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开一坛子酒，黑色玳瑁瓷釉的坛子，大大的坛子面上，一枝荷花青色带着墨黑，花朵盛开得早了些个，已近尾声似的，荷花瓣，垂下来，环在坛口。坛子经抹布一抹，光亮起来，照出模糊的人影来。坛口，被大红布盖着，缠着黄丝线，芊芊的水葱一样的手儿，去揭开封了那么久的坛子口。
哇，酒香清冽，栩栩飘出来，在鼻口盘旋着，不敢深吸，已经醉了似的，舌尖舔着嘴唇，说：好酒，好酒。
再去打开一只紫檀的木箱，也是老旧得很，铜锁也泛着幽绿的铜锈。开箱，一册册线装的书，黄色的纸页，老蓝色的土布包着。随意翻开一册书，读到：“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清酒既载，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如此一页页读下去，一杯杯饮下去，那真是，酒饮到高兴时，一杯又一杯，读到兴致处，一一句又一句。
饮酒，自古以来，凡是年节吉日、婚丧嫁娶了，宴亲飨客庆生奠死、洗尘饯行了，现在呢，也一直沿袭着，什么婚丧嫁娶，考学毕业，同学聚会，战友聚会……只要有点什么聚在一起或是随意就是为了心情好，聚在一起饮几杯。
人们可以聚在一起饮酒，节假日，平常日子都可以饮酒，更可以自己一个人独饮。
小时候，父亲喜欢饮酒，每到晚饭时，父亲还没有下班呢，母亲若是早一点下班回来，就炒几个菜，什么西红柿炒鸡蛋，芹菜木耳，青椒土豆丝或是直接炖上一锅粉条白菜，再就是小河鱼炖豆腐。菜咋样，父亲从不挑，最得意的就是母亲烫上的一壶酒。
姥爷来家时，父亲给姥爷特意买来了小酒壶，酒壶小巧玲珑的，周身雪白，光洁如女儿肌肤，状如葫芦，上面有古时女子，身穿古装，发髻高耸，面颊红润，唇红点点，犹抱琵琶，袅娜婉约。
我常常对着酒壶看，想那女子好美呀，若是能飘下来，与我作伴，或唱歌或跳舞或是弹上一曲，该多好呀。
母亲说：这也不难，倒上一壶酒，架在火炉上一烧，那一缕缕的酒气儿，冒出酒壶来，轻轻一嗅，已是半醉了，再饮上一杯，就真得欲醉欲仙呢，就能看见那女子了，不是?
呵呵，你妈妈是在说，人大醉了，醉眼微醺之时，或是大梦，自然见到仙子一样的女子了。父亲说着，捏着酒壶给姥爷斟酒，姥爷就用手来遮盖酒杯，说：已经饮足了，刚刚好了，再饮就多了。
我笑着说：不用做梦的，我看见酒壶里往外冒的酒气，就好似女子一样，扭着小蛮腰儿，一缕缕的，飞出酒壶来了。
姥爷听了，夸我说：对，黛玉说的太对了，可不是吗?仙气飘出酒壶，微醺着每一个人呢。
母亲接过话头说：就是呀，不光饮酒的人可以享用酒的沉醉，在场的人都被熏染得醉醉的呢。
我突然就会问：姥爷，你的书箱和酒坛，哪一件更喜欢呢?
姥爷就会吟诵：“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想想，多少书都读到痴醉，读书要醉，要能与书中人物对话，看花半开，饮酒微醺嘛。
二
听姥爷说，当时也是似懂非懂的。听着诗词挺美的，记住了“诗酒趁年华”。
姥爷说是要珍惜时光，好多事情，来不及去做，转眼到了中年，忽然又滑进了老年呢。
确实如此，人生经不起几晃的，一晃长大了，一晃上学了，一晃毕业了，再一晃成家立业，自己的儿女也长大了……
诗酒趁年华，一点也不错的，要趁着青春挥洒性情，去行少年人风流风雅之事。
记得，那时，读高中的小舅也经常回来，天天吟诗对句的。那天，恰好从门外进来，吟道“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真豪气冲天呢。我大笑着说。
小舅说这是杜甫《饮中八仙歌》里面的诗句，这首诗，把什么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写了个遍。从此，号称酒中八仙呢。
姥爷在，小舅很少说话的，小舅从小怕老爷。姥爷的规矩大，今天，乘着姥爷饮酒论诗也来了几句，还说得很好。老爷高兴，让小舅坐下来，跟着一起吃饭。
现在想起，那时父亲与姥爷饮酒的情景，我依然会有种醉醉的感觉。外面雪花飘飘，扯絮撒盐一样，雪花漫天尽情地挥洒，北风卷着雪花击打着窗棂，窗前的树木挂满银练，好似一夜盛开的梨花一般，雪白，美丽。
还记得父亲常常说：“酒真是好物呢，冷了饮几杯暖和暖和，热了，饮几杯凉快凉快，高兴了饮几杯分享一下，忧愁了，饮几杯解解愁。”
当我在课堂上读到曹操的《短歌行》时，教室外蝉儿在嘶鸣着，蝴蝶、鸟儿飞来飞去，看着毫无目的，其实，蝴蝶有蝴蝶的事情匆匆忙忙，鸟儿有鸟儿的方向，忙忙匆匆。我读着：“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油然而生。
人生，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长时，觉得一日如三载，分分秒秒，度日如年。短时，又觉得，如白驹过隙，转眼百年，千年万万年。
这样的感觉，是一种心情所致，情绪完全可以控制到人们的内心，起起伏伏，好好坏坏。或许，真的需要一杯酒来与之陪伴，与之来单独说说话，解解心头的愁绪。
冬天，雪花一飘，万径人踪灭，鸟兽都不知都到哪里去了。仿佛间，人海茫茫里，都在忙碌，忙碌的忘记了聚会，忘记了回乡，忘记了联系，忘记了饮酒。
无奈，对着白雪皑皑的山岚，对着银装素裹的银色世界，想要一个小火炉，想要一坛子酒，就是开头我写得那样，解开封了很久的一坛酒，翻开一册书箱里的书籍，便饮酒边读诗。不禁会平升起一些念头，比如想家，想念一个人，思念故土，思念起老父老母姊妹哥哥兄弟来，再有老同学老邻居老乡亲来。
我知道，虽然没什么联系，看似很淡，很远。其实，心里有牵连的，雨雪交替，花开花落，季节变换，唯独，一颗心没有更改过，我还是那个我，从出发到途中，坚定不移地走向那个最初想要去的方向，丝毫没有偏移过。就如那首歌《传奇》：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想你时/ 你在天边/ 想你时/ 你在眼前/ 想你时/ 你在脑海 想你时 /你在心田……
是的，就是那一眼，一眼入眸，再也难忘，一念起，再也难改，从此，目标一个，爱一个，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想你时，就在眼前，就在脑海，在心间。
这不仅仅是爱情，也是事业，也是人生追求。需要的就是，坚定不移，需要的就是赴汤蹈火，需要的是一个永恒。
坐在山间，坐在流水旁，坐在花月下，坐在飞雪山间，等一个你来，一起饮酒，等一个你来，一起读诗。
三
几个朋友常来山中。
山茶，桂子，小飞自不用说。每次来，都是提着一坛子酒，远远地就呼喊我的名字。惊得鸟儿四飞起，花朵乱颤，我的牧羊犬也大声吼着：旺旺——旺——
小飞抱怨着：你得好好教育一下阿牧了，每次来都狂吠，根本不认人呢。
我说：不关阿牧的事儿呢，你们这样大呼小叫的，阿木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呢，自然狂吠。
山茶温柔，生的也美丽，别看女子一个，确实不要小瞧了小女子，也能饮几杯呢。
桂子比较文静，但也喜欢饮酒的。但是，从不敢挑战的，只有小飞和山茶喜欢大声嚷嚷，说话好似唯恐人不知道，总是大呼小叫的。
爱人喜欢做菜，什么菜经他一做就会好吃起来。
几个小菜一上桌，酒也开樽了。
小飞说：山茶呀长点心吧，你别醉了，也像湘云一样，石板上卧着，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芍药牡丹。我看呢，蜜蜂不少，再以为你是花儿，把你脸儿蛰起一个个大包来。呵呵。
酒没开始呢，感觉一个个就已经醉醉的感觉。爱人知道小飞喜欢山茶，一直没有表白。因为小飞总是感觉自己条件有些差，山茶家住在城里，自己是农村出来的，无形中，潇洒的小飞把自己划分到矮一头的份上了。
爱人总是鼓励小飞，不要怕，大胆表白，说不定你的表白，会打动你心里的女神呢。学习一下我，我就是大胆表白，才获得你嫂儿芳心的。
小飞却说：等等再说吧，觉得时机不太成熟，再把她吓跑了。
我想起姥爷的“诗酒趁年华”来，赶紧说：追女朋友，不要放不开，勇敢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能等的，记着“诗酒趁年华”嘛。
小飞却说他和桂子条件差不多，也都是农村出来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嘛，不如追桂子吧。索性今儿多饮几杯酒，乘着醉了，向桂子表白呢。
我知道小飞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催婚急。每次过年过节的，家人都要催他，快快找女朋友，快快结婚吧，像你一样大的村里单身的没几个了，有的孩子都老大了。
可能为了稳妥些吧，小飞选择向桂子求婚，成功率大一些，也是为了早日结束单身。这些年，心里一直暗恋着山茶，看来，今儿，忍痛割爱，做一次决断了。
开始饮酒，爱人说要每人说一句诗，第一个人说的酒字是第一个字，第二个人说的酒字是第二个字，以此类推，谁说不上来，或是说的不对了，罚酒一杯，咋样?
大家都说好。
于是，由爱人开始，他说了句：酒盏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
山茶说：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桂子说：有些牵强呢，不太按规矩。
爱人和小飞都说：也算。
轮到桂子，她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桂子，你吟的句子里没有酒呀?小飞端着酒问。
桂子说咋没有呢，都在一杯里呢。呵呵。
于是，桂子罚酒一杯，轮到了我，我说了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每次论道小飞，二话不说，就是一杯下肚，然后就是那一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这样饮着，大家有说上来的有说不上来的，有喝得多的，有喝得少的，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小飞的脸儿红扑扑的，眼睛发亮，神采飞扬，人也更加精神起来。
小飞说出去一下，回来时，他采来了一大捧玫瑰花，那可是我爱人亲手为我栽种的呢，刚刚盛开，却被他采摘下来，虽然心疼，但是，为了成全他和桂子，我也认了。
就听小飞说：桂子，我喜欢你很久了，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桂子看着小飞在笑，空气有些凝固了，大家都不知所措起来。看来这表白，有些造次，怕是，要失败呢。
正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咋好之时，忽然听到山茶说：小飞，我愿意嫁给你——
真是想不到呢，我们一起将玫瑰花瓣洒向小飞和山茶。
原来山茶也早就喜欢小飞好久了，桂子早已知道呢。
桂子说：虽然我饮酒多，但是我也没醉得糊涂呢，小飞，你说喜欢我很久了，眼睛却偷偷看一眼山茶呢。
小飞说：对不起呀，桂子。你真聪明，想不到，被你一眼看穿了。
哈哈，大家多笑着，也都祝福着小飞和山茶。
说笑声，在山林间传开，山花绿树溪水，远处的庄稼，村庄，都被感染上了，醉醉的，浓浓的。
哦，酒，散装的诗句，拾捡起任何一句，就如爱，就如亲情，如友情，也足够浓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