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晃动着夏天的水影,成群的蜜蜂忙碌地在薄荷地与养蜂场之间来回穿梭。记忆里的薄荷总与蜜蜂联结在一起。高高的薄荷,在寂静的中午密密麻麻地团在田地里随风摆动,就像深色海洋里涌动的波浪,让我时时回味起那片薄荷地的风光来。
那时候,我和苏油婆的孙子夕颜总是喜欢去往小队的食堂。太阳热烈地照耀着薄荷地这片湿热的海洋。放眼望去,迷雾蒙蒙的薄荷地就像是一座绿色城堡。一路上,我们闻着薄荷的清香,哼着吴地山歌。劳作的大人在田地里探起头,向我们竖起大拇指。
“正月梅花阵阵香,螳螂叫船游春行。蜻蜓相帮来摇船,蚱蜢哥掮篙当头撑。二月杏花朵朵开,蜜蜂开起茶馆来……”
这时,养蜂的妇人像一个不想让人看见“庐山真面目”的侠客,头戴挂黑纱的养蜂专用凉帽途经此地,听了我们的山歌忍不住咯咯笑出来,这清脆的笑声似乎比我们的歌声更具吸引力,田地里的男人都探起头来怔怔地看她,只见养蜂的妇人就像一只警惕的袋鼠立即离开了。我俩不依不饶地对着她的背影继续唱:
“梁山伯旁边冲开水,坐柜台小姐祝英台。三月桃花满树红,来一位茶客石胡蜂……”田里的男人都笑着一边夸我们鬼精灵,一边齐声唱道:“小姐妮打扮好身材,上身着起杨柳青,下身着起纱海裙。眉毛生来分八结,眼睛生来山涧水……”田里拔草的妇人跳起来骂自家的男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我和夕颜是人小鬼大的地鳖虫。
那天,我们在去往食堂的途中,看见有泵在引水的沟里打水,立刻脱光了衣服跳下去。我们在水里泡着就像泡上瘾的水牛,早已忘记了一切,准备回养蜂场的养蜂妇人看见了,就叫来苏油婆,把我们痛骂了一顿。我们暗暗骂她“告状婆”,发誓再也不唱山歌给她听了。
苏油婆是小队场食堂里管烧饭的,新中国成立前裹了小脚,因为行动不便,就让她在食堂里上工。小队食堂是我记忆里最温馨的地方,每次去往那里,总看见房子上空萦绕着一团团祥和的青烟。队长说,假如这个队的食堂没有东西烧,这个队哪会有什么好的年景。所以我们队的食堂是最热火朝天的地方。中午去的时候,食堂里的热气源源不断从门口冒出来,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里面是否有人,只看见一层一层放满饭盒的蒸笼在“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贪嘴的孩子过去,苏油婆总能变着法儿地给个饭团。中午过后,食堂里飘溢着浓烈的薄荷茶香,打茶的苏油婆笑眯眯地坐在一个大大的灶膛边,不时加些湿柴。在烈日下散发着的迷雾,给记忆里的薄荷地也增添了神秘和温馨。我和夕颜有时为了躲避上课,总是一头扎进高高的薄荷地,扎进我们想象中的绿色城堡。高高的薄荷撑起了逃学的保护伞,我们在那里最乐意的是在地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爬行动物,看见一个新物种,我们就在那里用胜浦山歌祭拜出场的花和动物,并乐此不疲。我们一改欢快的山歌调子,换用大人哭死人的腔调唱着:“四月蔷薇朵朵开,蚕宝宝吐丝上山来,蚊子夜游营生做,苍蝇回头明朝来。五月石榴一点红,洋蝴蝶躲勒花当中。六月荷花结成莲,纺织娘蹲在房中哭青天。蚱蜢哥哥来相劝,唧蛉子常蹲姐身边……”我们的哭腔引来路过的大人阵阵哄笑……
当我们“哭”得筋疲力尽,无法承受薄荷地里的湿热时,就又偷偷跳到水沟里洗澡,被观察蜜蜂采蜜的妇人再次发现。苏油婆知道后,把我们骂进了食堂的廊棚里,浓烈的薄荷茶味让我们很快昏昏沉沉地睡去。
傍晚时分,苏油婆把我们叫醒的时候,我们却浑身无力,全身冒着虚汗,人不时呕吐。苏油婆急坏了,敲着锣鼓四处叫人,大家都以为我们在水里浸泡太久,最后叫来小队场上的兽医。他看了看我们的舌头,不急不忙地说:“这两个小鬼是醉茶了。”苏油婆不信,说我们又没喝茶,哪里来的醉茶?兽医笑眯眯地说:
“薄荷茶这么浓烈怎么会不醉的?我们小队场里的猪饮了薄荷茶,整个夏天都在昏沉沉地死睡,蚊子也熏得没了,猪是一个劲地疯长……”
兽医把我们转移到风口,叫苏油婆弄点薄荷蜜给我们喝。苏油婆急匆匆地奔向养蜂场,一会儿工夫,苏油婆和养蜂场的夫妇都来了,他们没有想到薄荷茶也能把人熏醉,实在太好奇了。
每次看见养蜂场的夫妇都是戴着神秘面纱,这次夫妻俩终于都脱去了神秘的黑纱帽。苏油婆叫我们感谢养蜂人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养蜂的男人长得那么年轻、漂亮,而那妇人的脸上却长满了坑坑洼洼的麻子。我和夕颜都没有想到养蜂妇人发出那么美妙的笑声,却长着这么难看的脸蛋。这是多么不般配的一对!难怪之前对着养蜂妇人唱情歌的那些男人都觉得吃了亏……后来我们途经养蜂场的时候,那位妇人总会叫住我们,给我们每人喝杯蜜茶。那蜂蜜的清凉和甜蜜,在贫穷的农村,是当时最最甘甜的饮料了。我们闭着眼睛,一点一点享受着这沁人心脾的美味。在他们的住屋里,没有了蜜蜂,我和夕颜时常会问那位妇人,男的是她老公还是儿子。“是老公呀!”她笑眯眯地回答着我们,那笑容里溢满了薄荷的清凉。
她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喝完,总喜欢摸一下我们的头,嘱咐我们不要再私自下水。养蜂的妇人,虽然奇丑无比,但她是那么和善,我和夕颜决定再也不骂她“告状婆”了。
我们也终于没有管住嘴巴,在养蜂妇人的面前又唱起了我们的山歌:“阿三星,吃糠饼,糠饼甜;买斤盐,盐会咸;买着篮,篮会漏;籴升豆,豆会香;买块姜,姜会辣;买只鸭,鸭会飞;买只鸡,鸡会啼;买只犁,犁会走;买只狗,狗会咬人,咬脱奈格脚跟。”听得养蜂的妇人醉了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好一阵子,最后笑嘻嘻地奖赏给我们每人一杯蜜茶。
我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全村的孩子,孩子们就排着队到养蜂场里唱山歌。“萤火虫,夜夜红。红绿灯,水绿裙……”
“小猫咪咪,明朝初二,买斤荸荠,
送把阿姨……”我和夕颜都相信,那位妇人一定不会请我们吃蜜了,可那妇人还是笑眯眯地把大家一一叫进去,给每人泡了一杯蜜茶。这事被母亲知道后,把我一顿好打。从妈妈嘴里,我渐渐知道了一些养蜂人家的事情。原来他们是一对城里来的夫妻,只是因为男方家庭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他们无奈选择了私奔。听一个医生说,天然的薄荷蜜加一些中药成分,可以治愈妇人的脸,夫妇俩便带着这个愿望来到了乡下养蜂,而他们的孩子就是去年淹死在养蜂之地的那个水沟里。
他们对孩子总是那么喜欢,只要我们去总能吃到又甜又稠的薄荷蜜,而我们却不懂那爱的眼神,只是一刻不停地盯着妇人给我们的蜂蜜。
有时我们几天不去食堂,养蜂的妇人总不忘记问一下苏油婆。等我和夕颜经过养蜂场,养蜂的妇人大老远就会叫住我们。她总会问问我们最近的一些情况,问问我们学校里读书的事,当知道我们经常逃课,经常被老师罚站,而且非常调皮时,她很失望,像是对着自己的孩子,不时叹息。她给我们讲了很多城里读书的事情,很多城里的生活。我们问:“城里既然那么好,又为什么来乡下养蜂呢?”她被我们问得闷了一下,又马上露出笑眯眯的神情:“因为上帝派我来管你们这两个小调皮精的!”呵呵,“上帝”,这是一个多么亲切又多么陌生的名词呀!以至我长大后读完整本《圣经》,就是为了明白养蜂的妇人当初说出“上帝”这两个字的含义。
这个夏天以后,养蜂人要回家了,顺便去城里卖蜜。临走,养蜂的妇人给我和夕颜每人一瓶薄荷蜜,叫我们兑了开水喝,而且还用手放在嘴前,叫我们务必保密,不要让大人知道。我们低声答应了她,无限留恋地问他们明年还来吗,养蜂的男人把一担蜜蜂箱挑到船上,笑眯眯地说:“明年你们懂事了,我们就不用来了。”妇人搬着灶具过来,和蔼地对我们说:“明年如果还养蜂的话,我们就还来这里。不过,无论来不来,你们都得好好读书!”
我和夕颜答应了,并同她一一拉钩。
临走,我们流着泪默送着养蜂的夫妇,养蜂的妇人叫我们不要哭,给她唱支山歌。我们还是管不住哭地唱起了山歌:“苏州玄妙观,东西两判官。东判官姓潘,西判官姓管。东判官手里拿块豆腐干,西判官手里拿块萝卜干。东判官要吃西判官手里的萝卜干,西判官要吃东判官手里的豆腐干……”那妇人跟着我们一道唱起了山歌。唱到最后妇人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泪水哗哗地流着,肩膀哭得一抖一抖的,直到被船越载越远……从此,我和夕颜再也没有逃过一次学。
第二年夏天,这对养蜂的夫妇终没有来。我和夕颜若有所失。暑假的一个下午,我俩坐在那个薄荷茶飘香的食堂边玩弹珠。在太阳最为毒辣的午后,田地里忙碌的人们都逃到通风开阔的食堂边喝茶歇息。我和夕颜停止了游戏,坐在角落里听着大人们的嬉笑怒骂。一次,他们说到了这对养蜂的夫妇,说着他们的不般配,说着养蜂妇人的坏话,一直默不作声的我们,终于忍无可忍地为她辩驳起来,以至我和夕颜因为说不过大人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