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坎坷坷他们从“磨道”走来,吵吵嚷嚷他们从“碾道”走来,凄凄惨惨他们从“场道”走来,有始点无终点最大半径不超过20米的“三园”道上,走来了一辈又一辈我的老先人,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咬着牙走过来的。
苦难交替,生死轮回,如果不是铁打的筋骨,我想他们谁也活不过50岁,他们把希冀攥到手里,让爆烈的日头越烤越熟,他们的根系顽强到了不可信服的地步,毫无营养的日子也蓬蓬勃勃,于是我就明明灭灭、我就喊着叫着呱呱坠地了。
他们把我捆在他们的背上,我睁开眼最先看到的就是“磨道”、“碾道”和“场道”。没奶水、没摇篮我也茁壮,我的母爱就是年关的一串鞭炮和一饨能吃得饱的白蒸馍。娘的脸蜡黄蜡黄,爷爷的目光跟父亲不一样,坚硬如石头,我的每一个骨关节都是在他的眼里被拔高。父亲不说话,金子一样奇缺的语言被三九冰封着,三伏天暴晒成碌碡那是父亲的脊梁。我从来没见过母亲掉眼泪,也从来没听过奶奶的歌谣,她们的小脚在“磨道”上有规律无规律地画园,一直画到我会用园规画园,她们惊奇地发现,她们的小脚画出来的园被我用园规画的园还园。
“场道”是父亲的,“磨道”是母亲和奶奶的,“碾道”是爷爷的,他们分工合作,从不含糊。我在这“三园”道上来回穿梭。夜晚无风,扬场成了父亲的愁肠,一夜无风,一日无风,无风还是无风,无风使父亲的头发如蒿草一样花白,母亲的目光冻结在父亲的头上,尽管酷热难耐,也无法解冻母亲的悲伤。爷爷的烟袋烧红了三个早霞,终于起风了,终于可以扬场了,父亲一个鱼跃,操起木锨扬起一道弧光,抛向希望,可雷电也随之而来,奶奶成慌成恐地用祷告遮挡满场庄稼,一声炸雷父亲应声倒下,烧成炭灰,被暴雨浇灭。爷爷一口热血箭一样喷向空中,雷神折断了翅膀。奶奶疯了,娘从此没了方向,好在那“磨道”、那“碾道”、那“场道”就没有方向。父亲走了,于是,我的肩上扛着奶奶,扛着爷爷,扛着 母亲从不解冻的悲伤,在他们留给我的“三园”道上挣札着、奔跑着……
30岁时,一夜春风劲,万树梨花开,从此我走出了父辈的“三园”道,爷爷问;“能行吗?”,奶奶说:“听娃的”,没有方向的母亲抚摸着我的西装,惊奇地发现,原来他的儿子比他的丈夫更强壮,更有希望,那一年奶奶不疯了,那一年母亲笑了,那一年爷爷走了,他说他要去告诉父亲“日子太好了,不用推磨了,不用碾米了,不用碾场了,不用等风了,不用人犁地了,不用人割麦了,不用人出蛮力了,吃的好,穿的好,哦,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爷爷在弥留之际就是这样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地说着、说着。那一年是1982年,那一年是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