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柴是一把枯萎了的草,一片掉落的树叶,一根老朽了的树……也是一把灶堂里烧过的灰,火成就了它生命最光辉亮丽的时刻。
从前的岁月被柴烧过,烧火的人满面烟火色,心里却充满着希望和梦想。而今捡柴的少年,没有在那个寒冬背着一背累尖的柴回来,他孤独地站在风岭村口的寒风中,只挎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却是两手空空、满面风尘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在父母迎来的眼神里,我看见了一根被岁月用旧了的木桩。
竹林下靠南的一间瓦房,土墙斑驳,墙缝纵横,随时都会有土块掉落下来的危险;瓦片上布满的青苔,正在诉说着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也许是时间的风,吹过了瓦片的上空,或者四季的雨,滴落在瓦槽里,竹叶在它的上面腐烂掉,青苔一层一层地生长和堆积,所以它们现在显得老态而沉重。
这是一间猪圈房,当年的猪已经跨栏了,——跟随着别人的梦发疯似的跑出了村子。在风的梦里,它现在还一直沉睡着,似乎从没有醒来过,而今在竹林下只留下了一口空荡荡的猪圈,在猪圈房的屋檐下,堆满的全部是柴。
那些曾经枯死在小路上的野草,被一双勤劳而布满老茧的手,挽成了柴把,被竹篾条死死地捆在一起,在一次次的阳光和风雨中,它们开始变得松跨而干燥,正静静地等待着火的召唤;山坡上落下的树叶,现在已经在红土地上变成了肥沃的泥巴。那些年曾经背着一个硕大的背篓,扛着一把竹筢,在山坡上拾柴的老人,如今却像落叶一样,深埋在这片土地里,与它们一起烂掉了。婆婆留下的竹筢,只剩下一根漆黑的竹竿竿,在那间瓦房里的土墙边呆呆地直立着——它等了许多年,想等一个人来重新把它扛起,然后走进秋天的树林里,现在它等不及了,它即将成为一根亮火的柴丢进灶堂里去。
父亲把在夏天的风雨中倒在井边的一棵泡桐树剧成了几十公分的树桩,然后用斧头劈成一小块的柴,整整齐齐地码在瓦屋的猪圈里。——只有上好的柴,才配藏在屋里,枯草与落叶,永远只会堆在屋檐下,或者飘荡在秋冬的风里……
二
在风岭村里,曾经的每一棵野草,都是有用的生命。农民讨厌草,又珍惜草,草既长在田野里,又长在山坡上,最终长在了割草和捡柴少年的心里。
春天的时候,草长在庄稼地里,嫩绿的叶片,光滑的根茎,几乎能挤得出水来。每一块油菜地,都长满了秧须须和鹅儿草,秧须须的叶子青绿而扁平,修长的叶片垂下来,藏在高高的油菜杆下面,像一位害羞的少女。清晨的一滴露,像迷离清澈的眼珠,有时候就落在草叶上,把叶片压弯了,然后哧溜一声,露珠掉在草丛里,怎么也寻不到踪迹。只有鹅儿草,那圆而小的叶片,长长的藤茎,伏在地面上,却把触须一样的身子延伸到整个红土地上。一把鹅儿草的青绿,能唤醒一头猪或者一群鹅的食欲,——在炊烟里,农民与牲畜一样,吃的全都是草。
放学归来的少年们,背着一个齐身的背篓,带着一把镰刀,然后只看见背篓立在田埂上,人与狗全钻进油菜地里,风儿轻抚着菜花,蜂蝶在少年的头顶上乱飞……一把把青草被少年从油菜地的深处抱出来,堆在田埂上。夕阳的光辉正映在那些稚嫩而红扑扑的脸蛋上,满身满脸的花粉,与笑声和打闹被夕阳的光辉带走,一起沉落在山隘口外那遥远的梦里。
远方是少年们做梦的地方,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草变长了,变黄了,又枯了,少年的梦却越来越长,越来越像夕阳的光辉那样迷人和牵扯得心慌。
多少年,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跟随一阵风,头也不回地沿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走出这个村子的时候,那一片青草便荒芜在心里。割草的少年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收割,——草长得猛了,最后就老掉,枯萎了。
捡柴的那些少年,喜欢去秋冬的山坡上。那些枯了的茅草,有一人高的草茎,它的叶片上长着细细的剧齿,只要少年低下头去,就很容易划破他们的脸蛋,然而,枯黄的茅草却是最容易燃烧的柴。
茅草在爷爷和父亲的手里,是一片保暖的屋顶。一只讨厌的鸡不知道是否发疯还是受了什么惊吓,径直从地面飞到了灶屋的草房顶上,它的翅膀扇起的柴灰,让屋顶的茅草乱着一团。炊烟从茅草的缝隙里渐渐地浸出来,带着湿润润的气息,——那样的屋顶,显得沉重而破旧。爷爷把秋天收割的茅草理成一块块像席子一样的草盖,然后顺着屋顶的斜面,一层搭着一层地把草房翻新,翻新的灶房顶,炊烟里透着一股茅草的野味。
喜欢山崖上生长的岩胡子。它们把生命的根交给冰冷的石头,然后像地衣一样,紧紧地依附着石头表面,尽情地释放生命的力量,所以那些垂在崖壁上修长的草茎,像一位美丽少女的秀发。它们四季青色,从不在秋冬枯萎,只是在秋天的黄昏里,吹来一阵风,它的絮状的籽,会随着风到处乱飞,然后总有些籽像它们的祖宗一样,停留在石壁上,再生根发芽。整人崖壁一片青绿,少年望着那一抹绿色,呆呆地想,——那是草,是柴,也是梦。
梦里的谷子,留着一袭像岩胡子一样的长发,乌黑发亮。她的辫子在奔跑或者走动时左右摇摆,把少年的梦牵扯得很远,很久——现实的情,像烧烬的柴,四处落满烟尘;梦中的爱,却是春天的美景,周围一片绿意。
三
那些在秋冬枯了的草,被镰刀割下来,晒在田埂边,或者捆起来,挑在屋檐下,空闲的时候,婆婆会把草挽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柴,——从草到柴的路上,时间和风雨见证了它的变迁。当一棵野草变成柴的时候,也许才是它生命的真正归属,那时候,它等待着一把火的温暖和热烈。
火燃烧了柴,柴支撑着火苖。曾经在黑暗的夜里,火用柴的身体吸引着那些夜行孤独的灵魂。纵火的人,永远都认为自己是不可抗拒的,是有力量的领导者,然而它忘了火的实质是燃烧的柴。
柴烧成了灰,落在人的身上,那是生命的痕迹。每一个老农民的身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柴灰。在清晨的微风中,那些柴灰与晨光一起飘舞,然后静静地落在红土地上。多年来,我在城里穿梭不停,希望隐入那些钢筋混凝土丛的尘烟里,然而城里的灰尘落在身上,那是一路的风尘,是岁月的眼泪,额头上的褶皱,一缕银白的头发,一路风尘带来的,都是冷冰冰的辛酸。柴灰的味道是食物里的醇香,父母的笑脸,游子归处的炊烟……
什么样的柴,烧熟什么样的饭。父亲在大铁锅里烙熟的馍馍,需要细细的茅草或者麦壳,那样的柴在内部慢慢地燃烧,久不亮火,却能使灶堂里保持一定的温度。父亲的手在面团上轻轻地敲打着,面在温暖的锅沿渐渐变大,变硬,然后泛着焦黄的麦香。从来的美食,都是时间不文不火的杰作,浮躁的生活里,哪里体会到生命的真实的存在?
父亲年轻时种下的泡桐树,终于在夏天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倒在了老井边。它曾经默默地守在老井旁,一年又一年,它的根在四季之中享受过老井水的甜蜜,它开的花掉在井水里,舀一瓢来,那井水有一种鲜花馥郁的冰凉。它倒下了,它的枝叶开始掉落、腐烂,落在井水里,井水一阵苦涩。父亲说干燥的树是上好的柴,经烧、亮火。现在那棵泡桐树被父亲拾掇得一干二净,算是寿终正寝了,它被放在灶堂里,烈火照亮了整个灶房。
烈火属于过激的生命,属于浮躁多戾的人,也属于战争。在烈火中能够永生的是英雄人物,是激烈挣扎后的生命涅槃——年轻的生命需要一场又一场的激情,才能变得韧性和耐烧;而不急不慢的燃烧中,却能把食物蒸得有盐有味,才能让生命感受到时间流淌的静美。
父亲收拾的柴在灶堂里静静地燃烧,映照着母亲的脸,一缕缕皱纹清晰可见,那些岁月的褶皱,像绽开的红色的花朵;它的烟熏着父亲的眼,顺着眼角流下来的,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苦涩,然而被柴的烟火熏黑的老屋,却让人感到一阵温暖。
夜深人静了,我睡在老屋里一张老式的木床上,听着床吱呀地叹息,怎么也无法入眠。老屋外寒冷的冬天,正在急急地从村口的路上赶回来,也许人们期盼着一场切实的大雪,好让山村的天地变白,那样的话,柴就会更能体现它的价值。
——在寒夜的梦里,我梦见自己仍然是父母眼中的那根木桩,母亲把我丢进了灶堂,然后烧成了灰,撒在田野的红土地上,春天里我看见红土地里一片嫩绿的草正熠熠生辉……
2024年1月1日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