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抗战进入艰苦时期。党中央决定将延安的抗大总校转移到晋东南。洪学智率1000余名学员随总校一起行动。转移途中,为怕孩子啼哭暴露目标,洪学智把女儿留在了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乡家里。
11月初,经抗大总校研究,决定把第3团分成两部分:一部分100余人组成山东干部大队,由大队长聂凤智带领到山东加强第一分校;另一部分270余人组成第二华中干部大队,由洪学智带领去新四军办抗大5分校。两个大队的沿途行动,由洪学智统一指挥。洪学智连夜赶到西井抗大总校部,遇日军扫荡,经总校领导商议,任命洪学智为副教育长,协助教育长何长工指挥校部顺利转移。
此后,洪学智带领华中和山东两个大队,从浆水镇出发,过平汉路,夜渡卫河,绕过日伪军据点,跨过封锁线,穿津浦抵湖西。皖南事变爆发后,洪学智带领华中大队在微山湖西受困待命打游击两个月。洪学智率队巧妙地周旋于各地,打击进犯的日伪军。同时,帮助地方训练党员、民兵。
新四军新军部在苏北盐城重新组成后,洪学智受命率部渡过洋河,顺利抵达盐城。
洪学智带领华中大队此次向敌后转移,从1940年9月到1941年4月,途经晋、冀、鲁、豫、皖、苏6个省,路途遥远,山水阻隔,敌人封锁、“扫荡”,情况复杂多变,历经艰险,全队270人,无一人减员。
人称这次行动是“敌后小长征”。
第一节 抗大向晋东南敌后转移
一、他向这块黄土地投出深情的一瞥。三年多的时光里,这块土地在他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1939年7月10日,是个小雨淅淅的日子,这是居住在干旱的陕北地区的人们最喜欢的天气。细如牛毛的雨把延安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洗刷得干净明亮,树上的每一片绿叶都如同上了一层清油,闪着光亮,雨中的空气湿润清新,延河水清波荡漾,河边杨柳依依。
震天的锣鼓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随着阵阵锣鼓口号,欢呼声也一同响起。这一天,延安党政军民一万余人在延河边集聚,欢送抗大向晋东南敌后转移。
为了行动方便,抗大总校对外改称“八路军第5纵队”,由罗瑞卿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陕北公学校长成仿吾任副司令员,张际春任政治部主任,王智涛、欧阳毅分任正副参谋长。
洪学智所在的3大队1000多名学生,准备与总校一同向敌后转移。
出发前夕,中央机关于9日召开了热烈的欢送大会,毛泽东出席大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他以坚持统一战线、开展游击战争、巩固内部团结这“三个法宝”作为临别赠言。他强调说:这是同志们上前线去的总方针,是拯救中华民族、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法宝。
抗大的队伍在锣鼓声中出发了。
队伍中的洪学智向这块黄土地投出深情的一瞥——三年多的时光里,这块土地在他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在这里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低谷,也体验了初为人父的喜悦。来陕北时他是一个人,现在,当他离开时,他们是一家三口:女儿洪醒华快要满月了。
队伍从蟠龙出发,经延川、清涧、绥德、米脂,于佳县渡过了黄河。这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他们在陕北的荒山秃岭上爬上爬下,走了好多天,才来到黄河岸边。
正值汛期,奔腾翻滚的黄河水像一群狂暴的动物,怒吼着,翻滚着,发出阵阵咆哮。在黄河上行船,平时就很危险,如今水大浪急,更加危险。船工们怕危险都不愿出船,经过耐心说服和动员,才有几个胆大的答应送八路军过河。
黄河水滔滔,小木船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坐在小木船上的洪学智真切地感受到:与滔滔的黄河大自然相比,个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船太小,一次坐不了几个人,全团人马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全部渡完,所幸有惊无险。
过了河,他们在黄河东岸宿营休息了一天,又在峰峦起伏的吕梁山中走了一天多,来到山西的汾河边。到了河边,发现日军已封锁了渡口。于是部队往回走,再次翻过吕梁山。
过白文镇的时候,洪学智与罗团长商量,将队伍拉到一个僻远的小村子里。这里已经是阎锡山的管辖区,阎锡山的部队白天和共产党讲统战,到了晚上他们却摸八路军的哨,搞偷袭,所以,住在集镇里很不安全。
连日的奔波,洪学智满月不久的女儿醒华病了,发烧,烧退后又得了红眼病,把张熙泽也传染了。张熙泽带着孩子去镇上中药铺买药,回来后,生气地对洪学智说:“这地方的老百姓挺奇怪的,居然问我这个小孩子丢不丢?这是什么话,我自己生的孩子哪能随便丢了。”
洪学智深深地看了正忙碌着给孩子洗脸上药的妻子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休息两天后,队伍继续东进,由彭绍辉、罗贵波率领120师358旅714团和独立第一团护送,越吕梁山,涉汾河,翻云中山,到达忻县以南、太原以北的磨庄、豆罗一带,这里是敌占区,据点林立,同蒲线两侧已被严密封锁。此时罗瑞卿带领的总队也到了。
敌情严重,不能贸然按计划行动,只能等待时机。
这天外出侦察的同志带回了情况,部队决定当晚行动,突破日军封锁线。
下午,全纵队各团分头开会,做动员,详细布置行动的计划安排。
洪学智在4队的动员会上反复强调,我们面对的是比国民党白匪更凶残的日本鬼子,必须做好应对突发情况的思想准备。
看着面前一张张年轻、幼稚的脸庞,洪学智心头很是复杂,队伍中还有许多年轻的女学员,毋需置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怀着一腔爱国报国的热血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冲破国民党的层层封锁来到延安的,但他们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血火考验,甚至不了解对手的凶残无人性。
为了利于行动,总队进行了分班,女生队分散成几个小班,每一个男生队带一个女生班,行军中大家要互相帮助,保证不让一个人掉队。
分班完成,洪学智带着大家庄严宣誓:坚决完成中央给予他们的光荣任务。如遇非常危险,宁肯义死,决不变节。
行动开始,这是个黑沉沉的夜晚。出发前,罗瑞卿校长表情严肃地站在队前,明确要求所有带孩子的母亲,要绝对保证孩子不哭、不闹、不暴露目标。
他甚至下了死命令:如果孩子发生问题,唯大人是问。造成影响的,以战场纪律处置。
这是一支5000多人的队伍,除由少数战斗骨干组成的、配备有步枪的小分队有较强战斗力之外,其余人员都是学员,这些学员虽然在进入抗大后学过了些军事知识,但完全缺乏行军、作战的实际经验。他们大部分人手无寸铁,少数人只有一颗手榴弹作为防身武器。这么多人的队伍,即使一个人出个什么差错,其后果也不堪设想。
命令传达下来,队列中的每一个父亲和母亲都听到了。看着面如满月的妻子张熙泽站在队伍里,洪学智心里忽地一沉,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抱在妻子怀中粉雕玉琢般的女儿。
洪学智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洪学智的预感再一次应验了,在准备过同蒲铁路时,问题真的发生了。
二、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影响整个部队的行动。山野地里的一点灯火前,丈夫脸上一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下
队伍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出发。
时令已是盛夏,草密木深,长长的队伍,无声无息地急速行走着,各小队靠旗语传送命令。夜色里只听见细碎稠密的脚步声,仿佛阵阵夜风穿过丛林。
洪学智带着指挥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张熙泽骑着马跟随在队伍中。由于牵马的勤务员不熟悉马性,在下一个陡坡时,没有经验的张熙泽连人带孩子从马上摔了下来。孩子立刻大哭起来——
刺耳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乍然响起,洪学智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是自己的女儿在哭。他转身大步疾跑,只片刻,就来到坡沿边。
即使在如此深黑的夜色里,他也看出来,妻子惊吓过度的脸是惨白的。
张熙泽反应很快,她迅速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暂时止住了。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丈夫低沉的声音:“把孩子留下吧!”
张熙泽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丈夫的声音虽然低,但她听起来却仿佛惊雷,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泪水一下子涌上她的大眼睛,她哽咽着:“你,你怎么忍心……”
四周一片漆黑,身边的队伍还在连续不断地走着。洪学智用手中的小旗向前方指一指:“熙泽,这里离铁路只有不到20里路了。夜里安静,声音会传出很远。这么多的同志,如果出问题就麻烦了!”
张熙泽拼命摇头:“不不——不能丢下孩子,我会带好的,我不让她哭——”
孩子仿佛明白了父亲将要对自己的安排,此刻却再一次大哭起来,任凭张熙泽怎么哄还是不住地哭闹,绝望的张熙泽泪如雨下:“不要哭不要哭了——”
孩子的哭泣再一次让洪学智下了决心。不能再犹豫了,洪学智从张熙泽手里抢过孩子:“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影响了整个部队的行动。跟我走!”
他说完,不看妻子,扭身就走,头也不回。
张熙泽紧张地跟在他的身后。
天黑漆漆的,旷野中,只有这两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在活动。远处什么地方似乎传来一两声狗吠,村庄却连影子也看不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家。洪学智的心抽得越来越紧——他是带队干部,不能离开队伍时间长,可是,找不到人家,总不能把孩子放在野地里啊!
正在焦灼中,视线里一闪——不远处出现一点灯火。
看到灯火,张熙泽的泪水涌出来了。
那一眼灯火与其说是让洪学智心头一喜,不如说是一酸。有灯火肯定有人家。洪学智一言不发,把孩子在手中更紧地向胸口贴了贴,就向灯火的方向奔去。张熙泽紧紧地跟在后面。
近了。
更近了。
站在门口了。
这是一间草房,窗子是被东西掩着的,但是因为没有遮严,所以从窗户上露出孤零零的一角灯火。
洪学智顾不得许多,把门一推就进去了,张熙泽紧跟着进了门。
屋里只有一对夫妇,点着一盏小油灯,男主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女主人跪在炕上,正往墙上的小神龛里放什么东西。面对突然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屋里的主人显得十分紧张,女主人立刻转过身用背挡住了身后的神龛。
男主人惶惶地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来客,因为不知深夜突然到访的人是什么来意,他看上去很慌乱。洪学智迅速地四下打量了一下屋里。
一盏油灯昏暗的光晕下,空空的、因而更显得黑乎乎的屋里,看得出老乡家徒四壁,是对穷苦人。
“老乡,别怕。”走得气喘的洪学智尽量十分和气地说:“我们是八路军,是到前线去抗日的。”
他回身用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妻子:“这是孩子她妈。也是队伍上的。”
听了这话,男主人平静了些,点点头。
“我们要过铁路去打日本鬼子,可孩子太小,要哭闹,影响部队行动。所以,我们把孩子留给你们吧。”
张熙泽上前,从丈夫怀里抱过女儿,接着洪学智的话说:“老乡,我们把孩子留下,你们就收下吧!日后革命胜利了,我们忘不了你们的恩情。”
张熙泽嘴上说着,手里却放不下,眼睛盯着孩子的脸,眼泪一颗颗落在孩子的脸上。
洪学智说:“两位老乡,收下吧。如果我们在战争中牺牲了,那你们就把孩子当作亲生女儿吧!”
洪学智哽咽了,也说不下去了。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抗战什么时候结束,没有人知道。革命什么时候胜利,也没有人知道。战火连天,战场九死一生,就算他们能活下来,这个地方的条件这么艰苦,环境这么复杂,孩子还这么小,能等到他们来接的那一天吗?日后还能再见面吗?这种希望真是太渺茫了。
张熙泽心如刀绞,泪如涌泉。
男主人很同情地说:“那就留下吧!”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多停留,洪学智低头,脸在孩子脸上贴了一下,又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下,把孩子交给老乡,一把拉着张熙泽扭头就走出门去。
出了门洪学智就松了手,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
他在前头背对着张熙泽大步走着,因此,悲伤中的张熙泽没有看到,清亮的月光下,丈夫脸上一行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下。
转过山脚,夜似乎亮了些,天上有半弯残月,还有一缕轻纱般的薄雾半掩半遮。洪学智抬头看了看天,他分明在半弯月亮里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女儿圆洁如月的小脸。
锥刺鞭打般的刺痛清晰地、尖锐地穿过他的胸膛。他不由得弯下了高大的身躯。
很多年过去了。
很多年里,洪学智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段情景。没有人知道,从那个晚上起,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子夜,当他抬头看见天边的半弯残月被一缕薄雾笼罩的时候,他就看见一个孩子润洁如月的小脸,看见自己抱着一个襁褓的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咕隆咚的山间。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晚上,一路上自己他都紧紧地抱着孩子。
他们很快追上了队伍。洪学智立刻回到指挥位置中。
队伍一直在移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点也不知道,就在十几分钟前,他们的领队人之一,为了全体人员的安全,将自己亲生的第一个孩子丢在了这乡野中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乡家中。
“这是什么地方?”他轻轻地问。
急速行动中的队伍中有人在黑暗中回答:“东西坊山。”
夫妻二人默默记下了这四个字,又都朝四周看了一下,想尽可能多地对周围环境留下印象,以便有朝一日寻找。但是,周围黑黢黢的,看不出任何地理特征。
天亮后,过了封锁线,队伍停下来在山坡上休息。
一夜的急行军后大家都累坏了,很多人倒头就睡着了。洪学智等几个干部正在和罗瑞卿校长看地图,突然又听见了哭声,他回身一看,只见张熙泽跪在自己的马前,手里捧着女儿的一块尿布,伤心地哭着。
罗瑞卿叹口气,拦住要去劝说的洪学智:“这里还算安全,让她哭一哭也好,不然会憋坏的。”
过了一会儿,洪学智走到妻子身边,挨着她坐下。
他把手伸进口袋,想找个手巾布什么的,但是却摸到了几张纸币,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自己只顾着去赶队伍了,也没有问这家老乡姓什么,叫什么。口袋里还装着几块钱,也忘记留给人家,就这样就把孩子给丢下了。
良久,他说:“别难过了,等全国解放了,再回来找孩子吧!”
洪学智查了查地图,根据行军的路线和速度,确定那个地方在东西坊山的大屿、小屿。
1950年,洪学智奉命入朝作战。洪学智去朝鲜后,已经改名叫张文的张熙泽在组织的帮助下,辗转找到了当年丢下的女儿洪醒华。
此时,醒华已经12岁。
带着孩子回到家中的张文立刻想把找到孩子的好消息告诉洪学智,但是洪学智在前方作战,志愿军的军用电话与国内民用电话无法接通。
洪学智一生一共养育了三男五女八个孩子,他对孩子们都很严厉,唯独对老大洪醒华,无论多么生气,却从来没有高声过。
第二节 转战晋东南
一、“学员队好比是个大家庭,我这个做家长的,一定要未雨绸缪。”
1939年9月底,抗大总校“青年纵队”(八路军第五纵队)到达晋察冀根据地河北省灵寿县陈庄,顺利地完成了东进的第一阶段任务。
抗大到达晋察冀后,正赶上陈庄大捷之后日军进行报复性“扫荡”。抗大师生分散到易县山区,洪学智所在的 4团分住在附近几个村庄。
10月7日晚,一个叫和家庄的小村庄家家的灯火都亮起来,晋察冀军区在这里举行盛大的欢迎会,欢迎罗瑞卿、成仿吾等率领抗大、陕公师生来到晋察冀军区。此前,贺龙、关向应率领120师也由冀中转移到冀西。驻在阜平的抗大二分校也加入了欢迎的行列。根据地的乡亲们见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的八路军,也都纷纷拿出家藏的好东西,送到自己的队伍里来。
不大的村子热闹起来。
晚7时,欢迎大会开始,聂荣臻在大会上说:“罗校长、成校长带着数千名优秀的青年师生,从延安经过千山万水来到边区,和我们一起抗战。他们是培养干部的英雄,我们向他们表示敬意和欢迎!”
一片热烈的掌声。
开会前,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特意让人多准备了几个菜,为贺龙、罗瑞卿等接风。席间,聂荣臻向罗瑞卿、成仿吾反映了缺干部的困难,希望能多输送一些给他们。贺龙、关向应也表示了相同的意见。
随着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快速发展,各个根据地都急切地需要干部——特别是又有理论又有实践经验的相对成熟的干部。而这时期的抗大,正是大批后备干部的储备和集结处。抗大在这一时期的迅速发展,正是应用了这一新的形势。这些学员在不久的将来,就将成长为在抗日战场上八路军新四军的中坚力量。让学员们迅速成长起来是迫不及待的工作。
安顿下来后,抗大迅速复课。在开课前,洪学智组织本大队学员就离开延安以来行军的情况进行了认真的总结,现身说法。
在10月的欢迎晚会上,因为正值陈庄战斗结束,指挥这次胜利战斗的120 师张宗逊旅长在会上做了一个战斗总结的发言,据《徐懋庸回忆录》载:“发言十分精彩,博得阵阵掌声。”
在晋东南129师的刘伯承师长在每一次反“扫荡”之后,也都要来做一次总结报告。刘伯承的报告理论结合实际,通俗生动, 十分受欢迎,洪学智带领学员们场场不落地去听。
入冬,张熙泽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这个消息对洪学智夫妻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只是洪学智总是早出晚归,难得有时间陪陪妻子。
1939年冬,日军集结了2万余人开始对晋察冀边区进行冬季大“扫荡”。
陈庄位于石家庄西北、磁河北岸,是晋察冀边区一个比较大的集镇。八路军许多军事机关、学校等都在陈庄周边地区,因此这里便成为日军进犯的一个重要目标。
得到消息后,洪学智迅速带着全团学员转移。
离开营地后,洪学智指挥学员们向山里走,避开大路,专走小道。他一路紧紧握着一只小马鞭,虎着脸,不停地催促着队伍加快。上了快半年的课了,学员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的团长这么紧张,也不敢问。
天很快黑了。不惯走夜路的队伍明显慢下来,洪学智急了,他前后跑着,几乎是凶着脸地催促说:快快——
果然,队伍走到一个岔路口,刚刚向左插到一个山坳里,日军就气势汹汹地沿着4团走的路追了上来。
队伍明显出现了紧张的情绪,细碎的不安像风吹过水面的波纹。
洪学智带头走在队伍最前面。他带着队伍,七拐八转,拐进一条狭窄的山涧。
四下峰峦起伏,山石嶙峋,中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见洪学智自信地走在前面,张熙泽恍然明白了——那些个常常晚归的周日,丈夫是去周围熟悉地形去了。
半夜时分,部队来到一个避风的山坳里,停下来宿营。洪学智命令:一律不准点火,也不能高声说话和随意走动,以免被敌人发现目标。
天亮前,洪学智叫大家起来,队伍又换了个地方。
就这样,行军、宿营,宿营、行军,洪学智带领全团的学员干部,利用熟悉的地理环境与日军周旋。一个星期后,日军“扫荡”终于暂告一段落,全团才拉出山。
回到陈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被日军烧杀抢掠后留下的悲惨景象。沿路村庄被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破砖碎瓦,他们住的陈庄几乎变成了废墟。老百姓的房屋、粮食、家具和家禽、牲畜都被一扫而光,惨不忍睹。
学员们心中惊叹,如果不是及时转移,或者在转移中被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发现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驻地的晚上,张熙泽问:“学智,我说刚到陈庄这里的时候,头两个月天天早出晚归见不到人,你是去勘察周围地形的啊!你怎么知道鬼子要扫荡?”
洪学智笑了:“我又不是小鬼子的军师,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扫荡。但是有一条,这么多人来了,小鬼子很快就会知道有八路军重要的部门在这里活动。我管着这么多学员干部,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学员队好比是个大家庭,我这个做家长的,在目前这么复杂的敌我情况下,一定要未雨绸缪。”
洪学智和他所带的第4大队(团)的学员就是这样,一边战斗,一边学习。那些凶悍骄橫的日军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拉锯般的所谓扫荡,在客观上为这些年轻的学员们提供了虽然残酷然而却是不可多得的现实课堂。他们一方面在艰苦的环境中经历磨难,另一方面,实战与理论结合,让这些抗大学员干部们未出校门就经受了考验和锻炼。这些随时随地都在进行中的学习,对洪学智帮助很大,正是在抗大这种边行军边学习的特殊环境下,洪学智培养出了过人的记忆力。
正如毛泽东主席所说的:“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1940年1月1日,抗大第五期毕业,在张家庄举行了元旦团拜会。贺龙、关向应都参加了团拜会。本期共有7个队的学员在陈庄完成了学业毕业,有3个队就在晋察冀根据地分配了工作,另有4个队准备转移到太行山根据地再进行分配。
二、小雨轻飘里,一行赤裸着脊背的男人行走在光秃的山坳间
高粱扛起红缨枪,
豆角把子弹推上膛。
玉米抡起手榴弹,
山药蛋洒下地雷网。
鬼子胆敢来侵犯,
叫他乖乖儿见阎王。
一阵悠长的山歌传过来,远远地,对面山峁上有一排小小的人影在移动。
男人们的肩上,扛着各式各样的粮食袋子,说是粮食,其实里面装的是黑豆、土豆、小米、高粱。
走在队伍中的洪学智更是奇特,他扛着的口袋是长裤扎起了裤脚做成的。这是当年他在鄂豫皖时参加战斗回来常有的动作——把装满了战利品的裤子像个小娃娃似的扛在肩上。
由于日军的侵犯,许多老百姓的房子已被敌人烧掉,抗大师生到来后,继承在延安时的传统,自己挖窑洞。武乡比较贫困,日寇的封锁,加上那年遭了水灾,百姓的生活更无着落。洪学智要求大家尽量不打扰群众,自力更生,到敌占区去弄粮,自己去买、去背。来回路途近百里地,去时还好,空手空身子,回来时背上沉重,加上人人肚中饥饿,归程的路就显得格外漫长。洪学智就发动学员干部唱歌,鼓舞斗志。
武乡一带的老百姓种黑豆,一开始,大家把黑豆背回来是煮着吃。黑豆吃了不消化,胀肚子,洪学智就发动大家磨成豆浆,做成豆腐。再将小米、高粱,与黑豆掺着吃,想方设法改善,以保证学员们的生活。
作为一家之长的洪学智,他的平易、随和与亲切,给了这些身处艰苦环境中的学员们莫大的鼓励。抗大的生活,团结、紧张、快乐。
武乡的小米令人难忘,当年驻扎在武乡王家峪八路军总部办事处的朱德总司令就说过一句话:老区人民用小米养活了我们,我们不能忘了。
朱德一生都对山西武乡念念不忘。新中国成立后,1958年,武乡砖壁村的村长去北京,在住进招待所的当晚,朱德的电话就打来了,他唤着村长的小名道:老木匠,老乡们生活怎么样了?还是吃疙瘩就酸菜吗?武乡的女人坐月子还是喝稀米汤吗?朱德总司令还曾让女儿朱敏专程去山西武乡,看看那里的老百姓们生活得怎么样了。
武乡的生活虽然艰苦,但在抗大的干部中,有一批像洪学智这样经过战争历练的军事干部,他们带着这些初生牛犊般的青年学生们与敌人在后方周旋,拉起队伍就走,停下来继续上课。尽管环境并不稳定,但学习还是坚持下来了。并且,学员们经过了各种情况下转移的行军锻炼,军事生活素质有很大提高。耳濡目染了主力部队神出鬼没的战斗过程,当地群众积极抗战的热情场面,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让学员们深受鼓舞和教育。战场环境下催生的这批学员迅速成长,毕业后分到了129师。
几十年后,当这些历经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在战场中九死一生幸存下来的抗大老学员们聚会的时候,这些白发的老人们坐在一起,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些随着细雨飘荡在山峁间的歌声,以及在磨盘飞转的欢唱中,汗流浃背的他们亲切乐观的洪队长。这是些在那风云如晦的艰苦岁月里难得更难忘的温馨场面。
1940年夏,八路军总部准备发起后来称作“百团大战”的破袭战,晋察冀军区的部队要去参加作战。抗大奉命向晋东南转移,仍然由刘道生358旅担任掩护任务。
向晋东南转移,必须越过敌人的又一道封锁线——正太路。为确保安全,抗大总校校部决定:凡是怀了孕的女同志,一律继续留在原地。这样包括张熙泽在内的5位怀孕的女同志留在2分校驻地陈庄。
分别的时候,洪学智和张熙泽的心情都十分复杂。得知再次怀孕,丢失了第一个孩子后痛苦了许久的张熙泽情绪终于缓解了许多,两人都对即将到来的第二个孩子怀有莫大的希望。可是现在,形势所迫,他们不得不再次分开。
晋察冀军区抗大2分校的校部设在陈庄。吴先恩部长把包括张熙泽在内的5位怀孕的女同志安排住进了2分校卫生部,还让人送来被子,说天气凉了要保护好身体和孩子。
1940年2月10日,抗大总校余下的人员从陈庄一带出发, 13日在井陉附近越过正太路封锁线,经南障城到达测鱼。由于发现前面有敌人,校部决定改变行军路线,绕道和顺县的皋落,经辽县拐儿镇、桐峪,于当月26日到达武乡县的蟠龙镇。
蟠龙镇是武乡四大镇之一。八路军前方总部和中共中央北方局就驻扎在这里。
1940年4月15日,抗大第六期在蟠龙镇开学。
领到津贴后,洪学智带警卫员王广财到镇子上转了转。回来的时候,洪学智手上多了个包袱,王广财胳膊上挂个柳条筐。
众人好奇地上前看,包袱里是两只铁皮罐装的炼乳,还有几尺蓝布,王广财的柳条筐里面,是几只毛茸茸的、黄黄的小鸡娃。
小鸡就丢在院子里,洪学智每天工作很忙碌,根本没有时间照料它们,只是每天早晚进出家门前,将自己饭碗里剩下的一口小米汤或者省下的半块杂粮饼喂它们。
自由自在的小鸡娃娃开始长大了。
1940年6月4日晚,张熙泽在陈庄生下一个男孩。虽然历经长途行军的艰辛,做母亲的没有什么营养,但这个男孩子却虎头虎脑,眼睛大大的,哭声响亮。就取名洪虎。
洪学智不在身边,身边没有人帮忙,张熙泽生产后不久,就自己下床给孩子洗尿布。女房东见她孤身一人,十分同情,每天都过来帮忙。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老乡的帮助给了孤独中的张熙泽莫大的帮助,她终生充满感激。新中国成立后她专门带着儿子洪虎到陈庄来寻找当年的房东,可遗憾的是时过境迁,房东一家早已不知搬去了哪里。
怅然之下,张熙泽对着旧居躬身鞠了一躬。
生下儿子的张熙泽,内心的喜悦无以复加,仿佛是上天的眷顾,他们又得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她是多么希望能马上见到丈夫,把这个喜讯告诉他,但她知道他们短时间不可能见面——儿子满月后不久,百团大战开始了。
百团大战开始前,1940年6月中旬,为加强抗大总校对各分校建设指导作用,遵照中央军委关于1940年再成立3所分校的指示,总校派第4团第1、第2营和第1团第3营共9个连,由洪学智等率领前往山西涉县,与八路军第129师随营学校合并,筹建抗大第六分校。8月下旬,百团大战打响后,抗大总部研究决定要精简整编,编成4个团。洪学智被任命为抗大总校第4团团长,确定4团归129师指挥,为山西决死纵队培训干部。
三、看看,都来看看我老洪的儿子。这下打小鬼子更不怕了,我有儿子了
百团大战进行得如火如荼,前方正是用人之时,担任第4团团长的洪学智却急得上了大火,起因是山西数地发起了疟疾,传播很快,涉县的决死队培训班也开始发作,数日之内,学员百分之七十都患上了,病情轻重不等,绵延辗转难愈。洪学智眼看着学员队病号日多,急得嘴皮上起了大泡。
警卫员小谭准备了盐水让他洗脸,说:首长你可别染上啊,你再不能病了。
小谭的话让他想起自己在长征途中草地得伤寒的事情,他把毛巾向盆里一丢:对啊,该去民间访一访,说不定有土办法。
经过仔细的走访,洪学智终于找到一个曾经多年行医的老者。洪学智找到他后,他却不肯出来,因为像今年来势这么凶的疟疾老者也没有见过,又害怕鬼子再次进来扫荡。洪学智反复做工作,说明当前的形势和这批八路军学员作为抗战后备力量的作用。洪学智指着山下因鬼子多次扫荡而房倒屋塌的村子说:“老人家,我们八路军是抗日的队伍,别看这些年轻的后生们今天是学员,明天毕业后就要奔赴抗日最前线。他们受过训练,在打鬼子的战场上能以一当十啊!人家都说,医家悲天悯人。我说您不光悯人,也是悯己。只有把那些害人的侵略者彻底打垮,咱们老百姓才会有安稳日子过。”
一席话说得老者频频颔首。
老人跟着洪学智回到村里,指着半塌的院墙说:“挖。”
见洪学智不解,老者解释说,他认为应该先想法让病人退烧,然后辅用大热之物作用于身体,让体内毒气发散。洪学智觉得有理。要退烧当时最好的是西药“奎宁”,然奎宁价高,且在敌封锁区不易弄到,老者就又推荐了几味草药,特别提出重用大蒜和胡椒,大蒜性辣,解百毒,胡椒除风毒湿热。当下正是胡椒将熟的时节,不难获得,至于大蒜,因老人一向钟情,年年都收一些藏着。为防止日本鬼子扫荡被祸害了,就用瓦罐装了埋在院墙下,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大喜过望的洪学智刨出瓦罐跑回学员队。
洪学智和团里几个干部商量后,决定一面安排人员到四乡八里收大蒜和胡椒,另一面用合作社盈余的两三万块钱,通过关系,从天津、北平买来奎宁等药品,再加上用狗肉、中草药治疗,同时将大蒜、胡椒熬成膏,涂到手腕上。
几方同上,学生们的病情日渐减轻,两周后终于基本控制了疫情。
疫情缓解,学员们又开始生龙活虎,洪学智抹一把由于连日操劳而布满疲惫之色的脸,这才想起,妻子张熙泽孕期已满,不知是否生产,产后情况又如何。
此时的洪学智不知道,张熙泽抱着襁褓中的新生儿子已经走在奔向自己所在地的路上了。
由于日军对晋察冀根据地的扫荡越来越频繁,张熙泽所在的抗大2分校也要转移。红军战士出身的张熙泽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年轻女性,在长时间艰难的行军中,她靠着一匹骡子,抱着儿子洪虎,骑一段骡子,走一段路,居然没有掉队。
几天后,在行军途中,她遇到了正率部转移的刘忠,刘忠在延安时原和洪学智是一个大队,彼此十分熟悉,这时的刘忠也带着爱人巫兰英和孩子,张熙泽就跟着他们一同前往晋东南。
到达山西榆社时,张熙泽母子与抗大2分校的50多名学员病号巧遇。两路人员合在一起赶路,终于到达了抗大总部驻地——黎城县下庄。她急切地打听洪学智所在的第4团的准确位置,但谁也说不清楚。她只好先在黎城住下。
这一天,正在住处给洪虎喂奶的张熙泽,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从门前走过。她定睛一看,正是洪学智的通讯员谭献珍。她兴奋得大喊:“小谭,我是张熙泽!” 谭献珍停下脚步,回头看见招呼的人,高兴得两脚一跳跑过来。当然,他带来了洪学智的消息。
他是奉洪团长之命到抗大总校送文件的,正好路过这里。首长现在是4团团长。首长原准备第4团在武乡为山西决死纵队培训一期营连干部,因当地闹瘟疫,转移到了涉县。聪明机灵的小谭最后说:哎呀,首长虽然很忙,但他也在天天盼你们呢!
张熙泽激动地站起来:“收拾行李,马上走。”
行李没有什么太多可收拾的,做母亲的抱起孩子,小谭跟上,二人立即启程,前往涉县。
尽管数度经历了战火的摧残,晋东南的秋天,还是十分迷人。坡地上的玉米熟成一片金黄;山上的柿子则火红诱人;柿树叶红艳艳的,亮丽耀眼。张熙泽却无心欣赏秋季美景,她的心早就飞到了涉县,飞到了洪学智的身边。
山路崎岖,他们一会儿在山沟里走,一会儿又爬上山梁盘绕。登上一个山顶,张熙泽猛然看见山下有一队人马,张熙泽眼底一热——她看见了自己的丈夫——身材高大的洪学智戴着八路军军帽,系着牛皮腰带,大步地走在队伍前头。小谭这时也认出,这是第4团的队伍。两人这叫喜出望外,同时站上山头大喊着招手——
几乎同时,洪学智看到了站在山头上的两个人,他又惊又喜,拔脚几下子上到山头,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天爷,果然是你们!”然后一把把母子俩都搂在怀里。
夫妻分别3个多月,竟在太行山上巧遇了。
洪学智激动地抱过儿子,亲了又亲。洪虎出生3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见到爸爸呢!几个月来,天天行军奔波,洪虎的小脸晒得黑黝黝的,当爹的粗糙的脸扎痛了孩子娇嫩的小脸,小家伙皱了皱眉头,很给面子的没有哭,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陌生地看着爸爸。
洪学智是带队到抗大总部去参加军事演习的。他让妻子先回驻地去等着,自己很快就回来。
几天后,洪学智带着学员队回到了涉县。
队伍还远远地在营地外,张熙泽就听到了众人的笑闹声。小谭跳着脚进来,一边跑着,一边笑得合不拢嘴:阿姨阿姨快去看看,首长回来了!
张熙泽忙抱起孩子跟着出去,远远地就看见一行人笑着闹着过来。洪学智高高的身影她太熟悉了。
晚上,几个老战友和4团的学员们都到家里来看望团长的新生儿子。小屋挤得满满的。被开心和骄傲充满,因而满脸通红的洪学智抱起洪虎说:“看看,都来看看,我老洪的儿子!”
一片欢乐中,他大声补充一句:“这下,打小鬼子更不怕了,我洪学智有儿子了!”
第三节 奇迹“小长征 ”
一、听见警卫员报说洪学智来了,腿不好的教育长何长工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来不及扣好扣子就一拐一拐地走出屋子
1940年10月中旬,百团大战进入最后阶段,日军发动了对八路军总部所在地晋东南的报复性大“扫荡”。抗大总校撤到了黎城西井的山沟里。
这一时期,为加强抗大各分校工作,抗大总校决定把3团干部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叫山东干部大队,有200多人,由聂凤智任大队长,带到山东加强1分校;另一部分叫华中干部大队,有200多人,张兴发任大队长,由洪学智带去新四军办抗大5分校。两个大队的沿途行动,归洪学智统一指挥。
抗大总校在山西黎城的下庄。洪学智前脚刚离开涉县,敌人就占领了黎城。
晚上他们留宿在一个小客店里,半夜里张熙泽突然听见门被人动了一下,她一惊醒来,却见是丈夫洪学智把门开了一条缝,悄悄地向外看着,回身示意她不要出声。
警卫员要出去侦察情况,洪学智拦住他,凝神细听:“不行,脚步沉重,说明有重武器。声音含混,不像是我们的人。看来敌人有行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们只有几个人,绝不能暴露身份。”
第二天清晨得知消息:“黎城已被日军占领,抗大总校已经转移到了西井。”
敌情复杂,为了安全,洪学智让大家在暗处休息准备,夜深后才上路。
洪学智赶到西井总校时,天刚亮,校部的院子静悄悄的。
听见警卫员报说洪学智来了,腿不好的教育长何长工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来不及扣好扣子就一拐一拐地走出屋子,冲着洪学智一连声地说:“洪大个子来啦——好,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我这几千人的性命可都交给你了!”
从黎城到西井,中间要经过一个山梁子,山高路险,易守难攻,抗大郭林祥大队的2团守在那里,保护抗大总校。洪学智经过的时候了解到,头一天日伪军来了百把人,郭林祥大队居高临下坚守着。敌人攻了几次未成功,撤退了。第二天,敌人重新组织了力量,再次反扑。
洪学智对何长工说:“虽说咱们这里的地势险要,敌人昨天没有打进来,但毕竟我们人数有限,时间长了,难保不会有问题。”
何长工说:“是啊,但是我们往哪里走呢?”
洪学智说:“黎城到这里不过几十里地,这座山梁是唯一的屏障,一旦失守,校部都在山沟里,要受大损失。我们得赶紧走,离开这里,硬拼不行,得绕圈子,打游击。”
闻讯赶来的张际春也同意洪学智的意见。
张际春点头:“你的想法不错!这样,你先在我这里吃点饭。知道你要来,我昨天专门炖了只老母鸡,你吃一口。”
正说着,警卫员已经端来了锅,半锅飘着黄黄鸡油的汤里,鸡肉雪白。
这个时期,能弄到这样的好东西,是多么金贵,洪学智当然清楚,他说:“我吃过早饭了,等中午叫上大家伙一块儿吃吧。”
张际春一边披挂手枪一边说:“这个光景,中午饭在哪儿吃还说不清呢。这只宝贝鸡我可是费大劲才弄到的,赶紧赶紧,吃一口也不枉我准备那么久。”
洪学智正要推辞。突然,轰的一声,敌人的迫击炮射过来几发炮弹,正落在他们房子前面,众人忙趴下,好在没有人受伤,但溅起的灰尘落了他们一头一脸。
张际春望着扣翻在地的汤锅,心疼得直跺脚:“你个洪大个子,叫你吃你扭捏个啥,这下好了,好好的东西,瞎了吧!”
洪学智迅速分析说:“敌人已经打过来了,从弹着点看,距离并不太远,而且有重武器,说明敌人是大部队行动。我们兵力太少,顶不住,得赶快撤。但是人多目标太大,不便行动,必须分头走。”
洪学智的意见是自己带3团,何长工等带校部,分头离开。另外,立刻通知郭林祥大队,往山上两翼撤。他回身命令张兴发、于辉带几个人在前面侦察开路。他特别交代,要张际春亲自监督,所有的文件、纸本全部带走。不要说带字的,就连一寸纸头都不许留下。
洪学智的判断果然准确,他们才走出十几里路,敌人的正式进攻就开始了。
日军纠集了大股的部队,由汉奸、伪军带头,马拉着钢炮,人抬着重机枪,一大早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地从黎城出发,等赶到昨日受阻的山梁前,正是正午,炮弹子弹连续倾泻了好一会儿后,却并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抵抗。如临大敌的鬼子进到了山沟抗大总校,但沟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吹动的树叶,一个活物也没有。一番搜寻后,鬼子大队长最终不能不无遗憾地意识到,他的这次精心策划的突袭要彻底地扫兴而归了。他不明白的是,才小半天的工夫,这个培育共产党骨干的基地数千男女老少怎么就消失了。他们走得如此迅速且如此干净,除了几盘石磨几间空屋,偌大的学校,连片纸只字也没有留下。
鬼子当然不知道,实际上,洪学智深知负重行军的困难,为了便于行动,他专门派人把各种文件锱重藏进了山中的的一个隐蔽的山洞,他自己也有一只箱子,里面装着各种文件及作战必备用品,也一并藏入。等鬼子扫荡结束后,再派人取回来。
发现扑空后,日本鬼子在汉奸伪军的带领下,紧紧咬住了抗大总校机关的屁股,紧追不舍,步步紧逼,紧张时有时敌人与我方相距仅仅一个小时的路程。
抗大总校在洪学智的指挥下, 顺利地逃过了一劫。因为安排及时,郭林祥带的2团也顺利撤离,他们转移到一个叫“三十亩”的山沟里待命。
一根棉絮燃起一点如豆的灯光,为了避免暴露,门窗都捂得死死的。
晚上,在一家临时征用来的老百姓的房屋里,抗大校部的领导们聚集在一起,商议下面的转移工作。
张际春盯着跳跳的一线火头沉默,何长工也不说话,众人都不语。一整天里惊心动魄的转移,让他们余惊未消。对于这些抗大总校的当家人来说,这一次洪学智的出现,如同雾海航行中遇见一盏明灯,喜悦、感激、兴奋种种情绪盈满胸中。
洪学智感觉到了大家的沉默,从地图上抬起头说:“教育长,主任,你们这是怎么了?”
何长工若有所思的眼睛还放在洪学智身上:“洪大个,要是你晚半天来报到,会是什
么样?”
张际春也长呼一口气:“洪大个,幸亏有你。”
洪学智一笑:“哈,这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鬼子要行动,我正好路上遇上了。”
洪学智继续说:“我这也是当年在鄂豫皖的时候,跟着徐总指挥,与白匪打游击战练出来的。”
末了,何长工说:“我腿不好,际春的长处是做政治宣传工作,你留几天,负责指挥整个抗大的转移。我这几千人的性命可都交给你了。”
张际春也表示同意,想了想,觉得还差了个手续:“得有个名义吧。”
何长工一拍腿:“洪大个,你做我的副教育长吧,明天党委开会定一下。非常时期,手续从简。”
第二天,学校党委决定正式下个通知,任命洪学智做副教育长,协助何长工指挥部队进行转移。
洪学智说:“通知下不下不重要,我就给你们当参谋,带着部队走吧!到了合适的地方,安排好,我把3团干部带走,这样,人少了目标也小了。”
何长工、张际春都说,不行,你现在不能走。抗大现在正缺少军事干部。
洪学智同意了。
经过细致的敌情分析后,洪学智决定带着3团和校部向涉县、阳邑方向转移。阳邑与涉县毗邻,那里驻守着吕正操的一个旅。武安则有皮定均指挥的一个旅在驻守。左右都是自己八路军的部队,一旦敌情有变可以互相支援,相对安全得多。
在勘察了地形后,洪学智把打过仗的红军干部集中起来,临时组成一支战斗连队,掩护抗大总校校部机关向涉县、阳邑方向转移。他要求大家做好隐蔽工作,非万不得已不暴露行踪。
洪学智凭着机智勇敢,带着抗大总校的队伍,在太行山里与日伪军周旋了一个多星期,避开与日军的正面交锋。他们从武安一直转移到邢台地区。
日军的“扫荡”停止后,为表达对洪学智的谢意,何长工专门在家里请洪学智夫妇吃了一顿饭。因为连续反扫荡,条件实在是艰苦,何长工尽管也想了不少法子,端上饭桌的东西不过是些干豆角、茄子条之类,没有什么荤腥。
何长工歉意地说:“实在没办法,我没有老张那本事,只能将就了。”
洪学智笑了,他知道何长工是说张际春的那只鸡。
洪学智说:“张主任真行,鬼子老扫荡,见什么扫什么,老百姓抱着鸡娃躲鬼子就像我媳妇抱着娃,鸡可金贵着呢!你是怎么弄到的?”
张际春嘎嘎地笑起来:“洪大个,这回我可以说实话了,不瞒你说,那只鸡啊,是个伤兵。躲炮弹从院墙上掉下来,断了一条腿。老乡可能是觉得养不活了,才肯卖给我的。”
洪学智大笑说:“我说怎么这鸡少了一条腿呢!”
何长工笑着说:“不错,一只伤鸡换回一个指挥员洪学智,也就换来了咱们抗大总校的安全。这只鸡牺牲得值了。”
二、受命率部转移出发的这一天,天气阴沉,大块的乌云,堆积在天空的一角
1940年11月9日,洪学智带领华中大队270多人从浆水镇出发。
为便于统一行动,洪学智将队伍分为若干个小队,每队设队长、副队长。洪学智想的是,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战事多变,不可预测的事情太多,就算是没有像样的武器,也一定要尽量准备下一两样护身的家伙。只有极少数干部学员有点简单的武器,在洪学智的要求下,大多数没有武器的人准备了半截木棍、一根扁担或者一把砍刀。
百团大战的进行,严重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猖狂气焰,日军被迫调整政略和战略,重新确定了侵华作战方针。日本华北方面军明确指示,要求:“讨伐重点指向剿灭共产匪团。”
日军的“肃正建设”是卓有成效的,铁蹄过处,大片铁丝网围起的“伪化区”出现了。尚未被“伪化”的地区,几乎到处断垣残壁,十室九空。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此时的华中战场,一方面是日本帝国主义者越来越加强的“肃正”与扫荡;另一方面,蒋介石一手策划的一场巨变的风雨也正在步步走近。
就在洪学智带着重任,与华中大队这一干人马出发的这一天,11月9日,李品仙的一封密电也到了国民党第48军军部。电称:“江南之匪,由三战区实施进剿,其必向江北无为一带渡江。我176师应准备以主力阻止其渡江,应逐步肃清江北之匪军。”
蒋介石在寻找借口,大造反共舆论的同时,还积极调兵遣将,加紧进行军事进攻部署。一方面是蒋介石的磨刀霍霍;另一方面是日本侵略者的虎视眈眈,一时间,华中地区上空战云密布。
在这样的背景下,洪学智带领的华中大队,将要穿越这一片敌影重重危机四伏的区域。
天气阴沉,大块的乌云,堆积在天空的一角。
三、险越平汉路。他掏出钢笔,拉过她的手,让警卫员用手电筒小心地照着。在妻子的手心里画了几条线,几个点,轻轻地但却是清晰地说了句:“咱们打不散!”
华中大队南下需要通过的第一道封锁线是平汉路。侦察表明,敌人正通过平汉线运兵南下,沿线重重关卡,碉堡林立,巡逻频繁,戒备森严。权衡再三,洪学智决定把穿越地点选在邢台以南的沙河镇。
晚上九点多,队伍到了铁路边上。
四下里一片黑暗,没什么动静。有几个干部就说:趁着敌人没有发现,赶快过去吧。洪学智回身看了看自己的队伍,决定还是亲自到前面去看一下。
洪学智带着侦察员摸到铁路边,发现了新情况:原来,日军为了割断太行山根据地与冀南抗日根据地的联系,除了建立伪组织日夜巡逻放哨,在铁路沿线修碉堡、设哨卡外,还沿着铁路新挖掘了一条宽3到4米、深约4米的封锁沟,路沟又深又宽,又是在黑夜里,很难越过。
正在这时,铁路线上传来巡逻兵的吆喝声和铁甲车的轰隆声,一列火车驶过来。游击队员介绍说,这是敌人的运兵火车,一般25分钟过一趟。但巡逻兵的情况不清楚,因为之前并没有这么多且频繁的巡逻队,周围的碉堡是新修的,兵力情况也不清楚。
洪学智说,看来情况比之前掌握的有较大变化,敌人突然增加了部署,而且如此严密,肯定要有动作,我们不能冒失。他立刻又派出两路侦察员,一路沿着铁路线继续寻找缺口,另一路摸进村子打听打听情况。
附近有一个村庄,其中有一户人家亮着灯,侦察员悄悄过去了解情况。亮灯的那家今天娶媳妇。侦察员找来一个向导,查询了有关敌人据点、附近地形、村落,以及道路交通等方面的情况,获悉据点上增加了敌人,果然是敌人正准备出动对铁路沿线进行“扫荡”。时间不定,但很有可能就在天亮后进行。
敌情一下变得严重了。
洪学智当机立断,连夜过铁路。这时,另一路沿铁路线去前面侦察的人员回来报告说从封锁沟下去后人搭人,就可以过去。
洪学智说,人可以过去,牲口怎么办?部队有十几匹牲口,驮着行李,还有教学用的书籍,肯定是不能丢的。
洪学智说,还是得依靠群众,再到村里去打听,记住,要找那些放牛放羊的人。
在等待中,洪学智召集大队领导,开始安排。他要求每个队长肩负起小队的责任,把所有随身物品尽量精简,并且用带子绳子牢牢系在身上,特别是牙缸水壶之类的东西,行动中绝对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然后他挨个查看各小队的准备情况。
在一片枣树林里,洪学智遇见了妻子,妻子怀里的儿子洪虎睡得正香,他俯身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后,抬头看见她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什么话也没说,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太多的内容。
洪学智掏出钢笔,拉过她的手,让警卫员用手电筒小心地照着,在妻子的手心里画了几条线,几个点,洪学智指着手心里的几个点说:“我要指挥部队,你跟着队伍。万一被敌人冲散了,越过铁路后,你到这个点上集合,要是过不去,你就退回来到这个点集合。”他收了笔,转身要走。张熙泽拉着他的手不松,洪学智紧紧握了一下爱人的手,附在她耳边轻轻地但却是清晰地说了句:“咱们打不散!”
一道泪花一闪而过,张熙泽忍住泪水,她松开丈夫的手:“你放心去吧,我一定带着儿子跟上!”
再一次去打听情况的侦察员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一位老乡说离这里2华里处,有一个桥洞,那里可以过牲口。洪学智和大队领导对部队又作了仔细的交代和检查,然后立即行动。
当晚,部队趁着天黑,来到铁路线附近。
夜色尽管很黑,张熙泽还是清楚地看到,从她脚下站的地方到铁路线,还必须通过一片乱石纵横的大河滩。他们开始慢慢地向铁路靠近,走到河滩中间时,恰好有一列火车隆隆地驶近。张熙泽迅速趴下,把怀中的孩子紧抱在怀中。
列车呼啸着近了,俯卧在卵石堆里的张熙泽几乎立刻想到一年前跟着丈夫带着女儿过同蒲铁路时的情形,女儿娇弱的哭声此刻仿佛又真切地出现了,同样的情形再一次出现,一旁的警卫员怕骡子叫,双手用力把骡子的嘴捂住。张熙泽正犹豫着要不要捂住孩子的嘴时,她看见,儿子洪虎忽然醒了,黑夜里小人儿一双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啊闪地看着黑夜中的母亲。张熙泽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了,年幼的洪虎好像很懂事似的,闭上了亮亮的圆眼睛又睡着了。张熙泽用手捂住了儿子的耳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瞅着火车哐呛呛地开过,儿子居然没有醒。
这几十秒钟无比漫长,火车过去之后,带队的干部在前面一挥指挥旗,张熙泽迅速爬起来,抱着孩子拼命向前跑,过了河滩,继续沿着铁道跑。在拂晓前跟着部队从一处缺口处越过了铁路,钻进了深山密林中。进入密林,危险解除,她脚一软,一下子坐在地上,洪虎被震了一下,醒来,亮亮的黑眼睛看看母亲,张熙泽这才松开了一直紧咬的嘴唇,呜呜地哭起来。
孩子啊孩子,你真争气,我终于把你带过来了!
之后,队伍在黑暗中,肃静、迅速、按次序跳进深沟,解下绑腿,上拉下推,搭人梯爬上去了。牲口则由另一部分人牵着转到桥洞那里通过。半夜12点后,队伍全部顺利地通过了封锁线。
洪学智清点人数,一个不少!
人数刚清点完,就听见铁轨上一阵轰隆声,只见前方不远处,两道雪亮的灯光直射过来。
不好,洪学智一看表,还不到25分钟,敌人的列车提前开来了。
洪学智下令:全体迅速卧倒,不要惊慌!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仅几秒钟后,铁路两侧一片安静。
敌人的铁甲车轰轰隆隆开了过来,探照灯前后左右来回照射。众人分散在地趴伏着,敌人什么也没有发现,铁甲车开过去了。
当黑暗重新布下时,洪学智一声命令,众人迅速起身,纷纷以低姿快速奔跑,奔向指定的地方。
天黑后,队伍继续前进,目的地是冀南7旅驻地。7旅旅长王近山和政治部主任卢南樵都是洪学智在红四方面军的老战友。
晚上11点,队伍顺利到达刘庄。王近山旅长已派人在村头等着了,热情的笑脸和热腾腾的饭菜同时迎上了洪学智他们。老战友见面分外亲,大家高兴得不得了。
这一顿热汤饱饭吃得踏实香甜自不必说,更让洪学智开心的是,王近山见张熙泽抱着孩子行军不方便,送了他们一匹牲口,还送了洪学智一支驳壳枪。这两样东西真是雪中送炭,洪学智十分感激。
四、智渡卫河。“三五”同志太智慧了。看似简单实则天才的想法令双方皆大欢喜
寒月星稀,万木清瑟。夜色下的河面,波光细碎如银,入骨浸凉的夜风里,几个人影在岸边一侧的树林里轻捷地闪过。
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划破夜的沉静,随即两道刺目的灯光闪过来,是日军的巡逻艇过来了。在明明晃晃的灯光下,看得见船头船尾荷枪实弹的鬼子身影,五短身材,裹着黄帽黄衣,土黄色大头鞋,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枪刺闪着凶残冷冽的光。
船在河边最靠近河岸处停下来,探照灯向岸边的树林子里扫去。
巡逻艇开走了。
四下回归黑暗。两个人影从紧伏着的树干上端笔直地下滑,无声地落地,四下打量后迅速在树林中消失。
树林重归寂静。河面依旧波光如细银。
1940年11月中旬,华中干部大队从冀南进入山东到馆陶县,从这里再向前,必须渡过卫河。根据当地游击队的安排,他们住在距河有一段距离的村里。由聂凤智带的山东大队也到了,准备渡卫河。
卫河浩浩荡荡,水深岸陡,沿河还设有敌人据点。卫河沿线是日军总部严令“肃正”的重点地区之一,日军在此建起阻断冀南、鲁西两个根据地的又一道封锁线,已多次发生过敌人袭击我渡河部队的突然事件。敌人把渡口都挖毁了,河面上经常有汽划子巡逻。
在敌人的严密封锁下,从馆陶县夜渡卫河是唯一的选择。如何使这么多人员安全渡过,这是摆在洪学智面前的一道大难题。
连续几天,洪学智安排侦察员入夜后悄悄潜到河边的林子里,观察日军据点和巡逻艇的情况。摸清情况后,洪学智认为,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只有乘敌人巡逻的空隙,迅速通过。
洪学智与聂风智商定渡河点选在距敌据点几华里的地方,这里沿岸杂树丛生,可以稍做掩护。计划两个大队分两批过,山东大队为第一批,华中大队为第二批。
可是谁也没想到,出发这夜,发生了意外。
是夜,朔风凛冽,经过严密组织和安排,全部人员紧张而肃静地分散守候在离卫河不远处,听从命令分批渡河。
按照计划,山东大队需于晚上六七点钟到达卫河边上,待天黑透后上船。但等到九十点了,约定的船还没来。聂凤智以为有特殊情况船不能来了,又无法联系,只好带着山东大队和掩护过河的部队返回到原来住的地方。等洪学智带着华中大队第二批过河的人员按照计划的时间到达指定地点时,聂风智大队已经返回。
夜风阵阵,静悄悄的河滩边,只见空荡荡的河面闪闪发光,不见船影。洪学智觉得诧异:出了什么事?船为什么没有按时到呢?
难道是被鬼子的巡逻兵发现了?一旁的游击队长说。
洪学智摇摇头:不像。如果鬼子发现了我们的行动,一定会追击,至少也先会封锁河面,这里就不会这么安静。
洪学智吩咐大家隐蔽起来,派人再到村里联系。
夜里11点钟,终于得到消息,原来鬼子这两天突然加强了搜索巡逻,老百姓不敢把船开出来。经过做工作,有几个船工答应出船,但要等到后半夜才可能到。原来联系的4条小船不来了,能来的只有一个小划子和几只仅能坐四五个人的木盆。
马上又到鬼子巡逻的时间了。洪学智紧张地思考着:鬼子既然加强了巡逻,就预示着很可能有下一步的行动。小船是租用老百姓的,如果队伍此刻返回,小船到来后必然会空船停靠,这样密集的巡逻,很容易被日军发现,一旦被发现,极可能暴露大队的行踪。再说,过河行动计划已经开始了,尽管做了一些防备,可万一走漏了风声,再想渡河就十分困难了。
洪学智下了决心:不管是木盆还是小划子,都要过,分批走,今晚一定要过去。
鬼子的巡逻艇过后,华中大队迅速拉到了河边埋伏。
大家心急如焚地等着。大约一个小时后,船终于来了,还好,有4条小划子船。正在这时,聂风智的大队也回来了,洪学智对聂风智说,你们山东大队刚刚返回来,很疲劳,不如调整一下方案,你们先休息一下,华中大队的先过。聂风智同意了。
刚刚开始准备渡河,又一个问题来了:河岸十分陡峭,只能走人,不能过牲口,即使牲口能从河沿上下来,小划子和木盆太小,牲口坐不下。怎么办呢?洪学智着急起来。
黑乎乎的河岸对面突然出现一列人影。洪学智警觉着:难道是鬼子或者汉奸出动了?
众人再一次到林子中隐蔽起来。
残月稀星,霜花遍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朔风凛冽的寒夜里,洪学智急得头上直冒汗。
前去侦察的同志回来报,对面来的是自己人,山东分局的一批干部要过卫河到延安去。大家松了口气。洪学智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大手在脸上一抹,啪地落在聂风智的肩上,说了声“行了,准备渡河——”,就“呼”地一跃跳出了林子。
80多年后,在蝉鸣蛙闹的盛夏的南京,已经离休在家的原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薛毓芳老人在他窗外浓荫满目的家中,对前来采访他的同志说起他当年跟着洪学智“小长征”的这一段历史,数次停下来,用不无赞许的语气表达对这位当年的领导——后来终身敬爱的首长抑制不住的佩服和崇敬:
这个办法真是好啊!那一刻,他怎么就能想出这个办法来呢?几百人都在着急,三五同志太机智,太有智慧了!
“三五”是洪学智带队小长征时,为了保密起见,使用的内部代号。
从林子里一跃而出的洪学智想到的办法是:与河对面的山东干部队交换牲口,一匹换一匹。
山东分局的同志也正在为牲口渡河的问题困扰着,他们马上同意了洪学智的办法。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天才的想法令双方皆大欢喜。这样一来,双方既都能继续带着牲口上路,又都解决了船小牲口不能渡河的问题。山东分局的干部队中,第二支队政委潘寿才,是洪学智红军时期的老部下。老友相见,自是欢喜。时间紧迫,不能尽情畅谈,他们相拥告别。
细心周到的洪学智不仅谈妥了华中大队的牲口交换,也帮着聂风智的大队商谈下来。这样,两个大队的牲口都换了。
华中大队刚刚渡完,天边露出了光亮,白天渡河容易被敌人发现,聂凤智大队改在第二天晚上再渡河。
第二天晚上,洪学智派人到河边上接应。这天船来得很准时,山东大队按时渡过了河,大家又会合了。
换牲口的时候,出了点插曲。华中大队的一些同志出于本位主义的考虑,把换来的好牲口都留给自己,把差些的给了晚到的山东大队。洪学智发现后,就做工作,及时纠正了这种做法。
洪学智说,我们共产党人办事,要讲公道,讲风格,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两个大队的牲口必须好坏搭配着分。
随行人员中有一位准备到华中新四军5师去的团长,他不是华中大队的人。洪学智了解到他有腿伤,行走不便,就也给他分了一匹。
过了卫河,华中干部大队和山东干部大队分手了。洪学智率华中干部大队去新四军,聂风智率山东干部大队去山东抗日根据地。
王近山送给张熙泽的牲口留给了山东干部大队。由于山东干部队离出发时间短,牲口们都还算膘肥体壮,洪学智分到了一匹棕色的骡子。这匹来自山东的家伙有着鲁地风格的健美身姿,洪学智十分喜爱。此后,在整个苏北抗战中,这匹骡子一直跟随着他。
五、勇进伪化村。一席话说完,众人都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
过了河,下一个目的地是到邓克明、张国华教4旅所在地湖西。巨野是必经之路,这也是列入了日军“肃正”计划的重点区域,建有日伪军的一个大据点和巨野伪化区。华中大队离开鲁西北根据地时,苏振华派了一个连护送,后来又增加了一个游击支队。
华中大队有270人,大部分是干部,只有十六七条步枪。而苏振华派的护送连有160多人,一挺重机枪,由一个副营长带领,有一定的战斗力。再加上一个游击支队,声势不小。几个单位的人统一由洪学智指挥。
初冬的一个薄雾的清晨,洪学智得到通知,教3旅已与担任护送的游击支队约定好地点会合,他们可以出发了。于是,洪学智与苏振华、杨勇分手,带着大队干部、部队上路。
上路后不久,雾越来越大,他们走了大半天,到达预定的会合地点时,却并没有见到游击支队的人。等了很久,还是不见踪影。眼看着天要黑了,大家都着急起来。
怎么办?大队长张兴发向洪学智请示,是返回还是原地等待。
洪学智分析着:现在返回,天黑前不可能到达3旅驻地。继续等待,此处地形不利。这样的大雾天,适宜小股机动而不适合大部队行动。继续前进,自己手中的兵力足以对付小股日伪军和流寇。
洪学智决定继续前进。他说:“不能等了,这里情况不熟悉,地形又不利,天一黑,更不好办。通知队伍出发,按原计划走。连队按战斗队形行进。”
“大家要注意,前面就是伪化区了。”洪学智说。
所谓伪化区,是日军进攻华北地区为确保华北“治安”采取的一种险恶举措。
日军在1941年初制定了“肃正建设”计划,确定以“对共施策”为重点,把“治安第一主义”作为指导各种政策的方针,强调发挥军、政、会、民的总体力量,实行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相结合的“总力战”。
战后解密的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1941年7月在他的军情工作报告中就提到:
——共军的特点经常采取回避作战。他们虽然在军事上处于劣势,仍然巧妙地争取群众,发展势力和积极开展党的地下活动。为了将其消灭,除军事讨伐外,还必须有机地发挥日华官民的全力,从政治经济上获得民众,使其疏远共产党,进而扼杀共产党的活动。
附近有一个叫王桥的村子,洪学智找来几个老百姓了解情况。老百姓介绍说:在日军“肃正治安”的统治下,此地的地主豪绅以及青洪帮、哥老会等地主武装势力很大,很猖獗,一路上都是敌视八路军的土围子,还设有一些据点。王桥村边上就有一个。据点距村子只有12里,鬼子和伪军经常出来骚扰村民,男人都被拉走了,连五六十岁的老头都不放过。年轻姑娘和媳妇早就躲到远处的山里,过着野人一样的日子,这眼看着入冬冰天雪地了,生死未卜。
老百姓们说着流了泪,个个含悲忍愤说:天杀的小日本鬼!
八路军快打回来吧,把这些害人的鬼子消灭!
洪学智仔细地问:据点里他们有多少人?
一个老大娘说,自己家的老头往据点里送过菜,据点里有40多个日本兵。
送走了老百姓,洪学智找来几个带队干部,打开地图,他指着地图说,我们就从这里走——王桥村。
可这里有敌人的据点啊!副营长不解地说。
按照事先预定的路线,这是一条必经之路。其他的路线,一是路线不清楚,二来情况都差不多,这里方圆一百多里都是伪化区,绕不开。这个村子虽然在伪化区内了,但老百姓从内心里还是恨日本鬼子、拥护八路军的。
王桥村离敌人据点这么近,里面的鬼子伪军发现了怎么办?
洪学智胸有成竹地说:我想过了,日军的据点虽然离王桥不远,但敌人只有40几个人,就算发现动静,除了留下看守据点的,敌人能出动的,不过二三十人。这个季节大雾天气多,我们选择傍晚前后容易起大雾的时候行动,敌人不了解我们底细,不敢贸然死追。就算有遭遇战,只要我们行动迅速,这一小股敌人,我们能够对付。只要我们计划严密,能够快速通过。
一席话说完,众人都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
洪学智大手一挥:决定了,下决心大胆地从这儿过。
洪学智把副营长叫到身边,单独叮嘱:我们这么多的陌生人突然来到这里,肯定会引起村子里敌人眼线的注意,事不宜迟,你悄悄地通知下去,部队马上开拔。
时值午后,队伍迅速离开休息地,疾步行军,穿沟越涧,一口气走了60多里。天将擦黑,在到达离王桥还有18里的地方时,洪学智得报,日军据点里的鬼子增加了,不是40几人,而是达到了近60人。
怎么办?是往前走,还是原路再退回去呢?
洪学智把干部们集合起来,分析道:我们已经走出60多里,如果退回去,肯定也不能回到王桥村去,今天不走,明天我们还得从这里走,因为这一条是必经之路。据点中日军兵力60多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做好应付突发情况的战斗准备。
洪学智说,我的意见是,绕过这个据点继续前进。
众人一致同意。
吃干粮的时候,洪学智还安排了一件事,他让几个腿快的年轻小伙子准备了几个不太大的窝头,又不知从谁的手中搞到一点土酒,把窝头用酒泡了,捏在手里——
“等会经过村子的时候,听到狗叫,就扔过去。”洪学智交代说。
半小时后,队伍离开了大路,绕行在田野上。洪学智向据点附近派去潜伏哨,随时观察敌人据点的动静。
也许是沿途村庄的狗都被敌人打绝了,一路上人不出声,也没听到狗叫,不惊不扰,日军和伪军都没有出来,可能根本就没发现他们。
一路有惊无险,他们顺利地通过了王桥村的鬼子据点。
多年以后,在谈到历经千难万险完成“小长征”的过程时,当年跟随洪学智的人们都会有一致的认识:
毕竟是经过多年战场战争的历练,他(三五同志),不仅思路清晰,头脑敏捷,而且特别擅长于从复杂的情况中抽丝剥茧地进行分析,抓住要害,正确判断。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准确的把握、严密的分析、正确的判断、及时的应对,这些正是一个优秀指挥员难得的优秀品质。
过了据点,前面就是王桥村了。进入伪化区了,大家又紧张起来。果然,才走近一个村子,就听见里面咣当咚咚一连声的锣鼓家什响,夹杂着人的吆喝:“八路来啦——” “拿家伙,打呀!”随即,鸣锣、打枪一阵乱响。
事发突然,队伍中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洪学智很冷静,他命令大家就地卧倒,自己则伏在一条田垄后,一边观察着土围子的动静,一边竖着耳朵听。
天已经近黑了,冬日的田野光秃秃的,周围除了几条矮矮的田垄,几乎没有隐身的去处。有几个干部沉不住气了,拎着枪弓腰来到洪学智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起一圈尘土:
三五同志,打吧?游击队的同志提议,趁敌人没摸清我们的底细,游击队先冲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洪学智眼睛盯着前面的土围子,没有说话。
游击队长说,三五同志,你放心,天快黑了,等一开火,你们先撤,我们就是拼上命,也要掩护华中大队的同志们过去。
洪学智感动地拍了拍游击队长的肩膀:谢谢你们。能跟敌人拼命,好样的,但是,现在还不需要。
他指着村子里土围子的方向:你们看,这个围子四面都是封闭的,墙头虽然高,却没有哨位,从锣鼓响到现在,将近有五六分钟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围子里却没有看到没有脚步腾起的尘土。你们再听听,这些断续的枪声和吆喝声没有变化,说明人数是固定的。
游击队长也明白了:他们这是吓唬别人给自己壮胆呢!
洪学智微微一笑:例行公事吧。不理他们,我们走。通知向导,绕过村子,快速通过。
可是,传令兵来报,向导不知何时溜了。
洪学智立刻警醒:不好。向导一回去,我们的情况就会暴露,必须赶快离开。
他迅速做出部署:一排长、三排长你们各带一队人,分左右侧监视围子的情况。就地掩护,注意隐蔽,只要对方没有进攻,尽量不要交火。二排长,你带一队人,前面开路打头阵,我带领大家从围子外面拉大圈绕过去,记住,尽量活动在在机枪射程外;我们的队伍看上去人多,对方不摸底,短时间内不敢轻易冲出来。抓紧时间离开。等大部队过去后,副营长带一排和三排断后。
一声令下,所有人员立刻行动,很快就将这个村子甩在了身后。
六、夜过刘家围子。这是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离开土围子大约有四五里了,洪学智让队伍暂时停了下来。下面的路怎么走呢?
这是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整整一天,在经过了鬼子据点和几个伪化村的土围子后,大家都很紧张也很疲劳了,眼下,置身在夜里的空旷地带,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
紧张,焦虑,不安的情绪在悄悄地滋生着。
洪学智明显感觉到了众人的心理,他命令部队就地休息,放出岗哨,然后把吴胜坤、周彬、杜剑华、张兴发、于辉、徐和仁等干部叫到一起,商讨下一步的方案。
洪学智展开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放到地上。地图是皮质的,这在当年可是难得的宝贝。他让警卫员围成一圈,打着手电,用毯子遮着手电的亮光,几个人头压得低低地看地图。
他的沉稳和自信有效地影响了大家,看着围起来的一点光亮,大家的心仿佛也被点亮了。他们从地图上确定了方位 ,又明确了前进方向。为防止出现在上个土围子遇见的情况,洪学智要求队伍不进村庄,一路都在田野里行进。
夜色里前方依稀出现一个小村庄,洪学智让大家埋伏在树林里,派人悄悄地摸进村,把村长找来。
一个小时后,几条黑影飞快地进了树林,是侦察员们回来了,还带来一个蒙着眼的中年男人。
这个人是村长。
摘下眼罩布,洪学智和气地对着这个吓得浑身打颤的男人说: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村长打量了一下洪学智,又看看周围的人,平静下来。
洪学智让村长坐在自己身边,用温和的声音告诉村长:我们是八路军,从这里经过,你告诉我们你们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村长迟迟疑疑,不说话。
洪学智说,我们只是从这里路过,不进你们村子,也不要你们的东西。你告诉我们前边那个村是什么名字,这有什么关系?
村长还是不吱声。
洪学智收起笑容,声音威严起来:八路军是打日本侵略者的。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村长紧张了,说出了村子的名字。
机敏的洪学智盯着村长,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再前面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村长又说了那个村子的名字。
前面村子在哪个方向?两个村子之间的距离是多少?
洪学智不给他时间考虑,一句接一句地问。
村长一一答复了。
站在一边的警卫员和干部们不由得从心底里佩服他们的指挥员周到细致。
洪学智这一连串的问题,既了解了情况,同时又测验出这个村长是否说的真话。是啊,在这样一个地广人稀情况不清的地方,到处都是敌人的伪化区,又是深夜,视野高度受限,他们必须高度警惕,如果这个村长存了坏心,提供的情况是假的,后患无穷。
洪学智拿出地图,按村长说的两个村子的方位、名称一对,确信他讲的没错。
这样一来,马上就知道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再看敌人据点所在的位置,判断离最近的敌人据点有30多华里。洪学智此刻如释重负。
部队人困马乏,于是稍事休息。洪学智作了简短动员:距离刘家围子大约是60多里,这路程不算近,我也知道大家很疲惫了,可是我们不能停。这里情况太复杂了,停下来危险很大。刘家围子不一样了,那里有我们的党组织,还有一支70多人的农民武装。我们已经派出了打头阵的同志,大家加加油,到了刘家围子就有热汤热水热炕铺啦!
洪学智非常清楚众人此刻的心理和身体情况,他的话句句实在又热情洋溢,给了大家很大的精神鼓励。想到热腾腾的饭菜,人人心里都升起一股劲:坚持,再坚持,走过这60里就算胜利!
在洪学智的激励下,大家打起精神上路,到了早上8点钟,太阳出来时,终于到了刘家围子。
刘家围子是一个大村庄,没有被伪化,他们很快找到了支部书记,受到热情接待。
支部书记说:“我们头几天就接到上级通知了,知道你们要来,已经做了准备,可就是一直没法和你们联系上。”
小米在锅中翻滚,半个村子都香气缭绕。
村支书又介绍说:前一段敌人来过一次,有100多伪军和60多个鬼子,从早上8点多钟打到下午4点多钟,也没有把村子打开,他们就跑回去了。你们放心在这里休息,没关系,来百把十个鬼子没问题,我们能对付。你们自己还有这么多枪、这么多人,更没问题,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再走。
看到村支书目光坚定,性情朴实,头脑清醒,洪学智满意地点着头,觉得他很坚强,很可靠,对他颇有好感,很信任。
众人就在村里休息。洪学智手上端着碗坐着就睡着了,带着这么多人连续几天几夜的操心,他实在是太累了。
这一觉睡到了半下午,洪学智醒来,立刻精神十足。他四下里巡视了一番后,通知干部集合。洪学智说,尽管政府这边有部分武装力量,但是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目标比较大,还是离开村子,免得敌人知道了来袭击,群众遭受损失。
根据村支书提供的情况,他们最后选择离巨野公路十几里、只有七八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子休息。
晚7点,队伍又出发了,夜里11点多到了那个小村庄。为防止走漏消息被敌人突然袭击,洪学智下令游击队把整个村庄封锁起来,只准进,不准出,部队的人也不许随意走动。天一亮就安排人出去寻找巨野县政府。
此时的巨野县政府是个“游击县政府”,为了躲避敌人的“肃正”,到处打游击。政府没有找到,看来一切都要靠自己。天一黑,洪学智再次带着队伍离开村子,向巨野公路方向跑步前进。
洪学智的策略很清楚,在情况不明或者没有部队支援的情况下,决不在一地久留。随时处于机动状态,让敌人摸不清动向。
还好,过巨野公路很顺利,没遇到日军的巡逻车。
又走了20多里路后,到了另一个庄子。他们在这个庄子里意外地碰到了巨野县政府。
脸膛黑黝黝的县长立刻向洪学智介绍了情况:县政府也刚转移过来不久,有一支100多条枪的武装,住在老财的大院子里。你们在这里住一天,好好休息一下,这个院子的四周围有炮楼,便于防守,来几十个鬼子问题不大。而且我们才摆脱敌人,一时半会鬼子可能不会到这里来“扫荡”。
洪学智走到院里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大院子还算坚固,但却是孤零零的一座,周围都是低矮破旧的老百姓的房子。
下一步的行动如何进行,洪学智召集干部们开会研究。
洪学智的意见仍然是:既然这里离教4旅驻地已不远,不如趁黑夜继续走。
说走就走。半个小时候后,他们已经离开村子。
大约走出有十几里路,忽然听到后面方向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机关枪连续的响声。
“停止前进!就地卧倒。”洪学智立刻下令。
“不好。”洪学智眉头紧锁:“从枪声的方向和距离判断,可能是敌人在进攻巨野县政府。”
洪学智又凝神听了片刻:“看来敌人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从枪声判断,敌人的火力较猛,县政府的同志们可能顶不住。副营长,你赶快带两个排跑步前去支援。其他人成战斗队形原地待命。”
副营长带了两个排,立即跑步前往。
敌人没料到县政府会有援兵,没有恋战,撤走了。满脸烟灰的县长脸更黑了,他感动地握住副营长的手说,你们都已经走了,还赶回来支援,太谢谢三五同志,谢谢八路军同志了。
七、湖西待命。篝火熊熊,驱散了饥寒,人们的脸上洋溢起了笑容,多日来紧绷的心舒展开来
华中干部大队在阳谷附近通过了旧黄河。适逢这段河水已干涸,大家一路急行军,天亮前到了湖西邓克明部队驻地。自不必说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和接待。
晚上,洪学智刚放下碗,就见邓克明端着一个大茶缸子走了过来,冒着白汽的茶缸子里面漂着厚厚一层的茶叶末子。他上来就拉着洪学智的手,一边转悠着一边介绍部队在湖西进行敌后抗日的情况。他讲了湖西军民英勇抗战的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讲着转着,他们就来到了一块草坝场上,原来全旅的战士们都已经就地坐好了,一只马汽灯在一根木桩上挂着,咝咝地照着。
见洪学智停下步子看着自己,邓克明也不解释,走到部队面前就说:“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洪团长,他是鄂豫皖出来的,参加过长征,是身经百战的老红军。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晚上我是把人请到了,机会也来了,大家想不想让他给我们讲讲战斗故事,讲讲革命斗争的经验——”
所有的战士挺直了腰板发出一声齐刷刷的吼:“想——”
掌声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洪学智笑着看着邓克明:好啊,你这个老邓,将我的军啊!
邓克明真诚地笑着:“老洪,你可不能保守,我们在敌后抗战,情况复杂,条件艰苦,战士们很多都是新兵,年轻,没有经验。你们抗大出来的,又有经验又有水平,今天能请到你来,是多好的机会啊!你就给大家好好上上课,算是给我们启启蒙吧!”
邓克明递过手中的大茶缸子,压低了声音道:“看,本旅长亲自奉茶,够诚意吧!”
邓克明说得诚恳,洪学智没有推辞,他略微思索了一下,谦虚地说:“水平谈不上,我比你们大多数人年长几岁,可能经历多一些。这样,上课不敢说,我们就聊聊吧。”
战士们看这位首长如此亲切,就争先恐后地过来,在洪学智身边团团围坐开来。
洪学智这样开场:
我觉得在敌后抗日,同我们红军在鄂豫皖坚持斗争有相同之处。比如,过去我们红军,天天同敌人打仗,有时一天打几仗,靠的是不怕苦、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靠的是两条腿。我们常常一个晚上要奔袭100多里,打了就撤走,神出鬼没,打得敌人没办法。现在抗日也是如此……
“洪老走到哪里,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年轻人,大家都爱听他说话。”洪学智身边的工作人员经常这样说。
警卫员王广财曾在苏北多年跟随洪学智,新中国成立后,已娶妻生子的他,对经常缠着要他讲“洪老将军爷爷故事”的儿子说,首长最会讲话了,待人亲切,他讲的全是大实话,很容易懂,又很吸引人。
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洪学智二任总后勤部长时担任秘书的单士良说,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朝鲜时,他们躲在坑道里,外面美军的飞机炮火连天的轰炸,阴冷潮湿的坑道里却传出阵阵开心的笑声。在短暂的躲空袭的时间,首长也会讲一段话,用当年的战斗故事影射今天的战场。一片笑声中,压抑和惊慌一扫而光。
半个多世纪后,原总后政治部主任王永生总结得很到位:
洪学智将军具有伟大的人格和高尚的品格,这种品格是渗透在他一生中的点点滴滴的。比如,他喜欢和年轻人讲话,年轻人也喜欢听他讲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群人围着他——老百姓居多,年轻人居多。因为首长平易近人,说话风趣,他特别善于总结,把一个道理用通俗易懂的话说出来,不说教,不夸张。不管环境多么艰难,他总是乐观开朗。所以,不管在战争年代,在前线,还是和平时期在总后工作,甚至在“文革”期间遭受打击迫害被下放油田农场的时候,只要是有空,洪老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听他讲故事。洪学智将军一生戎马倥偬,爱年轻人像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去教育和影响他们。这不是刻意所为,而是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他是寓教于乐,乐中施教。
草坝场。深冬的夜,寒气袭人。
“虽然现在比较艰苦,但经过磨炼,会越来越坚强,不要只看目前这种困难情况,今后逐渐会变好,最后会取得胜利的。”
最后这一句话,洪学智又重复了一遍:“别看小鬼子们现在凶恶猖狂,他们长不了,扫荡也好,伪化也罢,作恶越多,激起的仇恨越多。失去民心的侵略者在中国的土地上,决不会得到好果子,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中国人民的。”
停顿了有片刻,然后,热烈的掌声再一次响起。邓克明和他的战士们,都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洪学智。
那天即兴讲话的洪学智并不是先哲,也不是预言家,在1940年中国的抗战进行到最艰苦的时候, 洪学智认识到抗战的结果必定是中国人民的胜利,他完全是有感而发。从抗大开始,到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使洪学智清楚地看到,虽然八路军新四军暂时处境艰苦,但越战越勇。日本侵略者的残暴和倒行逆施,只能更深地激起中国人民的家国仇恨,正义的抗战一定会战胜非正义的侵略——尽管这个过程也许会相当漫长艰难。
可以想见,在那个寒风浸骨的夜晚,洪学智在草坝场上的这一段讲话,虽然是临时即兴,但内容的确是他深思熟虑的。洪学智已经成熟了。他已经不再只是一名怀着家国仇恨为寻找出路而投身革命的毛头小子,他已经跳出了个人小我,在变幻莫测的世界格局中成长为一名抗日战场中成熟干练的优秀指挥员了。
天一亮,负责侦察的同志回来了,带回的消息却不乐观:从邓克明的教4旅到彭雪枫的八路军第4纵队,沿淮北陇海线走,大约还有三四天的行程,不仅距离远,而且沿途均被伪化。这条路行不通了。
继续前行的交通线被破坏,洪学智只好带队暂停在湖西。
湖西是微山湖以西地区的统称,包括单县、鱼台、沛县等鲁苏豫边的大片地区。洪学智部暂停湖西,教4旅的战士们高兴坏了,他们又可以不时聆听这位充满智慧和幽默的领导讲话了。但局势却不给他们这种轻松的机会,出现的新情况不容乐观:日军发动了对驻山东的国民党于学忠部队的进攻,到处听到炮响,溃兵四处逃窜。
邓克明的教4旅经常受到日伪顽军的进攻、骚扰,处境比较困难。
洪学智提议,局势险恶,华中干部大队必须武装起来,随时应敌。教4旅有枪,有子弹,可以给大家每人发支枪,再发几颗手榴弹和一些子弹,这样可以减少对教4旅的依赖,教4旅也可以灵活机动作战。
邓克明一拍大腿说,这是个好办法。
元旦刚过不久,皖南事变的消息传到了湖西。
消息传来,大家对蒋介石披着抗日外衣,妄图集中主力军队消灭新四军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恨。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新四军军部被破坏了,到哪里去办学呢?原来计划到新四军办抗大分校,现在没法去了,华中大队面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困局。由于没有电台,也无法与抗大总校联系,只好在湖西待命。
1941年1月24日,旧历年的腊月二十七日,是洪学智的生日,中午,张熙泽用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干雪菜,加了些碎米,又挖了小半匙猪油,煮了一锅菜粥,叫上丈夫和几个干部一起吃饭。洪学智心事重重,面对飘着油花的粥半天也不动筷子。
他在为新四军的前途与命运担忧。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生日的这一天,陈毅在《汉江淮报》上发表了就职通电:
毅以庸愚,身处前线,于此危局惨变,按诸抗战职责,断消极退让之理,遂于1月敬日应本军将士之推选,本人就职并代理军长,克日于苏北盐城恢复军部,统率全军9万之众,誓与日寇汉奸反共投降派战斗到底!
第二天,也就是1月25日下午,新四军新军部成立大会在盐城的“游艺园”隆重举行。新任新四军参谋长赖传珠主持大会。刘少奇首先宣读了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随着刘少奇高昂的湖南口音,会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1941年的农历新年来到了。大家凑钱准备去买些吃的,洪学智拿出自己的津贴费,让王广财到离杨庄四五里路的集市上买了些菜。
晚上举行了一个会餐,会餐就在一个四面封闭的大院天井里,洪学智做了一个简短的讲话,中心意思是困难是暂时的,就好比现在正是寒冷的夜间,度过黑暗就是黎明。洪学智给大家讲了大别山时期及长征的故事,尽管食物简单得近乎寒酸,但在洪学智的鼓励下大家的情绪逐渐高涨起来。为了宣传发动群众,几个老红军在洪学智的示意下唱起了《八月桂花遍地开》。干部大队不乏知识分子,也受了感染,加入歌唱的队伍并且载歌载舞。
篝火熊熊,驱散了饥寒,人们的脸上洋溢起了笑容,多日来紧绷的心逐渐舒展开来。
会场边,照旧端着大茶缸站在旁边的邓克明,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洪学智,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老洪啊,真有你的,每次听你讲话,战士们都觉得好像长高了一截似的。
不久,山东八路军115师政委罗荣桓派机要交通员转来八路军总部的电报,指示华中大队在原地待命。
这一待,就是3个月。
八、270多人的队伍,半年跨六省,行程2500公里无一掉队。他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创造了奇迹
3个月后,八路军总部命令,山东八路军部队把华中干部大队从湖西接到山东鲁中抗日根据地去。
正值日本鬼子“扫荡”的凶猛时期,日伪顽军趁机侵入根据地,教2旅难以抽出部队掩护他们过微山湖。根据这一情况,洪学智和大队领导研究认为,大队有200多条枪,只要组织好,少数敌人能对付,只要船只准备好了,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过微山湖。
微山湖是阻隔在湖西、鲁南两个根据地之间的又一道封锁线。湖四周都有敌人的据点,湖心小岛上驻有伪军,湖中经常有敌人的汽划子巡逻。
微山湖有一个党组织的渔民小队,动员了十几条船,送干部大队的同志过微山湖。夜半时分,队伍在鱼台附近上了小木船,开始偷渡。洪学智刚上船,就听到敌人的汽划子响,划船的渔民说,首长,没关系,敌人汽划子来了,我们就往芦苇丛里钻,敌人汽划子进不去。
天空下起了濛濛细雨,湖面水雾迷漫,正好掩护。虽然出师顺利,洪学智仍未轻敌。拂晓前,他要求大家分散到湖中几个小岛的芦苇丛中隐蔽。白天不准出来,也不能有动静,更不准用火。
天黑后,又乘小木船继续前进。经过一个晚上的行程,于次日6时到了湖东滕县的夏镇靠岸。洪学智先派一个侦察队去镇上摸情况。其他人则隐藏在湖边的芦苇丛里。
侦察队回来报告说,附近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个大院,还有炮楼子。一伙伪军刚走,大约两三百人,他们放的火还没有熄灭呢。
洪学智果断地说:“我们上去,就守在那里,伪军有二三百人,我们也有二百多人,即使伪军回来也不怕,我们只有上岸后,才能找到山东来接我们的部队!”
天已大亮,众人上了岸,正逢集市,看到有八路军正在集市上买东西,侦察员上去一问,得知就是来接应的部队。大家喜出望外。
不久,洪学智也接到上级通知,要他们尽快出发,到盐城新四军军部去。华中大队在部队的掩护下,出发去盐城。
去盐城要通过盐河,这里是敌人的一道封锁线,有伪军严密把守。队伍准备从五港过盐河。
五港有一个我党的地下交通站。与地下党交通员联系上后,天黑后,交通员们把大家带到一处偏僻的河岸边,从密匝匝的苇子丛中,推出几只大木盆。此地人叫做“杀猪桶”,长圆形,最宽处直径有一米多。因为船只都被日军控制起来了,要过河,就只能采用这种奇特的方式。
半夜时分,两个熟悉水性的交通员身背绳索泅过河去,在对岸把绳子固定好,然后用绳子将乘坐了人的大木盆拉过河去。
河面上轻纱般的夜雾轻飘,绳子拉动的木盆移动起来悄无声息。不远处,伪军的据点里,灯火通明,吃喝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地下党员们事先早已作好安排,派几个人用酒菜拖住值勤的伪军们。等队伍过河完毕后,早已被做了工作的伪军假装才发现有人偷渡,站在岸边打上几枪做做样子。
渡过洋河后,华中大队顺利到达了盐城。至此,华中大队向敌后转移的行程宣告结束。
华中大队这次向敌后转移,于1940年11月9日从河北邢台县浆水镇出发,从太行山到盐城,途经晋、冀、鲁、豫、皖、苏6个省,路途遥远,山水阻隔,敌人封锁、“扫荡”,条件艰苦,情况复杂、多变,在路上走了半年多,行程2500里,经历了许多险情,终于战胜艰难险阻,全部平安抵达盐城,全队270人,没有一个减员。胜利地完成了支援抗大五分校的任务。人称这次行动是“敌后小长征”。
在敌后斗争中坚持办教育困难重重,但很有意义。洪学智带领华中大队一路走,一路上课、宣传,在学中干,干中学,用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干部容易适应对敌斗争的要求,因为都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这些学员经过艰苦斗争的磨炼,学到了经验,锻炼了意志,对以后的革命斗争生涯很有意义。
参加这次“小长征”的人员,之后大部分成长为我军的高级干部。
在谈到完成“小长征”的经验时,洪学智自己是这样总结的:
我们能胜利地到达盐城,这里面有很多经验。首先是日本侵略我们中华民族,激起全国人民群众的强烈反对,“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打出去!”形成了我们全体指战员的共同决心,因而思想一致,行动一致。
其次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主张坚决抗战,同敌人进行英勇斗争,深得民心,受到人民群众的衷心拥护。所以不管敌人怎样“扫荡”“清剿”、引诱、欺骗,人民群众是真心拥护共产党、八路军的,是反对日本侵略者的,这是最根本的。没有这一条,我们在行军中随时都可能被敌人打散,甚至连吃住和保存体力都办不到。
第三条,沿途情况复杂多变,斗争犬牙交错,要通过敌人的封锁区、伪化区,不仅要有兄弟部队的接应、支援,还要求我们不怕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始终对斗争的胜利充满信心,有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尤其我们有十几个老红军,这些人有斗争经验,能灵活处置各种突然出现的凶险情况,有了这些骨干,也是我们能顺利到达目的地的重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