留。饭前便后洗手那更早已是生活习惯,如果不是怕太过反而闹笑话,他甚至想过一天刷三次牙。亦或者是因为昂昂正在学说话?可一会儿就能把孩子教坏了吗?何况,这些年来电视广播,自己这样城乡结合部的,早已没有了多少乡音,来到这里又时刻注意,反倒是亲家母那普通话并不敢恭维。当然,再怎么样,人家那也是本地口音……
老侯就这样坐在床沿上看着房门把能想到的都细细过了一遍,检视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可是,什么也没想明白。到后来,他觉得也许真是自己太敏感了,也许亲家母真的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自己一个大男人带不了孩子,也许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来游玩的。他想,这次要是跟着一个老伴,一切肯定会好很多!
似乎是因为这件事,中午的饭菜更加丰盛了几分,亲家母还特地像第一天见面那样家长里短跟他聊了许多。
下午时,渐渐起了风,天色灰了下来,或许是老家那股冷空气终于快追过来了。等到晚上,就感受的真切了。老侯把衣服都盖在被子上,手脚也是冰凉。前几天冷是冷,从来没有这么刺骨,全身似乎就只有心窝那儿有点热气,根本就不像是住在屋里,也不知道儿子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上下左右似乎都有风,老侯起来看了几次窗户,心里惦记怕小孙子着凉,可大家都睡下了,他也不好过去看,只能又躺下。隔壁电视的声音隐隐传来,那一家说说笑笑很热闹,一点也没有被这天气影响。老侯窝在被子里想,或许真的并不是太冷,只是自己老了?这种状况下,睡近乎是某种理想化的东西,也就是前半夜迷糊了那么一下。不过,清冷之中心里往往会有某一种安静,这些天老侯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像是游走着一只不知所措的兔子,倒是这一夜终于决定了一件事。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老侯就打听着路去了菜市场。原则是砍价照旧,但同样的东西绝不买比较便宜的那种,虽然这样并不一定就能真买到好的,但可靠系数总稍微高一点。回来之后,还学着亲家母泡在洗洁精里尽量多洗几遍,能扒皮削皮的就多扒几层多削一点,直到亲家母看着都觉得太浪费说了话才算完。
一早说要给大家做中饭的时候,老侯还怕亲家母多少带那么一些含糊。想不到,亲家母除了说怕劳动老侯之外,倒也没有推三阻四,答应得很痛快。后来在旁边看着切菜颠勺,还不住嘴地夸老侯刀工好手上有功夫,说自己做了一辈子饭,一次勺也没颠过,怕撒一厨房。老侯自然更加用上了心,煎炒烹炸无一处不仔细。昨天那点心情终于是转了过来,甚至有些大好的趋势,关键是,放松了下来。
老侯拿手的菜不少,都做出来那就傻小子了。糖醋炸花生、拔丝山药,又拌了一个素什锦,至于过油肉自然是不能少的,主角是虎皮肘子,反正有荤有素有凉有热一共八个,最后是一道银耳醪糟汤。主食上,包子饺子太寻常,老侯包了一些烧卖。
亲家母前两天也包过一道南方口味的烧卖当小吃,老侯的一上来,就夸说想不到老侯一个老爷们儿手竟然这么巧,比自己包的都好看,跟朵花似的。这纯粹就是夸了,其实老侯包的卖相并不怎么样,主要是在馅料上下了一些功夫,蒸熟之后,里边跟灌汤包一样满是鲜汁,含而不溢。所以,入口之后,亲家母马上就有了新的突破口,连声地夸赞。她说老侯手巧是一方面,关键是心灵,山药居然想到了拔丝,油炸花生居然还能糖醋。老侯不敢居功,说这都是老家那块儿常做的,就是怕北方口味不同,不知道亲家母能不能吃得惯。亲家母说咱这儿刚过长江,可南可北,特别是吃,只要好吃,南北通吃!
美食可谓全人类的共同语言。说说笑笑吃好之后,孩子们去收拾碗筷,亲家母暂免了惯常的午休,拉着老侯就请教各道菜的做法,让老侯千万别嫌她这徒弟笨。
老侯没想到亲家母这么会说话,教得都不好意思了,只是飘飘然之后话却也不免大一些:“他嫂子啊,你是不知道,这肘子真没做好,一是时间有点赶,二是这个煤气灶火不行。咱那个老柴火炉别看土是土,可做出东西来,那味儿真不一样!”
“我年轻插过队,我怎么能不知道?农村那大灶就是香,做饭还痛快!这几十年了,想起来也就是那时候的饭好吃,粮食蔬菜也地道!这是住在楼上实在没办法,要不我也盘个火炕,听人说那还养生呢!”
“他嫂子,以后你要是有机会来咱村里,我就用咱那些老东西好好给你做一桌!别的不说,就这肘子,保险你能用勺子挖着吃!”
“是吗,真能那么软!这肘子可是好东西,特别是皮,全是胶原蛋白!对皮肤特别好!亲家公,你是不是瞒着我?你以前真没摆过摊卖过饭?”
“这有什么可瞒的,真没有!家里以前就我和庶臣,没法子,逼着你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庶臣那时候小,正发育着,这饭不光得会做,还得好吃。不好吃,直接影响孩子身体!反正就那么慢慢瞎摸索呗。”
“庶臣爸爸,也真是辛苦你了!一个男人带孩子!这我从心底里能理解!因为我那口子走得也早,我比谁都清楚这里边有多难!当初我为什么就同意庶臣跟红艳的婚事?除了咱庶臣确实是个好孩子,也就是这个原因,咱们两家同病相怜!从这一点,我相信庶臣以后绝不会对红艳不好!今天我跟你学做菜,好像是我多馋似的,其实你最清楚,咱这些苦里过来的人,吃好吃坏怕什么,窝头也照啃!我是看见庶臣今天吃得特别香,饭量比平时大三分之一。这也难怪嘛,这是你做的,他吃这个几十年了!可你不能一直在这儿啊,我得把这个口味学下来!”
老侯鼻子立时酸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又不好跟人家有什么身体接触,手抄在那里有些发抖:“他嫂子,你让我咋谢你啊?庶臣能遇到你们,真是他的福气!他就是一个农村娃,又没多大本事。我们老侯家也不知道上辈子怎么修来的……”
“老亲家,你可别说了!你这样弄得我也挺难受的,今天咱这么高兴,千万别最后弄得哭哭啼啼的!这还不是我应该做的吗?庶臣爸爸,你可别嫌我跟你抢,我早就把庶臣当儿子了!你也把红艳当女儿!咱是一家人,还说这些吗?”
气氛很快又回归热烈,老侯和亲家母心境都是大好,聊了现在又聊回过去,聊了儿孙又聊他们自己,琐琐碎碎,轻松自在。聊着聊着,老侯自觉不自觉就奔向了他早琢磨在心里的一个话题:“他嫂子,你老说我不容易,其实最不容易的是你!我怎么着也是个男人,啥都好办。你一个女人拉扯孩子,那才真是难呢!”
“这有什么法子,命呗!有时候半夜里醒来,我也骂,你说你个短命的咋就不能再多坚持几年?骂完了他,我也骂自己,当初那么多人,怎么就瞎了眼挑了个他?”亲家母哈哈地笑。
老侯也赔着笑:“他嫂子你真会说笑,我那老亲家肯定也不愿意那么早走啊!”
“这肯定,这个没法子后悔!”
老侯笑着转了方向:“不过,我说这个也许不太合适——当初,他嫂子你那么年轻,待人持家也是一等一的,就没想过往前走一步?有个家总好一点,城里又不像我们农村思想那样古板。”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咱这都快七老八十了,还学人家害羞啊?说实话,以前有时候也想过,也有人撮合过。不过,那时候个人生活不太重要,主要想的还是工作。关键,咱带着孩子啊,你的考虑就不能不多,首先是孩子不能受委屈。这恐怕跟亲家公你一样,你不是也没找嘛!”
“可不是,你这是大实话!我情况跟你还不一样,因为后爸还好说,后妈就更难找到合适的了!那时候,咱经济也不行,我根本都没敢考虑过这事。后来,孩子大了,咱年龄也大了,一个人的时候总难免觉得有点孤。你说,这人结婚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成家立业生孩子?年轻的时候,也许想法还多,想着这个想着那个。到年纪大了,其实就能想通了,结婚没有别的,最主要就是给自己找个伴儿,冷了热了,总有个人跟你一块冷着热着,想说个话,也有人跟你一块说着,哪怕拌着嘴抬着杠……”
亲家母很有感触:“对,你这是说到点上了!这年轻的时候啊,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生活,你看现在那些小青年们闹的,整天瞎折腾,鬼混啦打架啦离婚啦!根本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在乎,找对象只注重好不好看有没有钱,道德品质这些最关键的通通靠边站!等老了,你才会知道什么最重要。老伴老伴,只有能跟你一起老,最后还能跟你合得来成了你的伴儿,那才是你这辈子成功了!”
“他嫂子,你这是活明白了!像你这样的不多,有的人就是活一百,他也寻思不过这个弯。人折腾这一辈子,最后,好,折腾出产业了,房也有地也有了,想啥来啥,可你还能天天就搂着钱过日子?哪怕就是儿女,不管离得远离得近,他们也总会有自己的家。他嫂子,你这还算好的,红艳就在身边。”
亲家母还在老侯的思路里:“在身边又能好多少?儿女们能起的作用,也就只是儿女,也不可能什么都给你想到什么都给你做到。”
“也是啊!儿女们有儿女们的日子要过,很多事,咱也不想拖累他们——我这就是聊天说笑,没别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他嫂子,你就没有想过,找个老伴?反正现在孩子也大了,不用有什么顾虑了。找个能凑合的,平平淡淡相帮相扶。”
亲家母笑着正要开口,忽然顿住,片刻之后里里外外都正色了起来:“这么大年纪了,还能那么不正经啊?让孩子们怎么看?”
老侯有点僵,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打了两句哈哈,又拐回了做菜。他本来只是想旁敲侧击探探口风,看看亲家母对这一类事情的态度。自我感觉是很小心的,所以很是诧异亲家母的画风转变为何这般之快?
不仅如此,傍晚红艳下班的时候,老侯在屋里休息,听见亲家母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公公怕是要给你找个后婆婆了!”
老侯当时就在床上坐直了,本来躺得还有些迷糊,脑袋嗡的一阵冷汗一下就清醒过来。
好在红艳倒是还不太信。想不到亲家母马上就说:“看来庶臣还不知道。”
老侯感觉自己中午也没多说啊,怎么就能被一眼看透。亲家母这也太精明了吧?或者是所谓直觉?警惕性?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自己已经彻底暴露了。原本他还计划着慢慢来,现在可怎么办?继续憋着先不挑明?问题是如何面对?反正老侯是做不到再跟亲家母见面时,心里还能那么安安稳稳了。心里不安稳,说话做事难免出纰漏,到时候倒搞得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明说?但怎么说?之前,老侯还能从从容容找个机会旁敲侧击、曲线救国,乃至干脆就直直白白把这件事讲出来。可现在,当你清楚对方已经明明白白的时候,再讲,不管曲线还是直线,都感觉别别扭扭的,特别是越曲线越别扭。老侯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有个词叫“心照不宣”,原意之外,或许就是讲某种“心照”之后的这种尴尬。为什么“不宣”,就是因为不好“宣”不便“宣”,所以“不宣”最好。可老侯又不能“不宣”,不然花这么多路费坐这么久火车来干什么?
他倒是也幻想过,亲家母忍不住自己把这事提出来。不过晚上再见面,亲家母跟没事人一样,该说说该笑笑,连老侯自己忍不住想往这方面聊,她都给岔了过去。其实老侯也明白,以亲家母的精明,这纯粹就是做梦。
没法子,如坐针毡吃完晚饭,老侯左思右想,终于狠下心,先把儿子叫到了自己的房间。跟儿子说话总方便一些,有什么让他去传达吧,原本也是这么计划的。
儿子听了之后,倒是有些惊讶的样子,不过反应明显不大,看来已经被透了风,或者说被打了“预防针”——老侯那会儿上厕所时,听见厨房的亲家母和红艳说了这么个词,当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其实儿子懂事之后早就很隐晦的表示过老侯应该再找一个老伴,大学那几年更是好几次都明确提过,觉得老父亲一个人太孤单。但这次,儿子没有急着表态,只是脸上挂了一个笑容问:“哦、哦——别人介绍的啊?哪儿的人?”
这个老侯理解,这么大事当然得先讲清楚了:“我们早就认识好多年了,就是咱东边岭上乡的,姓吴。其实我一直也没想过这个事,要是别人介绍,我反倒不会那个。我们在中学的时候在一个班上过几个月学,前几年她从山里下来,在咱旁边的西庄租的房卖菜。后来碰见,帮她推过几次车……其实,也没想搞什么动静,可就怕村里那些人说闲话,人家总也有两个孩子呢,你还在大城市工作。就是领个手续,也不办什么宴席……其实,也是临时这么决定的,以前那几年根本没往这儿想,就是普通朋友,所以也就没跟你说过——你当初谈恋爱什么,不也没跟我说过嘛!”
儿子的笑终于轻松了许多:“爸,想不到你这……哈哈!人,怎么样?”
儿子这么说,也让老侯轻松了许多:“人是个中等样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像年轻人那样多好看啊?这也不重要,过日子不看这些,关键是人品!人挺好的一个人,勤俭也厚道,不像有的人那样婆婆妈妈、张家长李家短。这么长时间,反正是没发现有什么,就是人有点直,说话不会拐弯。不过你别担心,我们已经说好了,到时候你们就叫她‘阿姨’就行!”
老侯说着把手机里的照片翻了出来,儿子点点头,看了看:“那人家家里什么个情况,人家孩子知道吗?”
“她有两个小子,不过农村结婚早,已经成家单过了,连孙子都不小了,不用她照顾。也都能自立,平时全家在外地打工,过年才回来,不用她贴补,啥负担也没有。她在她们村里有房有地,就是离城远,才到西庄租了个房,骑三轮在郊区卖点菜,够生活!以后呢,我想的是和她一起在新城马路旁边摆个小摊,也可以卖菜、也可以卖个小吃早点什么,不东跑西颠了。实在不行,也可以回她们村种地嘛!反正这些你不用操心,我们能生活了!那两个孩子都已经知道了。当时我考虑他们总是农村的嘛,和你不一样,可能有点那些观念,所以是先征求他们的意见。想不到,人家倒也没什么,还挺开通,说这事儿也已经不少见了,领个证也是合法的。”
儿子看来也不好意思总这么直勾勾问下去,夹杂着聊起了村里这一两年的一些人和事,把其他一些问题尽量不着痕迹的掺了进去。老侯也就当没察觉,反正是有问必答。其实想想这几天来,甚至这几年来,这样独处的机会都不是很多,父子两个倒也正好东扯扯西拉拉,后来慢慢也就不自觉不在这个话题上了,聊到了很晚。最后,儿子让老侯早点歇着,就出去了,别的什么也没说。
老侯也没多说。毕竟,最后这个态肯定是儿子来表,但肯定不能是他一个人的态。时间是不早了,只是老侯自然是睡不着的。村里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难得的耳不聋眼不花,不过从八十多起就不断地跟大伙儿唠叨,说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惜人又很善良,你离老远咳嗽一声,过一会儿她都会拐弯抹角提醒你天凉了要注意加衣服,所以谁也都知道。有人觉得这是老人年纪大了希望得到大家的某种同情,也有人认为按自然规律人老了就应该耳聋眼花,所谓“天理”,老人是老一辈过来的,可能信某些东西,这样只是为了遮一遮那些爱生闲事的过路神仙的耳目。只有其他几个差不多年岁的老人知道底细,说她其实只是想知道别人在背后怎样说自己。他们说这是老人的通病,人老了,就怕别人觉得自己多余,他们也想这样,可惜他们是真聋。老侯一直不认同这个,觉得没有必要,万一真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怎么办?岂不是徒增烦恼?还不如真聋,或者让大家知道自己真不聋。
只是现在,他犹豫再三,还是走到门口,把儿子严严实实带上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人的感官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些时候往往总能超常提高,虽然还隔着另一道门,另外那间屋里的声音依旧清晰。当然,或许也是亲家母他们对新装修的隔音效果太过自信,随着情绪的渐渐提高,言谈话语不自觉的不再刻意压抑。
亲家母还是那样精明果毅,在庶臣汇报完情况,还在那里大谈想不到父亲居然还这么追求现代生活,以此玩笑圆转之时,她已经抓住了重点:“亲家公什么追不追求这是一码事,庶臣啊,你们还是太年轻,你们就不想想那位吴老太太什么追求?”
庶臣和红艳显然没去想。
“庶臣,按你说的,认识了好几年。那这几年为什么都不往这个上边发展,现在才发展呢?因为你家征地了,亲家公手里有钱了!钱还是小事,你们老家不是又风传要拆迁吗?这才是大头儿!”
二人一时没了声音。不过,这条徒增的逻辑线在红艳那里倒是没有太大问题,在庶臣这儿却似乎还可能有那么一丝可推敲之处。但弥补不是问题:“当然,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只是咱在这里猜测,人家也不会把她的目的写在脸上,更不可能说给你。也许咱猜错了,那位吴老太太真的很天真很单纯,没有这些想法,只是想找个下半辈子的依靠。亲家公呢,咱也能理解,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把你拉扯大,现在手里宽裕了,想让自己的生活前进一步。你当儿子的,希望他能够有一个幸福的晚年,这我更能理解!你孝顺你善良,我和红艳也都支持!可这个社会往往善良人吃亏!这里边最大的问题是吴老太太那两个儿子,你不觉得他们不太寻常吗?续弦和改嫁听起来差不多,实际大不一样,小孩子不愿意找后妈,大了,可就不愿意找后爹了!随随便便说说就同意了,你们那儿的人思想真就已经这么开放了?这里边,他们要没有什么想法,会这么容易?真过到一起,你是儿子,人家同样是合理合法的儿子,分一份家产合情合理,官司打到联合国你也是输!”
老侯冷汗湿背。倒不是觉得亲家母言之有理,玉梅的人品老侯还是知道的,问题是别人不知道啊,你也没办法拿出什么证明来,这就决定了老侯绞尽脑汁准备的一整套东西全部作废。老侯这次来那是做足了功课的,跟夕阳红有关的书籍电视剧他看了整整三个月,记住了所有那些新鲜词汇。这是他拐弯抹角从儿子那里打听来亲家母的情况之后,所做出的决定。亲家母的学历虽然不高,初中都不能算完全毕业,但接父亲的班,大小也是做过几天干部的。老侯有生活经验,知道越是站在一定的高度越是容易跟他们说到一起去。至于儿子儿媳那就更不用说了,大学生——这放到以前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啊!老侯虽说在农村,不过怎么也念过几年高中,书还是读过一些的,以前也不知道在什么杂志上看过一句“用文明说服人”,一直记着,特别喜欢这句话,这次决定亲自实验。他自信自己那些大词儿一拍出来,他们就算心里有一些疙瘩,面儿上也不好说什么。
可现在情况突然就远远偏离了预想的轨道,这时候,小道理也好大道理也罢,似乎都已经成了次要。
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理论上倒很简单,先把宅基地过户给庶臣就好了。这在老侯这里没有任何障碍,农村老人的财产,在儿女、邻里、特别是他们自己眼中,天经地义就是儿女们的财产,迟一天早一天无所谓的。可这仅仅是理论上的,县里自从把老侯他们那片圈入新城区规划之后,为防普通人在拆迁时玩猫腻,五六年前就下通知停止办理任何宅基地过户手续,托关系找乡长都没用。
庶臣倒是提出了一个比较现代化的解决方案,搞个婚前财产公证,只不过就怕吴老太太不同意。可惜这都不用亲家母说话,红艳专门学过这个,说不同意倒好办了,问题是同意也没用,这个东西只在半路离婚时起作用,而老侯明显是奔白头偕老去的,到时候万一老侯、甚至是不管谁先走一步,留下的都只是继承权问题,这公证就跟废纸一样。庶臣终于不再说话。
“现代”既然无效,老侯无计可施之余,不免想到了传统。其实也不是他想到的,是邻居蒋大妈出的一个主意。蒋大妈差不多算半个媒人,她说她娘家村里以前也有一个类似的,也是鳏夫多年想续个老伴,也是孩子不同意,那还是女儿——“小棉袄”。本地有个风俗,人走之后,坟里不能孤孤单单,不然不仅是后辈大不孝,据说还会影响风水运道,大不妙。那老头就来了个绝的,说两条路,要么同意,要么你本事大,把你那个已经改嫁多年的亲妈那家拆散,死了之后埋回咱们家祖坟!想不到人家生生走出了第三条道路,说没关系,您老百年之后,我们肯定给您“冥婚”一个,花个十万八万也在所不惜。依蒋大妈分析,庶臣这孩子还算老实,应该不至于敢走这第三条道路。万一他真那么没良心,也好办,他又不是普通农民,马上就找他们单位领导,说他要搞封建迷信,看他慌不慌。
老侯当时还觉得这话不中听,有点可笑。现在看来,不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但活百岁长,也同样是能让人睿智博通的,蒋大妈还真有些先见之明。反正蒋大妈理论的核心就一个字——“闹”!只要鸡飞狗跳,必然事半功倍!
其实老侯这次来,潜意识里也是做好了一些思想准备的,庶臣真要推三阻四,那就真不妨撕破点脸皮好好说道说道,甚至小吵一架也在所不惜。因为他觉得庶臣真没任何理由反对自己,不要说人家玉梅,连自己都不需要你赡养啊,能自食其力。即便万一到七老八十动不了,人家也有自己的儿子,各养各的,不用你操心。让你老爹不再一个人在老家孤孤单单,不好吗?一不妨碍你工作,二不妨碍你生活,三不要你接济!
第二天一大早,老侯横下心沉着脸把该说的一说,庶臣果然没有什么话可多说。后来几次明里暗里故意点到“冥婚”,庶臣甚至都不敢接这个茬儿。最后只是说了句,要不就搬过来,房子也大。老侯立时把稍微好转一些的脸再次拉下来,说城里住不惯!
这次虽然依旧没得到明确的表态,不过看情形,老侯大为放松下来,他算定胜利已然在望。决定下次要是还想蒙混过关,干脆就让儿子在要不要自己这个老爹的问题上做个选择,如此基本就可以一锤定音了!
亲家母很重视,甚至让庶臣红艳向单位请了半天假。不过当着面,依然是一个字也不提。四人各有心思,其中至少两三个都想扯进其他话题以便掩盖,这早饭气氛自然不免诡异。饭后,大眼看小眼的局势仍旧难以改观。老侯干脆说昨天气得没睡好,要补觉,就回了屋,方便他们小组讨论。至于房门,当然是关严之后又慢慢不严了。这个东西,只要你忍不住试试就知道,三两次过后,往往就很难再戒掉了。
开始,自然还是庶臣的情况简报。亲家母感叹:“看来这亲家公是铁了心啦!想不到啊,他多少也上过几天学,又受这么多年教育,怎么还这么愚昧,还信什么‘冥婚’这一套?”
老侯眼睛往上翻了翻,心想你就当我老封建好了!
其实别人也不是看不懂,红艳说什么冥婚,不过是堵嘴的借口罢了。亲家母嘿嘿一笑:“我还不知道是借口?这人嘛,总有个七情六欲,也不奇怪。一个人几十年了,难免心里火烧火燎——我就是想不通他年纪也不小了嘛!不过,也不好说,有的人年纪越大花花想法越多。这时候,又遇到个主动送上门的——那位吴老太太想必也不是真的太老,肯定还颇有姿色。你想想,只要稍微使些手段,小话一聊小手一牵,干柴烈火,那还不粘得死死的?他能自拔?老年人本来就容易上当,何况这种男女之事?庶臣啊,反正不管怎么样,找个机会劝劝你爸,让他以后注意点身体!”
老侯心中大是不忿,怎么听着好像是自己品德作风很可疑似的?可现在是偷听,没法子挺着身子去反驳,只能由着那一个字一个字往耳朵里蹦。不忿还是次要的,老侯也一把年纪了,思想怎么也开放不到满不在乎的程度,这还是让人家亲家母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脸色是要多红有多红,在屋里干着急没办法。万一庶臣哪天真让自己注意身体,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红艳嫌庶臣不会讲话,怎么就不把吴老太太可能是骗子这事说清楚。亲家母倒是帮庶臣:“说这些没用,他已经陷在里边了,怎么说也不会信的,反倒还觉得是咱们故意挑拨。何况,怎么说?你有什么证据?人家又不会把‘骗’字刻在脸上!包括咱,现在还不一样是猜测吗?咱就敢肯定吗?捉贼捉赃,人家还要告你诽谤呢!这种事,只有真正骗了,那才能知道。”
老侯就想不明白,一些人什么都不了解,连接触都没接触过,怎么就敢一口咬定别人就是骗子,好像你们都是半仙之体一样。别的不说,这次庶臣买车位的钱,其实老侯当初没舍得给这么多,倒是玉梅劝他,说你把钱捏在手里又能有多少利息?城里人都是活个面子,花销多,多贴补孩子们一点,他们也能轻松一点。人家要真是冲着钱来,可能这样吗?
可惜,这一点反倒坚定了亲家母的信念:“你看看你看看,这吴老太太多有心机!她清楚亲家公不是那种没主见的人,就是结了婚也不会随便让她掌握财政,这些能流动的钱以后必然都是庶臣的。所以,干脆表现得很大方,不仅在好几头儿都能落下顺水人情,还能让你拿人手短,不好反对她的好事,虽然拿的根本不是她的钱!这心眼该有多深!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这么担心,你们老侯家都是老实人,可得小心啊!”
老侯几乎忍不住想出去为玉梅鸣鸣不平,这怎么就什么都成了有心机?幸好,隔着这一道门。这是很大不同的,当着面,很难不血气上涌,见不着面呢,气头过后,不至于头脑一直发热。老侯就是随后忽然想到了一点,车位钱这事儿虽然是早晨特地讲给庶臣的,可刚才庶臣的“情况简报”里不知道是忽略还是觉得不重要,并没有提及,怎么他们就能那么一清二楚地谈起来?显然,和现在隔门有自己这个耳一样,刚才同样有耳。老侯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不爱自言自语,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人家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自己在听或者能听见?隔着两道门,只要有一扇关得严实一点,老侯这边就不应该能听得这么真切,可那门却每次都能有那么一条缝。回想起来,自己跟庶臣说话时像他们那样未闻先知也有好几次,细心一点肯定能发现。其实也不用多动脑子,能听见那头说话,难道就想不到你这头说话那边也能听见吗?这是人家自己的房子,隔不隔音什么的自己能不清楚?
老侯还曾经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得意,现在却是一头的汗,坐在屋子里跟烤箱里差不多。听下去不是,不听下去似乎也不行。好在,这更多的只是老侯心虚,也许并没有真的暴露,毕竟还看不出来有多少实实在在的迹象。
红艳比庶臣更着急:“咱们就这么看着她骗啊?”
“那还能怎么样?你看看这两天,他跟自己亲儿子都已经斗智斗勇玩策略玩战术了,咱们这些在人家眼里的外姓人还能指望起什么作用?甚至面对面咱一句话都不能说。为什么我只让庶臣去,不让你参与呢?他已经死心塌地了,再有理的话也听不进去,男女这种事是最不能劝的了。你越说,他反倒越怀疑你动机。搞不好,一句不中听,就撕破脸吵吵起来了。大过年的,非得弄个鸡犬不宁?”
老侯心里冤啊,这怎么就成了跟儿子斗智斗勇。然而不管是什么吧,反正看着似乎就是那个样子。老侯心中焦躁,不过气却终于沉了下来,再也没有了猛然开门出现在另外那道门里的欲望。亲家母说得对,很多事还真是不好面对面。
亲家母继续补充:“其实,也别怪你爸、你公公,他也没错!咱们这些再有道理,也只是猜测分析,没有一点真凭实据,凭什么让他相信?将心比心,咱换个位,你庶臣和红艳,恩恩爱爱谈了好几年恋爱,都已经准备结婚了。这时候,突然有人跑到你们某一个面前,空口白牙说另一个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你们谁会轻易相信?就咱们自己,咱们就敢肯定吴老太太就一定不安好心?也许吴家那两个儿子真就老实巴交呢……”
老侯诧异之余,心说这还像句话,舒坦了不少。这也是老侯第一次开始认同亲家母的话。
“……可人是会变的!也许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人心能一直那么纯洁吗?这些年,社会上、咱们身边、也包括庶臣你们村邻里之间,一桩桩一件件,为了钱打破头的事是听得少还是见得少?这个话当着亲家公的面我都不怕问他,也许吴老太太真没问题,可他凭什么就敢保证人家那两个儿子最后不会见财起意?那一下子就是不劳而获的几十万上百万啊!庶臣你是一点都争不过人家,说血缘关系,哪一条法律规定没血缘关系不能继承?说赡养老人,你在几千里之外,人家赡养的比你多!万一人家会哄,伺候得舒舒服服,你爸直接给他们留下遗嘱也说不定!这还是不敢说你爸年龄大了之后,脑子不犯糊涂!”
老侯目光从没有过的笔直,聚焦在面前的这道门上,几乎能在上边烧出一个洞,再直直地透过去。嘴角有一丝笑想挂出来,但终于没有成功。亲家母之前的话,不管有理没理,老侯心里都是有一个栅栏要拦住的,乃至想着怎样给她弹回去。但这番话,几经幻化,却如流沙如细风拦无可拦。老侯知道亲家母是特地说的,也知道这番话身后影子的形状与色彩,可他无从反驳。怎么反驳?人心如烟似雾,你怎样拿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去反驳或者去担保一个虚幻的东西?何况,他自己先反驳不了自己,以前可能只在潜意识里,没有过多注意,现在被亲家母挑出来,他也才感觉到自己心里那块石头还真是没有一个足够坚实的基底。只这次征地,为了万把块钱,村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就不是一桩两桩了。谁敢说自己看得准人心?
不过,所有这一切终究只是一个可能性的问题。既然有可能发生,也就有可能不发生。老侯犹豫之余倒还没有动摇,尽力琢磨有没有什么万全的办法,比如先立下遗嘱什么的。只是,如果想万无一失,那么一切就得运行在一套可靠的规则之中才没有漏洞可钻。可惜,现时“规则”一词几乎就是某种笑话,不然蒋大妈的“闹”字诀也不会那么无往不利。别的不说,只硬往房子里搬,见的就已经有两三起了,找警察人家也只会按家务事处理。老侯没敢就此再深想下去。
庶臣两口子跟老侯的状态相差不大,也是忽然茫茫无措:“那这怎么办?”
“能怎么办?再见到你爸,你就说我保留意见,可我不干涉你,你就当我同意好了!”
“同意?”
“不同意你想怎么办?他是铁了心了,你是能说服他还是能吵服他?他一生气,不管不顾回家就把事办了,你拦得住?你还能真的不认他这个爹,他不认你这个儿子?跟你说,真僵到一定程度还真有‘脱离父子关系’这个可能!”
庶臣两口子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思来想去还真是没多少切实可行的办法。当然,他们也可以“闹”。但这必须经过严格的风险评估,显然不能成为首选方案。
“之后,你再跟你爸说,让他从村里搬过来。他年纪大了,你又回不去,在这里也好照顾他,把那吴老太太带着也行。”
“我爸肯定不会愿意的!”
红艳觉得:“吴老太太他们家更不会愿意!”
“他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你说不说是另一回事。就算他不认你这个儿子,你还能真不认他这个爹?反正咱们什么都为他想了,也算仁至义尽,他怎么样就看他自己了。话说回来,我也老了,这种事情我也能理解。你们是不知道,前几天还有老同事给我介绍过呢!可这种事情,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情,甚至都不仅仅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它有可能牵扯三个、四个家庭。太复杂,搞不好最后大家一起翻脸,父子也不是父子了亲人也不是亲人了,一家子永无宁日!做老人的,就应该为自己考虑少一点、为儿女考虑多一点!所以我坚决连面都不见!”
隔着两堵墙都可以想象庶臣两口子此刻面对亲家母的表情。老侯预谋烧穿房门的目光终于软垂到了地板上,他忽然有些心慌。天亮已久,屋里说不上明媚但绝不昏暗,只是潮凉如旧,他把上衣又使劲紧了紧,依然拦挡不住四下里隐隐浸入的寒意。老侯这些天辗转反侧就是在等儿子的一个同意,现在“同意”来了,他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接得住。人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发现之前的自己有多么天真。老侯出这趟远门前,只头疼于他和玉梅的这件事,如今才知道这件事根本只是个配角,就像现在这个“同意”一样。他现在能够清晰地看见很多本来牢牢抓在手中的东西正悄无声息、甚至大张旗鼓地从指缝间飞速流走,他不知道接住这个“同意”之后,自己还能剩下多少别的东西。最为关键的是,这个又回到自己手中的球,没有办法再抛回去了。
老侯思前想后,疑心庶臣立刻就会过来找自己,声音在客厅里说了声要出去逛逛,身子就已经到了楼道,用“仓皇”二字绝不夸张。
从万里之外一路拂扫着万里灰黄山河的西伯利亚冷锋,无缘在那个灰黄高原上的小村与老侯邂逅,此时终于悠然而从容地在这个褐青的长江畔的大城赶上了老侯的步伐。它有它自己喜欢的色彩,也根本不在意那可笑的所谓南方与北方,于是天空褪尽了湛蓝,与大地一起被包裹进了它谢绝一切明艳的衣襟之中。低云阴沉,却并无雨意,只那样疲疲地拖在高楼的头顶,让整个世界都仿佛小了许多。路上的落叶纸塑们飘滚着追逐每个匆匆而过的行人,可惜没人在意,任它们撞进某处角落,或继续飘滚下去。每个人都薄一层厚一层地紧裹着自己,希冀将这刀剪般的北风拒绝于外,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在人家腹中游荡而已。唯独那些与行人擦肩而过、蚂蚁般密集交错的大小车辆之内风光不同。于是,绝无风霜之忧的它们,自然尽情畅意,来来往往搅动着气流,让那凛冽更恣肆了几倍。
老侯出来时,大脑根本不会在多穿几件衣服这样的事情上留有余暇,等到了楼下更是不可能再返回去。好在,昏头涨脑倒也并非全无益处,伴生的燥热抵挡了不少寒凉。他脑子里现在东西很多,夹七杂八什么形状什么色彩什么方向的都有,可他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些什么形状什么色彩什么方向,就像一摊不断在那里胡乱搅拌的烂泥一样旋转着。“可能”这两个字威力无穷,不管你再怎样设计精巧,只要有这两个字存在,无论多么好的办法,都不能真正做到万全。而这两个字,还不可回避,因为老侯也怕真的给儿子留下什么可能的麻烦。其实,他根本不应该奢侈地想那么远,他应该想的是现在此时眼下该怎么办。儿子,亲家母,终究还得见面的,见了面之后,他手里这个“球”就肯定会以某种方式某种姿态落地,怎么落地?
老侯就这样在这个落叶与纸塑翻滚的街道走着,对于速度与方向都并无所谓,也没有去在意。之后很久,他才忽然发现自己缓缓地停在了一个公交站牌下边,这趟线路通向车站。老侯觉得一切真是越来越幽默,想不到自己潜意识里也是这么傻,自己这个当爹的怎么会不告而别?何况,这样回去,又怎样去见玉梅?
两难之中煎熬是必然的,但必须得有一个选择却也是必然的,不会因为难就让你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