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晚清秀才,家里书籍相当多,字帖也不少,有裁装成本的,也有大张整碑的拓片,多数是颜体。黑底白字的,我很好奇,喜欢跟在大人的后面翻看。1938年5月,我10岁,正上小学二年级,鬼子来了,萧县沦陷。学校停办,我失学了,就在父亲和姑母的指导下看书、写字。
过了一两年,形势稍微稳定些,离我家一里多路的奶奶庙办起了私塾,我又去学了大约两年。先学四书,又读了《诗经》,每天要写一篇大字,几行小楷。先生也认真批改。我写柳公权的《玄秘塔》,练得有点模样了,满村乡邻找我写春联,每家都是一卷一卷的写,过年也能写个10多天,为柳体打下了初步的基础,算是有了书法的幼功。
私塾先生,只会教念书、读书、写字,不开讲。于是,我们4个同学就跑到20里远的孟窑小学读书。这个学校的校长、主任都是书法家,主任石东籓的字有何绍基的味道,校长戴子衡是写魏碑的。戴规定:凡来的学生,不论你以前写什么体,现在一律要写魏碑。方魏圆魏任选,我选的是方魏《张猛龙碑》。执笔方法也要改变,不能五指执笔,要用三指捏笔。他说,这样用笔灵活,就这样也练了一阵子。
上中学、师范和后来工作了,都是用钢笔,便捷。除了过年写春联,很少摸毛笔了。直到1960年以后,我买了一本《集王圣教序》,白天上班,晚上用钢笔临写。许多同事纳闷,你写的是钢笔字,怎么像毛笔字?是的,这是我学“王”的结果。这也是我临写行书的开始。
1972年,毛泽东主席赠给来访的日本外相大平正芳一本《怀素自叙帖》,一下子掀起了自叙帖热潮。我也买到一本,也热练起来,不停的临了好几遍。这是练狂草的开始。此后,又练了张旭的《古诗四帖》。这样,“颠张狂素”我都沾上了。
1973年被调到固镇师范。一天,朱老师拿一本《石门颂》给我看。我第一次见到隶碑,同以前见到的印刷体隶字大大不同,甚为惊喜。市场上买不到,我就找来拷贝纸,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描下来,装订成一本双勾《石门颂》字帖。从此,就按着它练字。这是我练习隶书的开始。以后虽然买到一本印刷本《石门颂》,仍然对我自己的双勾本宝爱之。
1976年,我移居固镇县城,可以经常到书店转转。见到合适的字帖,就买一本两本的。同时也订了《书法》月刊,经常翻翻、看看、读读、临临,来滋养自己。
《书法》1979年第五期刊登了新出土的居延汉简,1982年第一期刊登了西北汉简《驹死事》和《寇恩事》,翻开眼前一亮:没见过的写法,新鲜。里面有不少草书,其余的字也很多不合常规,头脑里一下子冲破了唐楷的束缚,觉得好。于是,就反复端详,琢磨,慢慢地把它翻译出来了。长子孟方,觉察到我对这种字有兴趣,于是买了《中国书法全集》五、六两卷“秦汉简帛书”送来。翻开一看,真是琳琅满目,太多了,太好了。我兴奋地把别的事都放下,专心先练马王堆帛书。
练着练着,着了迷,光练放大的,字数太少了,想练没放大的字,又不容易找,于是,做起两本书的索引来了(也就是字汇)。过程:先从释文里找单字做字头,记下页码。有很多字,在多部书中出现的频率大,某个字在字头下记录的页码就多。有多字下出现200多次,最多的出现270多次。在110件简牍、帛书中,共摘字头2623个,其中193字,在《中华大字典》中找不到。这件工作,历时一年多,全由我一人手工操作。光摘单字、记页码,就用76个本子。一天到晚,专做此事,有时夜以继日。直到2002年3月28日完成初稿,我当时题了8个字:索引一册,心血铸成。真是感慨系之矣。以后又复核、誊抄,到2003年8月14日,正式完成。一位书家看了,建议我出版,我笑笑说:这是玩的。他又说:出版了,对书法界是一大贡献。
此后,我又按“索引”在书里找着这些字,按原样临写,装订成册,名为《秦汉简牍帛书字汇》。为了检索方便,在每个字头下注上“原件名称”“页码”“行数”及“所在行的上、中、下部位”。成为一部自用的实用字帖、字典。共2000多字。以后,我又编辑成了一部《秦汉简牍册》,374面,5236字,又是一本秦汉简帛帖。期间也买了几本有关简帛的书,扩扩眼界。
这些事做完之后,就进入书写高潮,一段时间里写了近百幅。同行、同事的觉得新鲜,纷纷前来索要。来要就是喜欢,我也来者不拒。条幅、斗方、对联、丈把长的诗匾,各种各样的,我都满足。
爱好广,兴趣浓,我对书法的追求永不满足。一段时间,又觉得篆书涉猎的太少,于是购买了《大盂鼎》《毛公鼎》《散氏盘》《颂鼎》《虢季子白盘》。再研读《书法》1984年第2期刊载的《墙盘》《大盂鼎》等十几件青铜器铭文拓片,儿子孟方又送来杨沂孙、吴大澂的篆书本子,再加上《书法》1984年第3期刊登的石鼓文,又买了李阳冰的篆书千字文等等,材料相当丰富了。我着重临写了大盂鼎、毛公鼎和散氏盘,其他的也看看,也写写。千字文,也临了一通。
除临写、练字外,我又犯了编本子癖(我不敢说编书,只说本子)。于是,如法炮制,编了三个本子:周金铭文字汇,含17件铭文拓片单字,共119页,1785字;散氏盘等周金文字汇,含16件器物拓片,共116页,1700余字;周金文检索,含独体字、偏旁字、少笔画合体字,共26页,385字。同时也写了一些大、小篆字体条幅。
自感学得不够宽广,于是,又临写《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一气子临写了6遍,加上零星临写,要超过10遍。于2017年夏天花了50天时间书写《金刚经》全本,用四尺对开宣纸写了47幅。
不足,仍然感到不足,又转回到隶书、楷书。2017年下半年后,又反复临写了《乙瑛碑》《孔宙碑》《衡方碑》《鲜于璜碑阴》《张迁碑》《瘗鹤铭》和《经石峪》,就在这些碑中转圈子。
有人会问,你坚持这么多年,写了这么多种,有没有倾向性,有没有高潮呢?回答是:有。先说倾向性:第一,养生;第二,字要有骨头有肉,宁肯瘦硬,不当墨猪。再说高潮,《玄秘塔》虽然写了两年,那是功课,不算高潮。我学书的高潮如下:
一、石门颂高潮。又是双钩,又是练字,还写成整碑,还做了目录,还研究了它的考证,还在《隶辨》中找出了不易辨认,难以理解的释文和释义。
二、怀素自叙帖高潮。买不到字帖双钩一本,一边临帖,一边断句。断句,才能理解全文。临帖不能只是照葫芦画瓢,理解文意,才能探知书作者的心情,更深地体会它的气势和笔墨。
三、简帛书高潮。从我前文的叙述中就可体会出来,不再赘述。
四、金文高潮。也从前文能看出。
五、鲜于璜碑高潮。先练碑阳,一遍一遍,我也说不清多少遍;后临碑阴,也临了不止一遍两遍;按碑形写整碑两遍;做目录。
六、经石峪高潮。临了10多遍;用该体写字幅;用它的书体,重写《金刚经》全本。
另外,在高潮中或两个高潮之间穿插临帖目录如下:1.石鼓文;2.李斯三碑;3.礼器碑;4.张迁碑;5.中岳嵩高灵庙;6.孔宙碑;7.衡方碑;8.乙瑛碑;9.郑文公碑;10.张玄墓志;11.瘗鹤铭;12.《洛神赋》13行;13.九成宫;14.颜真卿书《东方朔画赞》;15.麓山寺碑;16.怀素书小草《千字文》;17.小楷《灵飞经》;18.智永书《千字文》;19.苏轼书《醉翁亭记》;20.黄庭坚书《李白忆旧游诗》,《诸上座帖》,双勾《廉颇蔺相如列传》;21.米芾书《蜀素帖》等。
看来我写得很杂,是兴趣所为,也是养生的需要。杂就杂吧,一度有人批我为“杂家”,现在是不是为“杂写字匠”?
我的书法能坚持到现在,能有现在这个水平,也并非是闭门自学。除了私塾、小学先生们的指导之外,后来我还上过中国书法电视大学的书法班,春夏秋冬,一次又一次从固镇到宿州集中听课,接受面授,系统了解了书法历史的发展和各体笔法的流变。也和一些师友交流,获益匪浅。同时,我还坚持多年订阅相关报刊,不间断地了解当代书画的现状发展。
我最重要的导师,是我的岳父、书画家萧龙士老先生。他认为我有书法基础,生前一直鼓励、督促、指导我。他对我的影响不仅是在书法,而是人生态度、生活方式等全方位的。老人家九十八岁时说:“欣赏或习作书画,可以养心、养性、养气、养神、养生、养德”。五代时荆浩在其《笔法记》中也说过:“嗜欲者,生之贼也。名贤纵乐琴书图画,代去杂欲。”对此,我深有体会,一拿起笔来,尘虑尽消,一派美感在胸中鼓荡。多少年来,正、草、隶、篆、行,简帛、瓦当,我也确实下了不少功夫,我都能写。作品也被不少亲友精心装裱,悬之厅堂。这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省市县的一些书画展,我也受邀参加过。但我不喜热闹,也很少参加社会上的活动。我学书学画,专心致志,是按老人的教导做的。他在一封来信中说:“你的书法大有进步,望努力求进。他是你退休后的保健者,大大益友。我的高寿,不就是书画两益友的帮助我取得的么?”我领悟到老人的深心,亦步亦趋,一直努力求进。
董其昌在其《画禅室随笔》中写道:“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长寿”。书画过程就是一个愉悦的过程,弄笔自适,心虚神清,那怎能不怡情悦性、延年益寿呢?今年,我已93岁了。多少年来,我没有其他嗜好,阅读、书画就是我最大的爱好。一天不写不画,就感到没着没落的。我离不开书画,它给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和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