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路过一家玩具商店,童心陡然被勾了一下。不由自主踅进去,东张西望,聊发少年狂。
一看不得了!如今的儿童玩具竟是如此光怪陆离,令人眼花缭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手上把玩的、荧光屏上虚拟的,林林总总,枚不胜举。声光电、高仿真、电子数控,各种高科技也植入进去,先进与时尚自不待说。好奇地凑近细瞅一尊一米高威风凛凛的奥特曼。“嗬,嗬嗬!”小家伙竟然挥拳对我怒目相向,惊得我赶紧后退一步一一是“活”的机器人!
平常去朋友家,但凡膝下有童儿的,套房里大多辟一间特殊小屋,是专属玩具屋。里面角角落落堆满各式玩具,简直堪比玩具小超市的规模。可是,年轻的爸爸妈妈或是年长的爷爷奶奶却总是苦笑着直摇头:一件玩具动辄几百上千元,缠着闹着从商场搬回家来,一两天就腻了,也不晓得究竟喜欢啥。唉,现在的娃娃,想要天上星星,若是有梯子,也肯爬上去为他们摘的……说话时,那童儿正在小屋里捣腾,这个摸摸,扔了;那个搞搞,又扔了。眼神不聚焦,小心灵跟那些玩意儿不熨帖,隔一隙疏离。
就想起我们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孩儿家也痴迷玩具,但是,几乎每一件玩物都是自己动手制造的。那些日子,普通家庭父母收入仅能维系全家基本生计,不可能挤出为孩子购买玩具的专项预算。可我们并不觉得委屈——自己心仪的玩意儿自己动手做,天经地义啊!
于是,剥竹篾扎风筝,砍木头凿陀螺,削树丫杈绷弹弓,镂菩提子吹鸽哨,扯花公鸡尾毛坠个铜钱踢毽子,小木板下面绑三个滚珠轴承当滑车,在铁路坡道上风掣电驰……每制作一门玩具,我们都会全身心投入,先在脑袋瓜里做构想,然后精选材料,动手制作。即便是一款简单的玩具,工艺也自有考究。比方扎一只风筝,尾沉了飞不上天,头重了忽悠悠栽跟斗,得返工调试好多遍。自制玩具当然是原始粗陋的,游戏时,我们得发挥充分的想象力,以弥补它们的先天缺陷。端起歪兜根的油菜秆子在田野里冲锋时,我们嘴里会发出“觉觉觉觉”一连串的子弹呼啸;胯下骑一根竹竿,我们会把它幻想成《西游记》中的白龙马,蹬着两腿蹦蹦跳跳,权当是腾云驾雾了。
玩具制造有明显性别差异。女孩子往往局限于文静的手工范畴,不外乎结绳、编花、扎布玩偶之类。男孩却总喜欢寻求刺激,甚至挑战极限。我们一伙小男生中有个头儿叫“地瓜”,不知从哪儿探得了自制火药的“秘方”,于是率领我们四处搜寻老墙根的白硝,灶孔里的木炭灰,还找来一些硫磺粉和锯木屑,混合在一起,盛入一个大肚窄颈的玻璃瓶。再用草纸搓成一条引线,中间裹着从火柴头上刮下来的火药粉。引线一端露在外面,另一端插入瓶胆。一枚土“炸弹”就这样研制出来。一伙人怀着激动紧张又神秘的心情去土埂边试爆。地瓜让我们伏身躲避,他把那“炸弹”放到一个土坑里,斜身划火点着引线,然后纵身一跃撤回,捂住耳朵,满怀期待地等着那惊天一响。好一阵过去了,却不见一点动静。大家小心翼翼伸长脖颈往土埂那边探望,引线似乎熄灭了,只剩一缕半死不活的残烟。地瓜嘴里骂咧了一声,独自上前查看究竟。谁知他刚俯下身子,那引线呼啦啦一下子蹿出一束火花,直奔他颜面而去。一团烟雾过后,地瓜木然转过身来,已然一脸“非洲黑”,右边那只眉毛不翼而飞。
接下来的故事发展走向严重背离了我们游戏找乐的初心。受伤的地瓜表现得一点都不英勇壮烈,当场捂着脸鬼哭狼嚎,实在是有失风度。父母闻声赶来,背起他十万火急奔往附近的小诊所。医生仔细清洗检查后说:轻微灼伤,敷几天药膏就好。眉毛会慢慢长出来,好在没伤着眼睛,不然麻烦就大了。为了那个令人想着后怕的“不然”,回到家,地瓜父亲给了他一顿瓷实的竹篾片子揍屁股。我们躲在暗处听得心惊肉跳,一时竟忘了齐声颂唱《英雄赞歌》为他声援助威。事后很长一段日子,地瓜每天都以独眉示人,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在扮鬼脸,令人忍俊不禁。
旧时光里的各式玩具,因我们而生,伴我们成长。它们身上透溢着我们各自不同的游戏审美趣好,我们的专心致志,我们的巧妙或笨拙,我们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以及与它们耳鬓厮磨之后留下的肌肤味汗水味,包括一些惊悚回忆。
我们与自己亲手制造的玩具之间,因为细致入微的相互契入和点滴渗透的互动交流而渐生共情。我们欢喜同在,不离不弃,难分难舍,结下深深的缘分。
我曾经扎过一只风筝,春日里赶制它时细篾扎破手指,几滴血洇在洁白的筝翅上,像是嫣然绽开的小桃红。第二年春来,舍不得抛弃,我在筝翅的几痕破口处用小纸帖抹上浆糊精心补了疤一一就像母亲夜里挑灯为我们缝补旧衣裳那样。然后,奔跑在芳草萋萋的田陌上放飞。煦风里,我的陈年风筝拖着绵长的丝线摇摇晃晃,很努力地,一寸一寸往高处升跃,终于,融入漫天筝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