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公活着的时候种了很多树。大门前是一棵粗壮的棕榈树,每年腊月二十四去鱼塘打鱼时,棕榈树的叶子会被劈得细细的,用来拴住捕获的大鱼的嘴巴,并将其当作礼物送给亲戚和邻居。稻场边是一排樱桃树,枝干虽然瘦小,春天时挂果却不少。挨着樱桃树的坡地上,种着黄桃树和杏树,一到早春,浓密的花朵就会给稻场罩上一层粉色的云雾。最壮观的是坡地下绵延开来的占据了好几亩地的柑橘园。
“树就是我们庄稼人的根啊!”冬天的傍晚,外公和我坐在屋里烤火,松树根在土砖围成的火塘里熊熊燃烧。温暖的橙黄色火光里,外公的黄铜烟杆像金子般闪闪发亮。外公在树根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端起煨在炭灰里的搪瓷杯,咕嘟咕嘟喝下一大杯浓茶,心满意足地朝我感叹。
种一片树,虽然当时用不上,但等树长大了,就各有各的用处。庄稼人吃的、种的是米和菜,可真正要换钱,还得靠树。火塘里燃烧的松树根正是从后山自家的松林里挖出来的。农村里用木材的时候不少,娶媳妇、嫁女儿得打新家具,家里老人岁数大了得预备寿材,没有树的人家就得找有树的人家买木材。
夏天的时候,有木匠来找外公,外公卖掉了十来棵松树。等到初冬的时候,他带我上山,蚂蚁搬家一般,把树桩连同树根一起挖出来,赶在第一场雪降落前拉回了家。这些树桩、树根维系了火塘一个冬天的温暖火光。平常外婆烧火做饭时,冬天用松林里砍掉的松树枝,到了开春烧的就是柑橘枝了。过完年,开始给整个柑橘园的柑橘树剪枝。剪下的枝丫被一车一车拉回家,把整个柴火屋堆得满满当当,都挨到屋顶的瓦片了,足够烧小半年。种松树的好处只是一时的,砍一棵,少一棵,可柑橘树就不一样了,年年都能挂果。家里的柑橘园每年产的柑橘能卖好几千块钱,比卖稻谷、卖棉花不知强多少,是家里最大的经济来源。
在鄂西,很少有农民不种柑橘树。房前屋后,墨绿的柑橘树随着地势蜿蜒起伏,深沉、静默,像是用最饱满的蜡笔在画纸上用力涂抹出的色块,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本地最常见的景致。柑橘树有着吃苦耐劳的秉性,不管是种在由水田改成的黑土里,还是种在贫瘠的黄色沙土坡上,都一样长得生机勃勃。到了夏末,柑橘树就会挂满黄黄绿绿的果子,向阳的口感甜一点儿,背阴的滋味带点儿酸,但汁水都是同样的饱满,一口咬下去,舌尖上都是夏天的雨露和阳光的味道,让人回味悠长。
冬天,其他果树的叶子都落了,只有柑橘树依然苍翠,那叶片绿得发黑,蒙上一层发灰的干燥尘土,始终不肯低头。当稀薄的太阳光照进柑橘园时,叶片被染上浅浅的金色,灿烂的颜色让人心中不由生出一些希望,仿佛春天快要来临一般。真正到了春天,柑橘园反而变得寂静了,桃花、李花热热闹闹地开着,被剪过枝的柑橘树却在抓紧时间吸取养分,每一片绿叶都蓄势待发,并不在乎早春的热闹,而是潜心准备参加暮春的盛宴。 二
外公是种田的好手,有文化,爱看书,还自学了一套侍弄果树的方法,柑橘园就是他知识与技术相结合的完美体现。我家的柑橘园里除了普通的柑橘树,在靠近菜园的地方,留给自家人吃的角落里的那片柑橘树,是五花八门的试验品。有的树一半结的是黄色的橘子,一半结的是橙色的橙子;有的树结的是最新品种的血橙;有的树结的是我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柑橘;有的树结的是外公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葡萄柚嫁接的品种……
这些树结的果实不仅颜色不一样,大小也不同,有的好吃,有的味道怪异。外公留下了口感好的品种,将失败的品种砍掉重新嫁接。几年下来,村里人人都知道外公种的柑橘最好吃,纷纷来找他要枝条嫁接。他也不吝啬,每次有人来要,便笑呵呵地剪下枝条送给他,遇到不会嫁接的,还给人家细心讲解嫁接的注意事项。
在柑橘园里忙碌的时候,外公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他并不认为这是单纯的劳动,而是当作一种享受。他像照看孩子一般,用粗糙的大手抚过柑橘树的树干,告诉我哪些枝条是坏枝,只会吸取营养却不挂果;他也会告诉我柑橘树最害怕的虫子是什么,带着我从树皮里抓出那些正在吸食树汁的“盗贼”。外公一担一担挑来新烧的草木灰,将它们倾倒在柑橘树的树根旁,累得他满头大汗。我却开始闹腾,想要他陪我回家玩沙包。玩耍是借口,我只是不肯承认自己胆小罢了。
葳蕤的树叶遮住了头顶的太阳,柑橘树下一片黑色的阴凉,而长在树根和地面上的青苔更加深了这种凉意。走到树林深处,分不清东南西北,连本来很近的房子也看不到了,仿佛跌入一个充满黑魔法的世界,黑暗里似乎躲着一些不怀好意的鬼怪,想要把我抓走。坠入想象的世界,我浑身颤抖,只好大声闹腾,希望赶紧回家。每当这时,外公就会哈哈大笑,用讲故事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他一边挑着沉重的担子,一边声音嘹亮地给我讲故事:“在东海的一座小岛上有一块奇石,这块奇石吸收了日月精华,突然有一天炸开了,从里面蹦出来一只石猴……”在孙悟空的精彩历险中,我忘记了阴影中的恐惧,渐渐习惯了柑橘园里的黑暗。 三
本地的柑橘种植已成规模,每年9月底,全国各地的水果商都会开着大卡车在每个村的路口设下收购点。一台秤,一堆箩筐,再加上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大家就知道水果商来了。不出一顿饭的工夫,消息已经传遍全村。其实早熟的柑橘并不怎么好吃,口感偏酸,果肉偏硬,但胜在新鲜。水果商说他们要把这种早熟的柑橘卖到广东去,那边的人口味清淡,就喜欢吃微酸、口感清爽的柑橘。
水果商一来,村庄就变得热闹了。卖的人多了,水果商就开始压价,嫌弃东家的果子小、西家的果子带疤,刚开始开价3毛,现在却要压到两毛五。大家也不傻,互相串门,商议要统一价格,不能让水果商压价。大家守着自家的柑橘园,看着水果商在太阳下守着空车,可是等了不到3天,大家就慌了。长期跟土地打交道的人胆子小,根本打不了心理战,又打心底觉得自己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不值钱,害怕再不松口,水果商跑去别的村,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第一个人松口了:“两毛五,我卖。”水果商一拍大腿,说:“你家的柑橘我全收了!”其他人看见风向,连忙跑到水果商那儿说好话,只要能把自己果园的柑橘全部收走,两毛四、两毛三也行。大家鼓足了劲儿比赛压价,不求能赚多少,只求自家的果子能赶紧卖完。因为果子长在树上不踏实,只有换成钞票才踏实。万一水果商挣不到钱不来了,这么多柑橘天天当饭吃也吃不完呀。
外公看着大家闹哄哄的,摇摇头不说话,躺在躺椅上悠闲地摇着手里的蒲扇,仿佛那些喧嚣不存在一般。外婆却没法做到气定神闲,每次她去池塘洗衣服、洗菜的时候,邻居们都会面色担忧地前来打听:“商贩马上就要走了,你家的柑橘到底卖不卖?”外婆也害怕柑橘卖不掉,在家里发愁,一直问外公到时候没人来收怎么办。外公笑她没有做生意的命。
“灵儿,我问你,”外公用蒲扇点了点我的肩膀,“你是喜欢吃早熟的柑橘,还是喜欢吃熟透的柑橘?”
“我当然要吃甜的!”我大声说道。
“孩子都知道的事,大人却不知道,人家一吓唬,就被牵着鼻子走。”外公冷哼一声说道,“柑橘都还没熟,你急什么?真要没人收,到时候我挑到街上去卖。一天挑两担,卖上两个月,不愁卖不光。”
水果商收完青柑橘,开着卡车走了。村里的柑橘园像是被打开了魔法封印,树枝减轻了负担,柑橘树纷纷昂首挺胸,园里的阳光都变得灿烂了三分。只有我家的柑橘园依旧阴暗,树枝被累累果实压得沉到了地面,人都走不进去。外公砍来小木棍,一根一根撑起被压弯的枝条,这才没让果子挨地烂掉。在外婆的唉声叹气中,收熟果的水果商来了,他只要熟透的黄澄澄的柑橘,对果子大小也有要求,价格却开得很高,足足有4毛。村庄再一次沸腾了,这次多是悔恨的叹息,村民们恨自己园里的柑橘已经卖光了,那些只卖了一半的人心中窃喜,可是一看到我家的柑橘园,心里的得意劲儿马上没了,只有控制不住的嫉妒。
“大伯,您怎么料到还会来人的?”邻居们愁眉苦脸地问外公。
“每年不都要来几拨儿吗?”外公在门口的青砖上磕了磕烟杆,淡淡说道。
是啊,每年都会来几拨儿水果商,可每年大家都害怕柑橘卖不出去,抢着比谁更快卖完。这是农民们担心的表现,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比起多赚几百块甚至上千块,他们更在意的是内心的安稳。他们永远活在当下,享受当下。
卖完柑橘后,就是剪枝、施肥。柑橘园的阴暗被彻底驱除,阳光照在青苔上,树与树之间长满了低矮的杂草,浅浅的嫩绿爬进柑橘园,外婆也不着急,松开篱笆,把家里的鸡赶进柑橘园。母鸡们在树下踱步,从这里的松土里啄出一条虫子,又将那里的鲜嫩的草吃两口,“咯咯咯”欢快地叫个不停。有了这群闹哄哄的小精灵,根本不需要除草。
在漫长的冬天来临前的阳光里,男人们在饭后串门时喜欢聊热点事件;女人们用手里的余钱购买了鲜艳的毛线,趁着农闲,在稻场里边晒太阳边为全家人织冬天穿的毛衣;我们则尽情享用着柑橘,这是我们能够接触到的零食里唯一无限量供应的。
每家每户的库房里都堆满了金灿灿的柑橘,装在棕色的纸箱里,由层层叠叠的松针盖着。
我们剥了皮吃、烤熟了吃、用果肉煮汤,变着花样地“祸害”柑橘,大人们只是笑笑,捡起橘子皮放在屋檐下晾晒,并不会责骂我们。一直要等到第二年开春,那些储存在纸箱里的柑橘才能被吃完,那时候门前的樱桃树已经开花了,新的水果马上就会上市。
随着时间的流逝,种柑橘的已经换了人,只有柑橘园永恒不变,永远苍翠,永远坚挺。你若问我故乡的特产是什么,我想到的不是长江奇石,不是洁白丰腴的鱼糕,而是那不起眼的柑橘。它们沉默,它们黯淡,但它们用累累果实支撑起一代又一代的农民家庭。每当冬天坐船经过三峡,长江两岸总能看到小片小片的墨绿隐藏在枯树和房舍之间,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附近农家的柑橘园,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亲昵的快乐,就像看到了一位久未见面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