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东北最高岗上,紧靠着旱道,集体户的五间新瓦房正迎着风。
一想起一九七四年的冬天,心里就像有了一个冰疙瘩。我是春天下去的,春种秋收,好不容易熬到了那一年冬天。房子盖得不好,后墙和和房笆之间的泥没抹严,露着缝儿。躺在炕上,就能看见飘着的雪。
站在高岗上看,平原的各个方向上都有烟气蒙蒙的屯子,半数以上的屯子边沿,都有这种孤零零的新瓦房,那都是后建的知青集体户。
下午四点刚过,冷气就开始下沉。天见黑儿时,全屯子的老少都贴着热炕躺下了。
躺下不很久,有人踢开我们女生屋的门,黑蒙蒙的屋子里被带进来一股新雪的腥味。
一个男生进来。他说:“给点钢笔水。”
当时女生屋里只有一只光,一个女生趴在炕稍儿的箱子盖上写信,她点了一截红腊烛。男生把长毛狗皮帽子抓下来,露出来一个秃头。我钻出被子,在枕头的边沿儿上看见,那是我们户的老四。
老四叉着腿站在地中间。他说,要成瓶的钢笔水,供销社买的那种。不要钢笔水片冲的,精稀的!
我记得他说出“精稀的”三个字那种声调,好像是在骂人。
写信的女生一只胳膊捂住信,用另一只手递给老四钢笔水瓶:“驼鸟牌的,纯蓝的,行吧?”
老四的黑影占满了东墙。他披了一件袖口开花的破大衣,腰上扎了一条宽皮带,所以他的影子像一只压葫芦。老四的手在墙上不停地摸。有人问:“还找啥?”
在呲牙裂嘴的糊墙纸上,他摸到了一根针。
老四拿了针并没走。他把针凑到那女生的腊烛上烧。我好像记得那女生很不情愿,说这是我的腊!
我们集体户没有多少灯油,除了吃晚饭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自己预备自己的灯,自个儿点自个儿的,谁也不借别人的光。有时候,屋里同时亮起几支光。
老四不管别人情愿不情愿,继续烧那根针。他说:“得消消毒哇!”
那天的炕,烧得跟锅底一样。高粱秸编的炕席都发出了焦糊味。我看见老四手里的针一亮一亮,还拖了一根挺长的线。
谁能想到,他消完了毒还不走,站在地当心,脱了大衣又脱了棉袄,露出一条光胳膊。我们户六八年下来的老生儿,脾气都大,扬起脸喝斥他:“老四!你这是干啥?在这儿扒衣服吓唬谁!”
老四说:“剌字呀。”
“要刺回你们屋刺去!”
老四说:“偏不走,我们屋里没亮儿!”
看见老四脱棉袄,我赶紧把脸藏在被窝里。老四根本不在乎,他知道没人能跳下炕把他推出去。这个时候他开始在唱“沈阳啊沈阳”,唱的都是我们那一带知青自己的词儿。“沈阳”之后又唱“精神病患者”。声音又蔫又赖,那调儿是和我们户刚抽走的男户长学的。
我偷偷地看见,他正往刺破了的伤口上倒钢笔水,刺的是左手腕,从胳膊到手,蓝乎乎地一片。肯定是疼,他的嘴里抽着冷气发出一种怪声,像在腊月里一口一口喝下滚烫的土豆汤。
老四走到墙角,在一团旧行李上扯了一块破棉花,在那蓝色的手臂上擦。后来,他终于夹起衣服帽子,出去了。
半夜,有一个女生起夜,刚出门,就拖拉着鞋跑回来,说闹鬼了,外屋地柴禾垛沙沙响。老生儿说,什么鬼,是黑“克垃”猪进来了吧?天亮了,听做饭的女生“老疙瘩”说,是老四在外屋地转了半夜。
老四插到我们户里不久。他来的时候,好像已经割完了庄稼。户长招工走之前,把破大衣留给了老四。他探着脖子,耸着肩,披着开花的破大衣,比老生还像老生。
老四刺字的事,全屯子的劳力都知道了。队里的会计说,老四是勇士呀。
勇士刺过字的手臂一直在溃烂。每天晚上,老四都到女生屋里来扯烂棉花。不知道是哪一年抽走的人把破行李扔在墙角,半截冻在墙上,另半截被老四扯得像烂肠子一样。
老四把脚架在炕沿上,当众亮开青蓝紫红的伤口给别人看,还专门凑到胆小的女生面前去展示那溃烂。
刺了字,老四就再没出过工,白天黑夜可以都躺到炕头上。从男生屋挪到女生屋,哪个大锅烧上了火,炕洞窜上烟,他就转移到哪铺炕上。那时候正是修水利大会战,大队的干部在广播里一边咳嗽一边说,谁也不许“猫冬”。可是没有人敢管老四。
屯子里都传说老四是会“五马操”的。有一天,我们在喝苞米渣子粥,没菜,只有粥,热腾腾的粥装在一只黑泥大盆里。那大盆的直径有半米,高也有半米。他喝了第五碗粥之后,脚尖蹬着的木头饭桌往炕里一躺,正靠在我的行李卷上。有人说,谁能抱动盛满了粥的大盆?他说,那算啥呀,我一扬手就能揭了场院上的苞米楼子!
但是溃烂继续着,没被北墙冻住的烂棉花已经给撕没了。老四并不是经常躺着的,他像个披着破大衣的动物,每天沿着集体户的破院墙转。破院墙已经四处缺口。他用拳头砸那些土坯,说是练“八技”。他比上工的人起得还早。三星当天的时候,就听见他在砸院墙。女生们都说,老四要是真有能耐,就把这五间房子砸塌了,算立一功。房子塌了,兴许能让咱们回家住个一年半载。
那天轮到我做饭。灶里熄火了,老四披着大衣进了门。我好像正在洗下顿饭的土豆,一转身看见他手腕上一片血。他蹲在灶坑那儿,正往伤口上撒一层热的高粱秸灰。
老四手臂上的字,到了春天才显形。那时候我正要被借到县上去,心情挺好。
是一天黄昏,我们收工回户,看见老四在院子里追着一只半大的黑猪。老四的手里端着洗脸盆,正往猪身上泼着滚烫的水。被烫坏了的猪带着满身热气,沿着土院墙来回地跑,拼命地嚎。那嚎叫声是猪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就像过年“杀猪”一样。老四敲着掉了漆的洗脸盆大笑,全户人也都跟着笑。
我们户紧挨着公社,旱道上经常能看见一伙一伙的知青,从穿戴到走路的姿势,老远就能认出来。我印象中老四就像一个缩脖子的雕一样,没事就去旱道那儿转,好像去那儿等待着对手。我没亲眼见过他跟别人动手打架,经常听他说:“谁不服,就出来溜溜!我刀枪不入!”
他给所有的人看,说他左腕上刺的就是“刀枪不入”四个字。我只看见火柴盒大小的一片暗青,没看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