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我六七岁的样子。瘦瘦的,短头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见人从不怯,是个小话唠。
我家的房子临街,两间狭窄的平房。雨季时,村口的小河涨满水,河水涌进村里的大街小巷,一条条小支流一路流淌着,穿过村庄,流进村外的沟渠和田野。水流经过我家门口,越过门槛流进屋里。矮矮的门槛,是我学步时难以逾越的大障碍,却挡不住小小的水流涌进来。这让母亲很是犯愁,一边拿了盆子朝外舀水,一面担心房子潮湿发霉,孩子们身体起红疹。
雨停时,街上一下热闹起来。我和小伙伴们手里拿着各样工具,跑去水里抓小鱼儿。水浅浅的,能清晰地看到水下的沙土石子和惊慌失措游动的小鱼。通常里,我们是没有什么收获的。踏起的水花和各种工具的齐上阵,使小鱼很容易逃脱我们的围攻。我们的乐趣不在抓到多少鱼,而在抓鱼给我们带来的的快乐。
夕阳西下时,水流变得越来越缓慢,只能没过我们的脚踝。水里早已不见小鱼儿的影子。我们改成了打水仗,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母亲们做好饭,站在自己门口,大声唤着自家孩子的名字。即使隔了几条街,声音依然是清晰可闻。我们只好收起各自的抓鱼工具,有些不情愿地回家去。
二
夏天留在墙上的霉斑变得暗淡。母亲用报纸将墙面糊住,使房子看上去干净亮堂一些。屋子的霉味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变得稀薄。即使没有阳光照进来,屋子还是干燥和温暖的。母亲脸上多日的愁容终于舒展开,沉郁的心情如这天气般明朗起来。
这样的房子我们也不能长久住在里面。房子是村里分给城里知青的。随着知青们大多返城,村里要收回房子。母亲嫁给父亲后,不再是知青的身份,不能继续住在村委会的房子里。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建房对一个农民来说是天大的事。为了建房,父亲每天出工,在生产队里做最脏最累的活。晚上还要去麦场搞夜战,剥玉米,装粮仓,只为多挣工分,到年底村民按工分分红时,能多挣些钱。
吃过晚饭,村里人相约着朝村外的麦场走去。父亲走时,喊上在门口玩耍的我,一起去麦场。父亲平日里埋头在地里干活,对我和妹妹极少关心,常惹得母亲诸多抱怨。我乖乖地跟在父亲身后,不敢多说话,对父亲有着敬畏和疏离感。父亲也不说话,两手揣在袖筒里,大步朝前走着。走上一段路,回头看看一路小跑的我,停下脚步,等我慢慢赶上来,继续朝前走。
麦场的北面是一排平房。中间的一间亮着灯,里面有着嘈杂的说话声。麦场上堆满了像小山样的玉米棒子。那晚的夜战是剥玉米。我小心地走着,生怕被脚下的玉米棒子绊倒。父亲则弯腰将滚到路上的玉米棒子扔向玉米堆上。
我紧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亮着灯光的房子里,里面站满了村里的青壮年。父亲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将我拽到身边,这样,我和父亲站到了炕沿边上。炕上放着一张矮桌,上面码着一层层的点心包。有几个点心的包装纸打开了,油光的中间嵌着葡萄干的桃酥散发着馋人的香气。只有过年时才能分到一块的点心,让我不由咽口水。村会计坐在桌子旁,在工本上写下父亲的名字,然后捏起四块点心,递到父亲手里。父亲伸手小心地接过点心,另一只手托在下面,生怕点心会碎掉。父亲转身挤出屋子,将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到我手里,嘱咐我拿回家去吃。路上慢慢走,别把点心摔碎了。
父亲和村民们要忙到半夜。点心是给他们准备的干粮。黑夜里,我慢慢地朝家里走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几次险些绊倒。好在,桃酥紧紧地捧在手里,被我保护得很好。那香气伴随了我一路,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住没吃上一口桃酥。也许是父亲弯腰将桃酥放进我手里,那慈爱的目光,让我不惧怕黑暗,要与妹妹一起分享这难得的美味。
父亲的目光刻进了我的心里,永远的清晰和难忘。
三
村里的知青大多回城了。没能返城的,多是因为和村里人结了婚,建立了家庭,因为各种牵扯和拖累,只能留在村里生活。有一个人例外,独身却一直没能返城。她是我家的邻居,母亲让我喊她小姨。她和母亲来自同一个城市,年龄比母亲小几岁,在母亲之后来的村里。最初,小姨和其他知青一样,每天去地里干活。后来学校缺少音乐老师,小姨自告奋勇去学习教音乐课。
我和小伙伴们常溜进学校,躲在教室外面听她唱歌,给学生们讲故事。慢慢地,我学会了唱歌,还能神气活现地将听来故事讲得七零八落,小伙伴们依然听得入神。为了听到新故事,我常常跑去小姨家,求她讲故事给我听。
小姨的屋子一样的狭窄阴暗。一张土炕占去了半间屋子,墙上挂着几件衣服和一面小镜子。窗台上摆放着两盆白菊花,在深秋的季节怒放着,使得房间显得更为清冷。村里的女人们喜欢在自家院子里,篱笆旁,种上美人蕉、芍药花、牡丹花,花满枝头,开得热烈奔放,颜色绚丽多彩。这些花使青砖灰瓦的旧房舍焕发出生气,是女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和期望。母亲说,白菊花的寓意不好。我不明白其深意。只觉得那菊花开得好美。
一天清早,小姨早早出门,赶火车去城里办事。我追在小姨身后,问这次去城里,能不能给我带小人书回来。小姨显得心事重重,只说让我回家去等。她快步出了村口,苗条的身影越走越远,两条粗黑的大辫子在腰间甩来甩去,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和母亲去过城里外婆家,知道城里有弯曲的小巷,热闹的大街,街上卖冰棍儿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还知道街道有商店,里面有丰富的商品。最让我着迷的是书店。里面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好多小人书。我不敢太靠近玻璃柜台,只能远远地站在一旁,慢慢挪动脚步,来多瞧上一眼小人书的封面。再怯怯地看一眼售货员冷淡的目光,像做错事心虚的样子,不得不离开书店。
黄昏时,我又一次来到村口。坐在路旁的田埂上,等小姨从城里回来。
深秋,麦田里播下了冬小麦,地里的农活暂告一段落。只等初冬时,灌溉两次封冻水。麦田会在整个冬天里沉沉睡去,为春天麦苗返青积蓄力量。村里人不在田里干活,四周是如此的安静。我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心情随着一点点低落。可我不想回家去,你无法想象,在那个年代里,一本小人书对于一个农家的孩子,有着怎样强烈的吸引力。
天黑透了。起风了。快落光叶子的柳树摇摆着,发出的呜呜声响让我有些害怕。我决定不再等小姨回来。我站起来,小跑着朝村里奔去。身后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又是第二声,是小姨的声音。我回身朝小姨跑去,心里高兴起来,好像在我的兴奋里,不止因为小人书,还有我已把小姨当做自己的亲人。
母亲和小姨在屋里说悄悄话。我在一旁翻看小人书。两人不断的叹气声引起我的好奇,抬头看过去,小姨的眼圈是红的。我的眼睛盯在小人书上,支起耳朵想听她们说些什么。两个人突然止住了话题,默默地坐着不再说话,脸上笼罩着愁云惨雾。小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和村里请假去城里。她在城里没亲人了,干嘛要回去呢?母亲说,小姨在为回城的事奔波,一直没有结果。其中的复杂原因不是我能明白的。我希望小姨一直住在村里,教我唱歌,给我讲故事。我认真地说给母亲,母亲伤感地说,你不懂大人的心思。如果不是有了你们姐妹,我也想回到城里去。
小人书在伙伴们手里传递着,等再回到我手里时,早已面目全非,让我心疼不已。小姨很久没回城里了。我没有新的小人书看。
麦苗返青,柳树发芽。转眼间,我的个头又高了一节。家里的新房子建好了。在春日的早晨,父亲将家里的东西装上独轮车,母亲抱着妹妹,我拎着装有碗筷和小人书的竹篮,一家人欢欢喜喜搬去新家。
几个月后,在炎热的酷夏,发生了一次大地震。我们的新房子完好无损,一家人平平安安。原来的老房子塌了,小姨没有逃出来。她答应过我,等回城里时给我带小人书。她留在了村里,再没走出村庄。
四
九岁时,我进学校读书,成为一名小学生。学校在村西头,面积不大。学校的围墙外,是村里的耕地,种满了庄稼。麦收时,我们去地里拾麦穗。秋收后,去地里捡花生。父辈们经历了艰难困苦的日子,在他们心中,粮食的多少比起上学重要。
学校里没有自来水。我们口渴了,便去冯爷爷的小屋找水喝。
冯爷爷是校工,长期住在学校里。小小的一间屋子,紧邻着学校大门。屋里面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窗台下放着一只水桶。水桶梁上拴着一只茶缸。口渴的学生进屋来,喊一声“冯爷爷”,拿起茶缸舀水“咕咚咕咚”喝个饱。冬天,冯爷爷在屋里生起炉火,小屋里暖融融的。白铁壶里的水滋滋响着,壶嘴里朝外喷着白气。在寒冷的冬天,我们能喝上热水,还能将从家里带的馒头放在炉火上烤热。短短的课间十分钟,小屋里常挤满了人,大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上课铃响起,同学们纷纷转身出了小屋,奔向各自的教室。
冯爷爷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小说,和我的语文课本厚度差不多。每次来小屋里喝水,我都要偷偷喵上几眼,趁人不注意,飞快地翻上几页,看几行文字。
终于有一天,在上课铃响起时,我故意落在最后,大着胆子向冯爷爷借书。冯爷爷什么也没说,拿起书递给我,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我如获至宝,生怕冯爷爷反悔,拿上书跑出小屋,差点走错教室。
一个星期后,我去还书。多希望冯爷爷那里有新的书出现,那样我可以继续借来读。然而令我大失所望。冯爷爷识字不多,更不喜欢读书。那本书可能是哪位老师落在那里的,被我幸运地发现,囫囵吞枣样地阅读完,自此激发起了读书兴趣。然而,我无书可读。
过年时,我拿上长辈给的几元压岁钱,一个人去了城里的书店。要知道,出村走上十里路,才能搭乘矿山的火车进城。城里的街道小巷曲曲弯弯,很容易迷路。对于在村庄长大的孩子,路上的辛苦算不得什么。来到书店门口,我的心里才有些发慌。
进到书店里,我不敢太靠近柜台,远远地朝书架上张望。碰到售货员询问的目光,心里更加紧张,忙将目光从书上移开。我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书,手里的钱够不够。当我鼓足勇气,伸手指向书架上的一本书,售货员冷冷地告诉我,那是大学生读的书,你看不懂。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是失望,不服气,还有心底的自卑,使我再没勇气站在那里,重新选择一本小学生的读物,只好转身走出了书店。
回家的路上,我有了一个童年最初的梦想,长大后要当书店售货员,那样可以读好多的书。如果遇到和我一样的孩子,我会给她推荐书,而不是冷冰冰地拒人千里之外。
我想快快长大,去实现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