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产站隔壁的院落,是我童年好奇的地方之一。我们站在水文站的破铁船上,仰尽了脖子也看不到里面的风光。院子里有枪声,每当一个人走出院子,立刻有人锁上门。我见过的大铁门即使关闭,小门会开着,比如盟委的门。这里的小门也锁上。
“会不会是渣滓洞?”我的伙伴马兔子问。
“白公馆!”三相说。
“哼!”比我们年长的杜达拉达仰面躺在船的甲板上,用鼻孔鄙夷我们。
“没看铁门焊的五角星吗?这是军分区八一修造厂,修枪的。”
修枪的。我们更想进去看了。铁门没哨兵,只有锁。马兔子使劲咣当铁门,出来个人,第一句话是:
“小兔崽子,干啥?”这人阴沉,穿黄工作服,戴军人的软檐帽,腰里并没有枪。
我们展示万般笑脸,说让我们进去看看吧,连撒娇,带行礼,三相隔着铁栏杆捧上一把青杏。
“哼!”这人乐了,旋收笑容,挥手,“去!去!”
隔一会儿,我们又去咣当,阴沉人窜出,开锁,腿迈小门,追上,拽马兔子脖领,照后屁股“当当”两脚。
马兔子手摸脸哭了,说:“大爷,别打我,我爸原来也是当兵的!”三相说:“他爸当过营长。”
这人对三相:“当你妈个蛋!”
“真当过。”马兔子说,“你把我放了,我回家拿勋章给你看。”
阴沉人没说啥,放了马兔子。我们感到有点儿屈辱兼及悲愤,坐墙根沉默。杜达拉达说:“马兔子,你拿勋章去,证明你爸比他官大。”其实,我们也想看看勋章。
马兔子双袖飞掠眼泪,跑回家。转回,从兜里取一勋章,比桃还大,五角星背后叠着一个五角星。
“金子的。”马兔子说。
“给我戴戴。”三相说。
“1分钟。”马兔子应允。
三相、杜达拉达和我各戴1分钟,然后大摇大摆来到铁门旁。没敢咣当,喊:
“勋章!”
“勋章来了!”
杜达拉达说:“一齐喊,一——二,勋章——开门!勋章——开门!”
那人出来,见马兔子手里拎着勋章,他打开门,出来又锁上(还是没让我们进去),接过勋章,蹲地上看。我们陪蹲,等他评价。
“是营长戴的吗?”三相问。
“这是解放奖章,不是勋章。你爸不是朱德,不可能有勋章。”
“高级不?”杜达拉达问。
这人笑了,像假笑。“高级?这奖章证明他爸打过仗,没打死,活过来了。”
马兔子问:“你有吗?”
这人点头,又问:“你爸现在干啥呢?”
马兔子最怕问他爸干啥。他爸在煤场子卸车呢。他嗫嚅:“我爸,我爸……”
“他爸卸煤的,右派。”
这人摸摸马兔子脑袋。
杜达拉达说:“他爸可好了,尽给我们装大块媒。”
马兔子咧咧嘴。
这人把奖章交给马兔子,说:“收好了。丢了这个,你爸打死你!”
马兔子看套磁成功,问:“我们能进去吗?”
这人说不行,你是军人的孩子,应该知道纪律,不让做的事永远不要做。说完,开锁走进铁门里边,锁上,不再看我们一眼。
那天下午,我们又去土产站仓库偷了几根牛骨头,到游泳池对面的楼顶看人家游泳,5分钱一游,我们没钱。最后,到菜园子分食一棵白菜,回家。
就那天,马兔子把勋章丢了。第二天一早,马兔子脸色煞白,耳朵都在发抖,他说勋章丢了。我和三相当即把他上下兜翻了一遍,没有。这可完了,怎么办?我们三人沿土产站、游泳池和菜园子找了一圈,没有。后来找了一整天,不知多少遍。三相在路上拣了两元钱,我拣了一只手套,但没有勋章。天晓的时候,我们和马兔子悲壮地分别。我真以为马兔子会被他爸打死,再也见不到了。
第二天,马兔子还活着。第三天、第四天,一直过了好多天都活着,也没有腿瘸或耳朵被拽裂的情况,但他不理我们。
我们问:“跟你爸说了吗?说了没有?”
马兔子扭头走了,不作答。
过了好长时间,我问马兔子:“你爸知道了吗?”
他点头。
“揍你没?”
他摇头。
“你爸咋说的?”
马兔子拿一树枝在地上划,半天说:“我爸说‘留这还有啥用’。”他说的时候低着头。一会儿,地面上“啪哒、啪哒”落下泪水,把土打湿了。
没过几年,他爸在火车倒车时被轧死了。
有一年,我突然悟出,勋章可能被杜达拉达偷走了。我一见杜达拉达,就想质问他,忍住没问——那张变化多端的脸,是一张小偷的脸。几年前见到杜达拉达,他老了,在街上卖凉皮。见我,杜达拉克面露惊喜,我又想起勋章的事,看了看他,没说话。
温馨启迪:
儿童在游戏中丢失了父辈的勋章,是这篇文章的核。核中的核是马兔子父辈受屈辱的命运,以及罩在一个孩子身上的阴影。不事声张之中饱含血泪,是本文的特色,读后让人心里久久不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