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喝多了些茶,竟睡不着。月光沁进窗来,水也似的干净。嫩黄色的窗帘质地极软,仿佛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柔顺。母亲房里的帘子,却沉沉的,密不透风。她说,那全是因着花的缘故,天太冷,花不抗寒。
花不抗寒,但那株米兰,怕不是因天寒而凋谢的。我想。
世上是否有“花魂”呢?
那年返家探亲,妈笑盈盈地把两盆米兰,摆到我书房里来,说:“气温陡然下降了,外头风大,让米兰在屋里避避,等太阳出来再晾出去,可精神呢!”
妈退休后,就喜爱养花弄草,园子里尽是她的宝贝。我每日忙于伏案“爬格子”,没心思看花。妈就嗔怪我对米兰冷落了,说花与人是通心性的,她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她。妈这种像待女儿似的惜花的情趣,把我逗乐了。
不过,经妈一说,我倒也留意起花来,偶尔还会浇花培土地插上一手。两盆米兰像孖生囡似的,很温柔地绿在窗前。几天前还青枝绿叶的模样,现在枝子上竟缀上了粉黄色的碎花,亭亭玉立,她好像在有意地迎迓我这旁观的心,翩然生姿,煞是好看。
我的心不禁一动。
米兰的色泽是黄色的,并不是那种耀眼的艳黄,而是一种淡雅的柔黄,透露一股清新质朴的稚气。随着花蕊一枚枚簇放,空气中漾动的花香气息,直可醉人。她俩像是相约着成长似的:今天你开盛了许多,明天我准比你繁艳些;再过一天,先前的那株更加俏丽了,一副惹人喜爱的娇嗔姿态,而这一株呢,定会幻出另一种明艳来,细碎的小黄花像千万颗珍珠,婀婀娜娜。
妈就得意地说:“她俩呀,是牵着心儿长呢!”
我不禁喜爱这双小姐妹了。停笔时,总要观赏她俩一番的。闲下来,我会给她们洒水,也会学着妈,把背亮的一面转向阳光,帮她们修整多余的枝叶,还会用小花锄为她们松土。天暖了,把米兰搬到客厅里,周围便飘浮着清新纯净的气息了。老屋里静悄悄的,空气中仿佛传递着一种音乐般的欢情,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我就不自觉地轻吟起诗句来,而米兰花也像是深谙了我的心思似的,向我递送着一阵又一阵浓郁的馨香来。
那些日子真香啊!
一个午后,有友人从远地来看我,一进门就被香气怡人的米兰吸引住了。朋友喜欢花,于是话题就总是绕着花儿转,还到园中去观赏妈的园艺。临出门时,笑问可否送她一盆米兰。我问妈,妈倒爽快,答应了。
入夜,剩下的那盆米兰在灯前立着,形单影只,显得孤零零的。不知怎的,我突然产生一种空落感,一丝隐隐的惆怅袭上心头。联想到那株送走的米兰,心似乎被牵去了一半。
翌晨,我还没起床,就听妈在唠叨什么,伴着微微的叹息。我走出房门,妈连忙说:“你瞧,瞧她……怎么了?”
蓦然发现这盆昨天还嫩绿柔黄的米兰,此刻完全没了生气,虚弱地垂着枝头,憔悴不堪。我惊讶道:“是不是病了?”妈摇摇头,说不知晓,于是就手脚忙乱地浇水弄肥、翻那些厚厚的资料书去了。我痴痴地看着米兰,不知道该懊悔呢,还是该哭泣。
两天过去了,小米兰没有好转的迹象,嫩嫩的叶儿卷曲起来,萎缩着的绿身子开始泛黄。我真有些不知所措了。没有一本书上说,米兰花会无缘无故地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的。她显得很衰弱,像一束微弱的风似的,要从我这儿飘散而去。我心里害怕,希望唤住她,希望眼前只是暂时的病态,就像我也会感冒发烧一样,心下却越来越不敢肯定。这米兰的不幸是与送走的那一盆有关。忐忑不安中,我眼巴巴地期盼着米兰花的康复。
整整三天,也仅仅三天,米兰花悄无声息地枯萎了。
看着米兰在风中瑟瑟抖索,抚着她一絮絮凋落的枝叶,一串泪珠潸然而下。眼前的她像是向我在诉说什么,像是在讲述着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伤怀故事。
花儿是不是有灵性的?许多次我问自己。我无法解释其中因由。我在想,花儿是不是有属于她自己的感情世界呢?花卉间是不是具有人类无从知晓的信息网络,有着她们的牵连与依傍、选择与拒绝呢?是不是我亲手拆散了这对花伴侣,让她们承受了别离的苦楚和相思的煎熬?对于死,是否也是米兰她无从选择下的一种殉情?
窗前空了。
下着夜雨,冷风穿过花园的竹篱笆,把雨点儿甩在我脸上。我把一束米兰的枝叶在花园的一角掩埋,枝子散落时,坠叶飘零,竟有一息余香。不禁吟起范仲淹的一句词:纷纷坠叶飘香砌。想到拆开了一缕生命的依恋、伤害了一种美丽的情愫,不禁伤感起来,那种“夜寂静,寒声碎”的郁情浸满心房。没想到我无意弄花竟“葬花”,米兰给了我浓郁的幽香,也给了我浓郁的忧愁。
窗前的月光斜移了许多。
月光如水,而心舟却不肯静泊,总会在一个意料不到的时分,想起一些散落在记忆里的往事。今夜,米兰不期而至。也许这故事无人肯信,也许这仅仅是一棵植物的偶然变故,但在我却是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我像是又听到了那风声,那雨声,甚至连那熟悉的花香也闻着了,仿佛还有轻轻的花落叶飞的声息,自遥远的天外向我飘来,一絮絮,一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