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鲁迅
01
九月还未散尽余热,闷热的气温已经足够磨人,偏偏总有人浮躁地瞎凑热闹,吵得人心神不宁。
外面哭声骂声不绝于耳,老人去世,儿女争遗产,反目成仇,家里闹得还不够,走哪儿都带去没有硝烟的战场,一边哭得凄厉、可怜,一边就着遗产问题恶言相向、谩骂手足。
到底哪种感情是“实”,模糊得让人真假难辨,毕竟活人最擅长演绎。
“纯姐,刑警队请您去化个妆。”避在角落里接完电话的李笑走近埋头工作的颜纯,小声道。
李笑是新到的实习生,对着她时总是毕恭毕敬。
颜纯没什么反应,被口罩遮掩下的脸连表情都看不到半分,只是眼皮都不舍得抬一下地淡声道:“反正最后都要进到这里来,让他们直接送过来就好。”
李笑面露为难:“他们嘱咐务必要您亲自去一趟。”
“弧形缝合针。”颜纯朝李笑伸手。
后者眼明手快地赶紧拿起手边的缝合针递过去,嘴巴仍喋喋不休:“我知道您不提供上门服务,但这回毕竟是刑警队的业务,听说这次好像还是个刑警队长。”
“棠城有两个刑警队。”
李笑会意地紧抿唇,暗暗懊恼自己又口无遮拦,她们这一行的职业操守就是谨言慎行,搞得不好就会被人恶意诋毁成诅咒,毕竟没人愿意在入殓师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指向清晰的相关都不行。
“听说是刑警一队队长,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就是棠城那位出了名的‘警界标杆’、办案快狠准的楷模传奇,时代先锋的……帅气警长!”好吧,她是真的记不起这个人的名字。
李笑竭力表达了自己也有真的业余崇拜这位警长,脱口而出的赞赏词说得天花乱坠。
“警界标杆”这四个字像道惊雷一样,在颜纯的耳边炸开,她浑身一震,霍然抬头看李笑。
持着缝合针的手力度稍稍失衡,针下前段缝合好的位置崩开后皮肉外翻,她慌忙低下头调整,手却像是不再想配合主人的掌控一样止不住地抖了又抖。
李笑愣住了,就在刚刚颜纯低下头的瞬间,她隐约看到这位向来情绪自控极好的冰美人前辈眼里好像含着摇摇欲坠的泪珠子。
本该是在心中暗自腹诽的,她却傻愣愣地、实在地问出了口。
然后,李笑就看到颜纯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脱掉橡胶手套,走到一边,冷声冷气道:“这位死于瓦斯爆炸,身上还带着气味,熏人催泪。”
闻言,李笑取下口罩,还煞有其事地、认真地嗅了嗅,心中狐疑,没有啊。她用舒肤佳香皂为逝者净身了两遍,没怪味了啊。
“不合格,再净身一遍。”颜纯说。
她抽搐着嘴角,好像隐约明白到问题出在哪儿了。
“纯姐,您是不是知道我说的警长是谁?”李笑被罚,还不长记性。
颜纯没作答复,浑身散发着一股冰雪消融的气息,混合着殡仪馆内的低气压冻得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放眼整个棠城,能被称得上“警界标杆”的模范人物,从来都只有一人。
——盛泽光。
02
提及盛泽光,颜纯就像吃了一颗怪味糖果,先是铭肌镂骨的酸,后是果子香的清甜。
高二分文理科,她因理科成绩拔尖留在了原班,班级里面走了一部分同学,又加入了一些其他班级的同学,而盛泽光就是这拨新加入的同学中的一个。
新同学入班时,颜纯缩着把头埋在臂弯,她像只鸵鸟一样把头扎进沙漠里,掩耳盗铃似的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藏好,避开新同学进来后却无人选择与她做同桌的难堪。
她的过度敏感看似浮夸却并不完全是杞人忧天,颜纯有中度社交恐惧症,与人交流和置于人中时都会紧张到呼吸困难。这与从小到大以来她遭受的排挤和冷落,脱不了干系。
她与热闹无关,畏惧人前却又古怪地想要与人平和相处,就像此时她已经紧张得不敢抬头看班上多出的新面孔,却又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周遭的动静。
颜纯藏在臂弯里的双眼一直盯着地面,直到余光里凭空多了双白鞋,身边的位置隐隐像是落下了一道人影。
她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那是颜纯第一次见盛泽光,他冲她笑着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明媚似阳光,嘴角扬起的弧度有着似曾相识的温度。
颜纯只看了一眼,又立即心慌气短地埋下头,为自己心中生出的“似曾相识”一词感到羞耻。
也不外乎那是一种对美好的期许,盛泽光的笑有那么一瞬像是囊括了世间美好,那是当时的颜纯所接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颜纯的紧张规避,在男生看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已竭力表达了自己的友好,可新同桌好像并不太喜欢他。
“嘿,我叫盛泽光,你呢?”他试着和颜纯搭话。
后者一声不吭,只是愈发把头埋得更低。
如果不出意外,待会就会有自诩正义的化身的“使者”来殷切地帮盛泽光普及一下颜纯相当晦气的身份。
果不其然,她刚想着,身边就传来盛泽光与人低声细语的交谈声,她的心也随之紧张地揪在了一起。
“哦……”
盛泽光突然拔高声调,刻意拖长尾音,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颜纯立即屏住了呼吸,不安的心脏跟着这声怦怦直跳,就听见他道:“原来同桌家住在殡仪馆啊!”
旁边有人赶忙比着“嘘”的手势暗示盛泽光小声点,好像他们还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太体面。
颜纯浑身一僵,怯怯地又往角落里挪了点,脸颊发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听起来很棒的样子。”男生突然语调一转,语气轻快,“同桌,以后我能去做客吗?”
闻言,颜纯怔怔地从臂弯里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盛泽光这才看清了女生藏着掖着的脸。
这女生长相清美,眉目清冷,像是有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虽冷却纯净、透彻,宛若一潭会叮咚脆响的冷泉。
对视的一瞬,盛泽光突然向她凑近,鼻子差点贴到毫无防备的颜纯的脸上,用力嗅了嗅。
她面色一僵,瞪大眼睛,脸上浮起一阵红热,就见男生歪头对着已经满脸黑线的女同学,格外认真道:“她身上也没有你们所说的特殊气味啊,还挺香,薰衣草皂粉的香味。”
盛泽光这句看似正经却轻佻的话,让颜纯觉得自己像上了蒸锅,像刚出锅的虾子,仿佛浑身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03
年纪尚小时,她的家境并不好,甚至是寒酸,父母是那个年代拼命涌进城里谋生的农民工之一。
因为没有学历,夫妻俩把清洁、环卫等各种底层工作几乎全做了一遍。颜纯开始记事起,他们找到了一份薪资不错的工作,在殡仪馆内打杂。因为当时大部分人都对这份职业有偏见地避而远之,殡仪馆内人手不够,却因世人太过忌讳而冷门萧瑟,便把工资往上提,以此来招揽人手。
夫妻俩做事勤恳,得上头赏识,有幸分得殡仪馆内的员工宿舍。这比当时潮湿霉臭的地下室条件要好上太多,一家人欣欣然地住了进去。
颜纯与同龄人脱轨,是在一次家长会上,父亲匆忙出席时,身上还穿着印有城郊殡仪馆logo(标志)的员工服。
颜纯一家把殡仪馆当家的消息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在校园内迅速扩散。
少年人总把体面看得太重,在他们看来,颜纯父母的工作就是晦气加不体面。
棠城笼统也就几所学校,不管小升初,还是初升高,碰上曾经的同学都不奇怪,所以伴随着颜纯的,除了这些熟人,还有就是对她经久不变的埋汰。
往前十七年的人生里,她从未遇到过像盛泽光这般话痨又自来熟的人。
他像个小太阳,凭着自己的热量属性在班上广泛地发光发热,久未逢敌手,却碰上了颜纯这块难啃的骨头。
他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谈吐诙谐,就连茶余饭后要洗手这种无聊的琐碎,盛泽光说出来,都像二人转语调修饰过地有趣,不会让人烦心、厌倦。
高中学业繁重,颜纯不得不寄宿于城内亲戚家。
所以,当她发现同桌同时也是她楼上的邻居时,盛泽光更是连她放学后好不容易能偷得的清闲都一并扼杀。
哪怕颜纯放学后故意以一只树懒的速度收拾书包,拖拖拉拉得不像她平时的作风,盛泽光都好脾气地、不急不躁地等着。
少年会在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地谈天说地,偶尔逗弄颜纯,会扯掉她高高扎着马尾的头绳,如瀑的长发倾泻披散下来的瞬间,他会面朝她笑得龇牙咧嘴,在视线盲区下,后背撞上路边的电线杆。
看着少女气得满面通红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的笑声总是格外响亮。
楼梯口处分别时,盛泽光突然伸手抓住了颜纯的手腕,吓了她一跳。
就听男生歪头苦恼道:“颜纯,我每次和你挥手说再见的时候,你好歹理我一下呗?不然,我多尴尬。”
颜纯转过头看着他,见他一脸赤诚,才低下头,少有地应了声:“对不起,我从不与人说再见。”
这是忌讳,因着在殡仪馆长大,她从小比背唐诗宋词还滚瓜烂熟的就是,不能和任何人说“再见”“欢迎下次光临”,不主动和人握手,不轻易出席喜宴和生日宴会种种。
盛泽光挑眉:“要是有人想听呢?”
颜纯愣了愣,板正脸,严肃道:“没有人会想从我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那两个字?”
“再见。”
“嗯,纯纯再见。”盛泽光狡黠地一笑,拉住楼梯的扶手,三步并作两步飞跃上楼,脸上是套路得逞后自顾自笑弯了的嘴角。
颜纯怔在原地,被他一句亲昵的“纯纯”惹得面红耳赤。
他却从楼梯扶手上探出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这不还是有例外吗?人是活的,别总有桎梏地活在自己的局限里,随心所欲点。”
对于盛泽光这份突来的热情,颜纯像是被触及枝叶的含羞草,迅速收拢了叶子,在默不作声中疏离。
盛泽光心思缜密,在颜纯几次三番笨拙的逃窜中,他像是猫抓老鼠一样逮住了她。
“颜纯,我发现你不是高冷,而是怕人。”他一语道破玄机。
被盛泽光戳破隐晦的心事,颜纯只觉得羞窘,她在他面前就像个能被他看清五脏六腑的隐形人。
她不是生来就有社交恐惧症,在小学时,小朋友们就会自成帮派地选择阵营站队,而她永远都是被孤立和不要的那个。
初中时就小有涉足唯物主义,她却还是因为家里人住殡仪馆每天和亡者朝夕相处的原因,遭到排挤和嫌弃。
高中时,同学们更是以颜纯为圆心,仿佛自成了个隐形的隔离圈,她就像是玻璃罩里可怕的病原体,在她周身一米外的距离才是安全区。
有时就连她也开始真的怀疑自己,识趣地对人避而远之。
人世永存偏见,她没法真的将自己置身这些偏见之外。次次试探换来白眼、冷漠,她毅然选择了不再将自己的手伸向别人。
这么多年来,颜纯不同年龄段所遭受到的同龄人的冷暴力导致她丧失了对人最基本的信任。她将自己禁锢在自己堆砌出的小小世界里,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
可于盛泽光,是自卑。
她与他就如同黑白两个极端,一个活得暗如渊壑,一个生得灿若星辰。
平凡人哪里能伸手够得着天上的星星,她识趣地只想躲在角落看着他的热闹。
04
夏季运动会在女生眼里向来是学校举办的最惨无人道的活动,毕竟没人愿意在三伏天下连橡胶跑道都烫脚的气温里做只热锅上的蚂蚁,更别说参加像八百米这种高挑战的项目。
所以,当颜纯在班主任莫名赞赏的目光下,听到女子八百米报名人里有自己的名字,以及身旁盛泽光笑得人畜无害时,脑子里是“遇人不淑”这四个大字。
她不知道盛泽光是用了什么法子可以让体育委员滥用职权、违背人意地把她的名字加上去的,她本想等下课的时候去找班主任解释清楚,可后者直接当着全班的面毫不吝啬地将她的“集体荣誉感”夸赞了一番。
颜纯咬咬牙,默认了班主任赶鸭子上架的行为,在运动会那天硬着头皮上了。
然而,酷暑难耐的伏旱天确实不适合高强度的运动,更何况她本就不擅长跑步。最后一圈时,她慢慢丧失对身体的掌控,双腿像灌了铅,头脑发晕。
她隐隐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加油喝彩,被汗水糊了的眼睛又痛又难受,还是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
视线模糊下,她看到了盛泽光和他身边唇型像是卖力喊着颜纯两个字的女生们,她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眼底却闪着细碎的光,拖着身体,铆足劲冲过终点,却也在那一刻体力耗尽,两眼发黑地晕了过去。
颜纯不想回忆当天她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张着嘴拼命大口呼吸的窘迫样子。
听说当时如果不是盛泽光及时在她倒地的那一刻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一同摔在地上,他却心甘情愿当起肉垫,自己恐怕早就摔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你不知道,你当时像块冻肉干一样直挺挺地栽在我身上,差点给我压出内伤,你看着也不胖啊。”
盛泽光从座位上站起身,比画着分享当天的细节,恨不能直接情景再现。
“我当时把你扛在肩上跑去医务室的时候,也觉得你不重,怎么摔在我身上的时候,重量就这么惊人呢?”
颜纯紧抿着唇,脸色变成了猪肝色。
盛泽光眼观鼻,鼻观心,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时,弱弱地改口:“我也不是非要把你不太优雅地扛着去,只是晕过去的人身体软得像泥鳅,我抱不住……”
——怕摔着你。
“说够了没有!”
盛泽光未说完的话被颜纯大声打断,傻兮兮地愣在了当场手足无措,一时没料想到她会失控地对自己吼。
颜纯的指甲都快掐进手心的肉里才勉强止住颤抖,长期积压的委屈压迫神经,在此刻崩堤,只好全部铺天盖地地灌注到了盛泽光的身上。
她冲他尖锐地吼道:“盛泽光,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你真的很讨厌!”
颜纯气得浑身发抖,她窘迫到极点,却不知如何收这决裂的场,只得霍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盛泽光放在身侧的双手在她跑开后紧握成拳,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我只是想帮帮你。”
让颜纯难堪的并不是盛泽光哪壶不开提哪壶、用滑稽的形容词来形容她的窘态,而是她听说了更让她情何以堪的事。
运动会当天,为颜纯加油喝彩的人,事后纷纷得了盛泽光一杯烧仙草的好处。
她是差劲到了什么程度,明明做的是为了班集体的事,却遭到同班的人这样对待?
与其说那是对盛泽光的怨憎,倒不如是对自己的恼羞成怒,她厌恶自己的无能,还拖累了无辜的他。
她不笨,知道少年一直在努力着试图将她拉回正轨。
比起颜纯春卷皮一样薄的朋友缘,盛泽光凭着一张招人喜欢的脸在班上极其吃得开。
她那声对盛泽光的怨怼不小声,几乎在话音刚落时,就有女生替他愤愤不平地朝颜纯冲过来。
她很清楚,得罪盛泽光就等于得罪了一堆跟在他屁股后面鞍前马后的女生。
对她的报复来得很快,她的桌洞里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虫子的尸体、吃剩的面包、喝剩的牛奶、骂人的小字条。
最过分的一次是她的桌洞里竟然还有只腐烂的、发臭的、生了蛆虫的死老鼠尸体。临近高考的天闷热难耐,教室头顶只有几扇老旧还呼呼作响的风扇在运作,满教室恶臭难闻的腐烂气息,难闻得令人作呕。
颜纯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她从书包里熟稔地取出袋子和一次性手套,将老鼠尸体从桌洞里取出来放进袋子里的过程中,上面还有几只白色的小蛆虫在腐肉里拱来拱去。
周围不少女生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捂嘴吐了起来,就连盛泽光都脸色发白,控制不住身体地往后退了半步。
讲台上老师的脸都是黑的,颜纯只是沉默地从包里摸出消毒水给桌洞消毒,无视所有人眼底的嫌弃和怨怼。
往颜纯桌里放死老鼠的男生很快被揪了出来,男生供出了指使他这么做的始作俑者——盛泽光的头号迷妹。
两人一起被罚了写一千字检讨和当面向颜纯道歉,这事也就算完了。
只是盛泽光的右嘴角,莫名多出了块瘀青,而那个男生自那以后每次见到颜纯时,都会老鼠见了猫似的躲着她走。
高考的前一天,颜纯值日,她得留下来打扫完教室才能离开,在最后扔完垃圾回到教室背书包时,盛泽光还坐在座位上。
颜纯杵在教室门口愣了几秒,压着她一和盛泽光单独相处就会莫名扑通乱跳的心脏,迅速走过去背上书包。前脚刚往前迈出一步,她的手腕就被突然起身的他握住。
“颜纯,”盛泽光沉声喊她的名字,“我认识你在流言蜚语之前。”
05
李笑一路叨叨着琐事,颜纯偏头看着车窗外,看到窗外瓢泼大雨下渐渐明晰的“棠城警局”四个字,眼里突然弥漫起似雾霾般浓厚的悲伤。
“到了。”
她声线缥缈,恍若隔世,声音像是从隔山隔海的世界另一端乘着光传来,不轻不重又透着无力、虚妄。
司机踩下刹车,李笑立即下车,手脚麻利地撑起伞绕到颜纯的车门前。她刚踏出车门,滂沱大雨下雨水漫延出地面,浸湿了她半截鞋面。她的眼睛也在这片如针脚般密集的雨幕里凝视着对面的警署泛起了湿意。
颜纯推门而进时,携着满身的湿气。警局里所有人都在默默哀悼,她深色的眼睛观察着屋里沉默的每一个人,余光瞥见一知命之年的男人朝她走来。
她认得,那是棠城警局的局长。
局长礼节性地鞠躬,表情沉痛。
“他在哪儿?”颜纯表情呆呆的,双眼空洞地问。
“在你曾经工作的地方。”
法医室。
颜纯酝酿好情绪才把手颤抖地搭上门把手,屏住呼吸,打开了这扇门。
解剖台前还杵着个活人,身后警署的实习生率先反应过来,毕恭毕敬道:“姜副队。”
“颜纯,好久不见。”被尊称为副队的女人转过身,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一见她就冷下脸的颜纯。
颜纯面若冰霜,语气里是谁都能听得懂的嘲讽:“你很清楚,整个棠城警署,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姜蘅。”
“三年不见,同事一场,你说话还是这么伤人戳骨,冷得像块冰,真不知道泽光到底喜欢你哪点。”
盛泽光花一秒时间就能决定娶颜纯,却拖延了三年时光都不肯接受姜蘅嫁给他。
“可能是我比你光明正大,横刀夺爱的事,我做不来。”颜纯从不喜咄咄逼人,可对着姜蘅时,她也实在逼不出什么好脾气。
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前女友和现女友碰面,你见过和气生财的场面?
李笑听着这两人像是经年之交的老熟人,可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氛围,完全让人感觉不到一丁点久别重逢后欢喜的影子。
她与身边同样无措的实习生面面相觑后,两人识趣地默默离开。
颜纯大学志愿填的刑事警察学院,修的法医学。
人们对这行的认识无非就两种观点,一是高尚职业受人尊敬,二是晦气。她在法医学上有着独到的天赋,光是克服心理障碍这关,她就甩了别人几条街。
这天,颜纯踩着宵禁点前十分钟从图书馆回宿舍,路上遭人截住了去路,她往左,那人就往左,她往右,那人又跟着往右。几回合下来,她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她有点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好看的眉都拧成了麻花。
在看到拦路虎的庐山真面目后,颜纯愣住了。
这男生脸上大大咧咧的笑容和一口白得发亮的大白牙,不是盛泽光,又是谁?
就因为这人是盛泽光,颜纯一下慌了神,她的脸色霎时变得像极了一个败露行踪的贼,臊着脸赶忙灰溜溜地转身就逃跑。
盛泽光杵在原地愣怔了三秒,回神后,几步追上了颜纯,揪住她的后衣领哭笑不得。
“颜纯,你跑什么?”
“我……我没有。”被逮住的颜纯羞窘得慌乱不已,底气不足地面红耳赤。
盛泽光有些伤心,叹了口气,说:“颜纯,我抄了你的高考志愿。”
抄什么?
颜纯僵了一下,刚刚还拼命想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一瞬平静了下来。她睁着茫然的双眼头一回敢直视他。
“听不明白吗?”盛泽光挠挠后脑勺,脸颊现出可疑的红色,目光闪烁地说,“我是追着你来的,我……我喜欢你。”
06
盛泽光六岁时,父母还在为生活工作四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不得已只得将他留在棠城免受颠沛流离之苦。
他也因此开始了留守儿童的孤僻生活,年迈的爷爷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顾及他的生活起居,小小年纪的他早熟、乖巧、听话,却还是没法独挡所有。
在一个隆冬的早晨,爷爷买完菜,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回家的路上过人行道时,突遭汽车闯红灯。老人倒在血泊里了无生气,救护车赶到时已经咽了气。
彼时,盛泽光正在家里写作业,透过窗户看到写着殡仪馆三个字的车停在了他家楼下。迷茫的他被警察带去了城郊的殡仪馆,看到了爷爷鲜血淋漓的尸体,听着周遭人交代的噩耗。
当时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个小女孩踩着矮凳、捏着湿毛巾仔细擦拭着爷爷脸上的血渍。
盛泽光见过她,他曾在学校里亲眼见过这女孩将一只不幸掉下树摔死的稚鸟的尸体埋葬。
海外的父母赶到还需几天时间,殡仪馆里的一对夫妻见他可怜,无人照料,便将他暂时留在了殡仪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那女孩的父母。
他郁郁寡欢地和这对夫妻挤在窄小的员工宿舍,和寡言少语的小女孩挤在同一张铁架床上。
他们并不熟络,小女孩不爱说话,却也日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她大抵是受了父母嘱托,充当顾及他安全的眼线。
父母赶回来,将爷爷的尸体火化,盛泽光也被接走。
身在棠城之外的远方,他却总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张寡淡的小脸,记着她嘴上不问却在隆冬的夜晚于薄被下小心翼翼地贴紧他后背的温暖。
他认识颜纯在流言蜚语之前,再次与她相见却是早已的蓄谋已久。
上天永远不会亏待有所准备的人,正如盛泽光一步步将颜纯带出曾经的阴霾,如愿将心上人追到手,两人在大学里谈起了没羞没臊的甜甜恋爱。
就业时,他们也因出类拔萃的成绩同时被分到了棠城警署,颜纯就职法医,盛泽光做起了实习刑警。
他升职很快,刨去个人能力,却也受伤最多,颜纯每每替他处理伤势时总忍不住争吵,觉得他的工作太过危险。
这世界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地平和,多的是波云诡谲、暗藏凶险。
可后者每次都是展颜一笑,伸手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心安理得道:“我这不是还有你这位专属的医生吗。”
颜纯忍不住翻白眼强调:“我是死人的医生。”
而姜蘅原是盛泽光的学妹,大学时也是主修侦查技术类,毕业后被分到了棠城警署,和他同出过几次任务。
在一次抓捕任务代号名为“猎艳”的强奸犯时,颜纯被提出充当此次任务的“艳”饵,盛泽光极力反对,说这完全超出了仅作为一名法医的工作范畴。
此次任务,颜纯听人讲过,这位臭名昭著的猎艳者从未失手过,哪怕盛泽光接在手里的任务也无失败率,他也绝不许她涉险。
因他不松口,场面一度陷入僵局,最后还是姜蘅主动请缨,说起来,当时已为副队的姜蘅姿色上等,论防身实力,也远比一个只会拿解剖刀的法医更符合此次任务。如果不是碍于她局长女儿的身份,恐怕警局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地想到颜纯。
猎艳者被成功抓捕,代价是姜蘅失身。
原来是执行任务的途中,一名警员见盛泽光不合眼地盯梢了一天一夜,便自告奋勇主动要求换岗,让他小憩一会。警员下车买瓶水的工夫走神,姜蘅就被带走了。
他们找到她时,姜蘅已经衣衫不整地哭得梨花带雨。
盛泽光将此次任务的失误全部归结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挨不过强烈的谴责感,他竟答应了姜蘅破罐子破摔时提出娶她的无理要求。
分手成了两人避无可避的问题,颜纯目送盛泽光撂下一句“分手”后决然而去的背影,恍惚想着要是她去做饵就好了,她早该发现姜蘅的别有用心。
颜纯心灰意冷地在警署办理了离职,找了份入殓师的工作。
至少,请允许我在生命尽头等你。她想。
07
就像盛泽光生前曾同她说过一句再见,他们果然再次见面了,她并没有等太久。
颜纯替他细细缝合着大腿上狰狞的口子,这是他直接的死因,被一刀割断大腿动脉,失血过多而死。
他的死法在颜纯看来是少有的优雅,至少不是四分五裂的尸块,没有渗出尸水,散发恶臭,一如他生前时的体贴温柔。
“盛警官,好久不见。”
她说着,眼里盛着浓厚的悲戚之色。
偷盗人体器官案,因警局对犯罪者关系排查的疏漏,竟漏掉了犯罪人与国内贩毒团伙也有勾结。盛泽光曾出过扫毒的任务,被毒枭记住了脸,出此次任务时暴露了身份,间接中了圈套。
等到救援人员赶到时,他已经因寡不敌众却还要苦苦拖延被残忍地割断了大腿动脉及腹部中刀,送治途中,因失血过多而离世。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曾拔下氧气罩说了句:“替我……转告一句话,纯纯,我们别再见了。”
别再见了。
盛泽光,凭什么说再见的是你,说不再见的还是你?
颜纯打开铅粉膏替他涂上了一层红润,描画着熟悉的眉眼,听着姜蘅僵硬地复述与回忆。
“颜纯,我们讲和吧,”姜蘅离开前轻声吩咐,“请尽力恢复他生前体面的形象,还有,节哀。”
这话听起来多余至极,没人比她更为熟悉这人生着的模样,至于那句节哀,她还没撑不住到要与曾经的情敌报团取暖。
颜纯闷不作声,她细心地替他抹上一层又一层色彩,最后点上朱红,俯身跪趴在解剖台边细细端详着他宛如活着时的模样,给自己和久别重逢的爱人一点时间。
她取下口罩时,眼泪在那一刻如河水决堤汹涌而出,像无数次替他处理伤口时,声音很轻很淡地说;“阿光,我怕。”
换作平常,这人该垂着眼眸捏着她的脸戏谑道:“颜法医,你都看遍人间的冷暖悲欢多久了,怎么还没看淡生死啊?”
颜纯会皱眉着不理他,在扎绷带时,故意系上一个别扭夸张的蝴蝶结,再郑重其事地强调:“盛警官,我是法医,而不是外科医生和护士,更不是你御用的家庭医生,请不要每次受着伤来我眼前飘来飘去!”
她话虽如此,可当盛泽光每次执行完任务负伤回来后红着眼睛委屈巴巴地喊“纯纯,我疼”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又要栽了,她又要翻出医疗箱治疗眼前作死的活人。
颜纯也以为从事法医这么多年来,又在殡仪馆这种每日上演生离死别的地方待得足够久,她早该看淡了生死才对。
可至今,她仍旧欠盛泽光一句正面的回复:“因为他们都不是你啊。”
她亲手将他放置升降台,推至火化炉,眼看着这半生的爱人付之一炬,连着她自此寂寞跳动的心脏。
但至少,她终在生命的尽头等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