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匡到煤矿下井整整十五年了。
刚进矿时,匡在炮采区干小工。类似于建筑队和灰、拎砖的活儿。匡经常哀叹:炮采真累人!
以前在农村见那些牛拉犁耕地,匡认为它们想偷懒,老农用鞭子狠狠地抽打牛,匡觉得解气、活该。如今自己在井下攉煤,何尝没有那些牛的心情呢?
每次下井到工作面风巷,匡就跟其他小工一样,先背上一箱子炮泥,再拎两捆大笆、一捆小笆,而后全副武装地一步一挨挪向工作面。
采煤队有规定,两个人一组,大工在迎头,小工在老塘,各负其责。大工下井进工作面前背水平销、拔柱器、铲子、手镐,小工背大笆、小笆、炮泥。仅这些东西,从家具房背到工作面,就得淌一身汗。
采煤的工序枯燥、繁琐、累人。匡每个班都要攉十来吨煤,攉得匡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就像那些拉犁耕了一半天地的牛一样,就差没“倒沫”了。
有时候累急了,匡便把攉煤的铲子往煤堆上狠狠一撂,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歇息的当儿,匡便后悔真不该来煤矿,能累死人!每每此时,匡在心里便埋怨父亲。
匡的父亲也是一名矿工,参加工作三十多年了,先后获得矿五好职工、安全生产先进个人、优秀群安员等荣誉称号。匡的父亲对煤矿有感情,可这感情却把儿子匡赶进了煤矿。
十五年前,匡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正赶上矿上招工,父亲说,匡啊,别上大学了,现在上大学不稀罕了,你走到大街上撂一根棍子,能砸倒七八个大学生。我初中毕业后,从农村来到了煤矿,在煤矿干得不挺好吗?现在咱家住在工人村,住上了楼房不说,家里彩电、冰箱、电话、VCD,应有尽有,跟城里人有啥区别?
在父亲的劝说下,匡走进了煤矿。匡走进煤矿不到一年,新区矿井需要人,匡所在的采煤区一百多口子人被调到了百里外的新区矿井。
匡到新矿后住进了单身宿舍。每次歇班,匡都回家。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有时候加班,匡便用单位的电话给父母打个电话报平安。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匡跟矿灯房一个叫玫的姑娘结了婚,他在新区矿井工人村买了房子。自己有了新家后,匡歇班回老矿看望父母的次数少了,一开始一个月回家一趟,后来半年回去一趟。匡在刚结婚时就跟妻子玫约定,每周给百里外的父母打个电话,且美其名曰:亲情电话,以免父母牵挂。玫笑,理所当然,你要是没时间打电话,我打。
尽管在电话里看不见父母的模样,可听到父母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匡的脸上总是挂满了微笑,像夏日里绽放的荷花。
手机普及后,匡也有了自己的手机,他把父母的电话设置为亲情号码。有了手机的匡,跟父母联系更方便了,上班路上、班前会结束后、上窑后,随时都可以跟父母打电话。匡不在乎手机费,匡经常对妻子玫说,在亲情的天平上,金钱的分量太轻了。玫笑,亲情能融一座山。
前几年,煤矿工人的工资如同芝麻开花。匡家里添置了电脑,一些高档家具走进了匡的住房里。匡和玫的手机先后旧貌换新颜,由翻盖变成了触摸屏,能上QQ号,上微信,还能视频。
匡有一次打电话给父亲,说想给父亲也买个触摸屏的手机,能视频通话。父亲在电话里笑,那是高科技,我玩不转。
谁能料到,这两年,煤炭价格翻着跟头下降。匡原先一个月能开七八千块钱,甚至超过一万块钱。现在,一个月累死累活,工资也就在三四千块钱左右徘徊,高的时候五千块钱封顶了,低的时候降至两千块钱。匡整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天,匡在上班途中,手机不知啥时候丢了。匡张贴了十多份寻物启示,也没寻到丢失的手机,气得差点跳进了矿南边的倒流河。妻子玫安慰匡,不就一个手机吗,千把块钱,等两天你休班了,我跟你一起到市里再买一个。
匡赌气,不买。玫笑,多大的事啊!无论玫咋劝,匡就是不愿意买手机。匡心说,我一个月工资三四千块钱,除去生活费、人情礼节的花销,还能剩几个钱,还买啥手机?
人都说,现在的上班族如果离开了电脑、手机,简直就无法生活了。匡不这样认为,自己天天到井下采煤,有没有手机无所谓,家里有固定电话,单位也有电话,配手机那是多余。我不相信没有手机我就活不下去了!
没有手机,匡跟父母的联系少了,自从丢了手机,匡没有心情跟父母打电话了。其实,匡不给父母打电话的原因是工资降低。煤矿的处境越来越难,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矿区已经下发了职工转岗分流的文件,明年各矿都得裁员,有的矿井还得轮流放假。匡对煤矿的将来充满了悲观,自己明天将会走向哪里,匡不知道。他想离开煤矿,却没有好去处。是啊,在井下扒了十多年的煤,一旦离开煤矿,自己又能干啥?想找个拎泥兜子的活儿都难。匡心的温度降至零度以下。
一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那天下班回到家,妻子玫对匡说,爹上午打来电话,问你咋这么长时间不往家里打电话,爹说娘想你了,打你的手机也打不通。你赶紧往家里打个电话。
匡很不情愿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娘接的,一听是匡的声音,娘哭了,说匡你咋这么狠心,你把娘忘了吗?
匡心里酸酸地,说娘你想哪去了,我的手机丢了,一直没买。
娘在电话里边哭边说,那你咋不买一个?
匡说,现在煤矿效益不好,我一个月工资才开三四千块钱,除去吃喝、人情礼节,剩不了几个钱了。
“匡啊,你咋这么糊涂?工资低了就不往家里打电话了!工资低以后就不过了?”爹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话语中充满着一股火药味。
“匡啊,你小子咋了,你还识文断字呢,心咋这么小,工资低了就不给爹娘打电话了?都像你这种思想,煤矿就只能等着关闭了。匡啊,再难也得挺住,你在井下千万不能胡思乱想,穷过日子穷过。不错,现在煤矿效益不好,我就不信煤矿会一直这样下去,你整天发愁,甚至抱怨,发牢骚,就能把效益愁上去,把工资抱怨高吗?与其哭着过,不如笑着活。工资暂时低点不可怕,就是没有钱,咱这日子照样得过。井下作业环境特殊,你天天想这想那,安全要是再出问题,那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匡静静地听着,几次想打断爹的话,却又止住了。
“匡啊,你记住,日子都是人过的。不会过日子的人,给你一座金山你早晚也得败坏完,会过日子的人,再难的时候也会笑容满面,只要迈过了这道坎,就等于翻过了火焰山......”
匡看着玫,一幅画卷在脸上舒展。
玫看着匡,一株桃花在脸上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