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初
1934年,景德镇。
瓷器街两侧的商铺门口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彩绘瓷器,瓷器的清脆声传遍整条街,
马路上不时有工人手拉板车拖着刚烧制好的瓶坯准备拿去作坊里给师傅绘画。
瓷器街里头的老院落内,包辛乐行完拜师礼后屏气凝神间不敢吐出一个字,直到坐在木椅上的瓷绘师章云桦沉声道:“小子,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包辛乐这才支起肩膀,和章云桦平视的目光一派明澈。
沿着瓷器街一路往前走,包辛乐看到许多师傅正在往瓷器模具里灌浆。
章云桦回过头拍了下包辛乐的肩,他指着路边那些正在晾晒的瓷瓶说道:“小子,铁匠打出来的铁也有好坏优劣之分,做瓷的行当也同样是这个理。师父是领进门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总归还是要靠你自己选择的。”
包辛乐最后看了眼那些被随意摆放在地的瓷器,他一握拳头,跟上章云桦的步伐。
作坊里修坯刀具的工人正在凝神打磨修坯刀,章云桦告诉包辛乐,那些师傅少说都有四十多年的打磨经验,这匠人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成事的。
包辛乐看得投入,不料却撞到了过道上一个推着推车的人。那个瘦小身板连忙丢下推车,护住怀里的瓷器瓶,手推车跟着碰到铁管,发出一阵响声。
包辛乐蒙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他忙上前拉人,不料那人却使了个猛劲将包辛乐推开,语气有些冲:“你是怎么看路的?!”
章云桦上前将地上摇晃的瓷瓶抱起,又把包辛乐叫到一旁去。包辛乐站在角落,肩膀不住地抖动着。老厂长走过来安慰他,又招呼那干瘦的人:“伏清,瞧你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快洗把脸去。”
推开后院虚掩的门,季伏清打了桶井水往自己脸上胡乱拍打着,她手臂上戴的皱巴袖套被井水悉数弄湿,季伏清干脆直接脱下,扔到一旁的木桶里。
包辛乐掏出一块方巾,指着她的脸颊结巴道:“边上还有……印子。”
“谢了啊。”季伏清接过方巾,用手扇风,随口问道:“从前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
“我从合肥来的。”包辛乐摸着后脑勺笑道,“不是说景德镇的立镇之本就是‘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
季伏清拍了几下衣角上的灰,笑容有些黯淡:“一开始谁都想学些看家本事,日子过久了,会点糊口本领才是要紧事。”
包辛乐疑惑地瞧了季伏清一眼,看到她那凌乱的发丝和破了几个窟窿的衣裳,微微了然她说的“糊口”为何意。包辛乐指着南边说道:“我是章师傅新招的学徒,估摸着以后会常来。”他又从兜里掏出几颗糖递给季伏清,歉声道,“刚才的事实在是对不住了。”
之一
要想造一个好的瓷器,每一道工序都尤为重要,这关系到瓷器最后的成品是否符合最终的要求。包辛乐谨记章云桦的话,他有绘画功底,做起这些活当耐心十足,不过几日就掌握了基本的功夫。
季伏清一进门就看到包辛乐正低着头仔细画坯,屋内的气温不比外头低,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神情却尤为专注,看着像是生怕一不留神抖动了画笔,使绘出的图案差了毫厘。
等到包辛乐晕上那粉彩的最后一笔后,才察觉到身后站着个人,他拿画笔的手一抖,那染了墨的笔就这样沾到了季伏清蓝底的布衫上。
包辛乐出声道歉,模样中带着几分拘束。
季伏清摆了摆手笑起来:“不碍事,我做工的时候也会沾上这些。”
注视着季伏清的眸目,包辛乐愈发感到歉疚。他给季伏清搬来板凳,他鲜少同女孩子打交道,一时间嘴拙起来,不知道该张口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季伏清先挑起话头,她盯着那些还未干透的瓷瓶开口道:“这绘瓷的技艺繁缛复杂,就是画些花鸟虫草也要大半天。有些人只懂得用眼瞧却不懂用心看,瓶儿碎了还怪起瓷绘师来。”
包辛乐摸不准季伏清话里的意思,直到晚饭时他半扒着米饭,状似无意地问起章云桦关于季伏清的事。
章云桦生生盯了包辛乐好一会,又拿了根牙签叼在嘴角,他愣神想了好一会才拼凑出些零碎记忆,答了包辛乐的问话。
季伏清早年丧母,自幼随父亲给那些有钱人家当差做事。前两年她的父亲患病离去,那主人家又担不起养她的生计,她便随那些寻活计的工人一路来了景德镇。她力气大,又肯吃苦,作坊的工头待她也算好,有份工作总归是能度日的。
忆起那日季伏清说过的话,包辛乐顿时了然。想到她那张瘦黄的、明显看着营养不良的脸,包辛乐眉头微皱。他利索地把碗筷收好,趁章云桦不注意就跑了出去。
作坊的工人轮班制瓷,包辛乐估摸不准季伏清下班的时间。他在附近转悠了好一会才看到季伏清的身影,没等包辛乐走过去,他就看到季伏清脸颊上的巴掌印。
季伏清一抬头就看到了包辛乐高大的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她显然很惊讶,通红的双眼在夜灯的照耀下显得愈发憔悴。她别开脸,不敢直视包辛乐的目光。
当冰凉的毛巾触到季伏清的脸颊时她倒吸了口凉气。包辛乐眉头紧锁,季伏清告诉他:“我力气没他们那般大,他们一次就能推四五个大瓷瓶,我却只能推两三个……他们便说我拿着跟他们一样的工钱,吃同样的大米却只做一半的活。”
一旁的人沉默许久,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棉线手套放到季伏清的掌心上:“赶明儿你上工的时候记得戴上它,这手套加了厚,手不容易磨起泡。”
季伏清下意识地缩回手,工厂里发的手套套在她手上总是不贴合,为了图方便,她总是不戴手套干活,因此她手上的新老茧总是反复交替,这会当着包辛乐的面注意到手上的划痕,她不禁耳根通红起来。
包辛乐很快转移话题:“这地方你该比我熟,我听厂长说明儿你不上工,我还没吃过瓷泥煨鸡呢……”他没说完后半截话,只是眨了下眼说道,“明天见。”
之二
包辛乐再来见季伏清时还带了几瓶药膏,见季伏清要拒绝,他忙说道:“这些药膏我师傅那儿多得很,他常年备着这些,你若不收,总归也是要过期的。”
季伏清找厂里的工人借来自行车,包辛乐跟在她身后支吾道:“咱们能不能用走的?我……我不会骑单车。”
看到他半怂的模样,季伏清大笑起来,她骑着自行车在包辛乐面前晃了几圈后才停了下来,而后拍了几下车后座上的软垫,对他说道:“瞧你那傻样儿,上来吧,我载你。”
季伏清前后蹬了几下车又匆匆刹车,她的两只麻花辫随着自行车悠悠晃了起来。包辛乐被她吓得不轻,只能屏住气稳稳地抓住车垫。
直到季伏清停下车,包辛乐仍未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路过的斜坡,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季伏清,也不怕她笑话:“一会回去你骑得慢点成不?”
包辛乐通红着张脸,也不知是被晒的还是其他原因。
季伏清推着自行车冲他做了个鬼脸。日光映在她的脸上,她一笑,嘴角两侧深深的梨涡就会跟着牵动起来,包辛乐的心底无端地柔软起来。
街道两旁都是些买小吃的店,季伏清带包辛乐七弯八拐后才进了一家摊贩:“我听阿姨说,这家不仅瓷泥煨鸡做得地道,猪头肉也做得好吃。”
“你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我能帮上一定帮。”
包辛乐咕噜喝了几口糊汤,告诉季伏清,他在来景德镇的路上看到的事、见到的人,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他比画着那些有趣的事,说着,他顺着话头问季伏清:“那……你为什么来景德镇?”
“我阿爹喜欢瓷器,从前替人家做事时,有了闲余的钱总爱往那瓷器店里钻,可他的薪俸连那盖罐的盖子都买不起。他相中的白釉碗有天被主人家买了去,他高兴了老半天呢。我啊,那时就想,将来要来瓷都学门手艺,造上好的瓷器回去孝敬他。”季伏清咬了口油条,说道,“不过现在我只想攒够糊口钱去趟上海。”
回去时季伏清放下卷起的衣管,她让包辛乐抓好车座,话音刚落,她便从密集的人群一路往回骑行,包辛乐一个不稳差点摔下去。
周围的人看着他们,那漾着笑意的目光让包辛乐羞涩无比。季伏清回过头看到他这副模样,笑得越发欢快起来:“你这是害羞了?”
包辛乐故作正经,回道:“我虽不会骑单车,但那四个轮子的汽车却是会开的。”
“原来你从前还是给人当司机的,不过这里可没什么四轮汽车能给你开。”
后来的那些年包辛乐常常会忆起这段往事,错落有致老街巷弄里,扎着麻花辫子的季伏清和她那笑起来带着两个深深梨涡的面颊。
他知道,自己绘出的瓷瓶碗碟里那些清新超逸的景致都是这日的剪影。
之三
包辛乐刚推着瓷瓶回到院门口,就看到厅堂里坐着个穿着体面的人,正和章云桦三言两句说着什么,想起方才在门口瞧见的几辆车子,包辛乐隐隐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他在屋外忙会了好一会后被章云桦叫了进去,瞥见那人跷着腿的模样,他心里冷哼了声,又是个大爷的做派。
“就是这么个毛娃子,你糊弄我呢?”
章云桦给那人续了杯茶,笑道:“我章云桦的徒弟还能有差?”这话说得自信,语气却是诚恳,看出那人的犹疑,章云桦招呼包辛乐,让他把之前画的瓷瓶搬几个下来给对方瞧瞧。
包辛乐同季伏清提起这事,对方见怪不怪地笑道:“那些官商巨贾向来瞧不起红店佬,也就来请人画瓷时会稍宁礼遇,这事你又不是今天才晓得。”
“坯房佬,坯房佬,淘泥做坯双手搅,弯腰驼背受煎熬,死了不如一根草。”包辛乐想起那个拉坯高手嘴里常哼着的歌谣,他放下手里的毛坯,兀自气了起来。
不过花了两个礼拜的工夫,包辛乐便绘好了那画着挺立蜡梅的瓷瓶,待那位先生来拿瓶子时,看他的目光明显改善了许多。
他半扣礼帽,话中带着十足的优越感:“我们那正缺少你这样的人才,你想来的话随时欢迎。”
章云桦一进来就看到坐在院落前紧握拳头的包辛乐,那架势看着像是马上要和人去干上一架。看到章云桦,包辛乐的火气登时冒了上来。他瞪视着章云桦,咬牙道:“我算是知道了那瓶子是准备要拿去献谁了,我跟你学手艺不是想用这法子谋生!”
傍晚的凉风沙沙吹着屋檐旁的三角梅,季伏清一放工就看到蹲在院墙外,抱着个脑袋的包辛乐。
过了好一会他才抬眼,目光紧锁着季伏清,湿漉漉的眼眶两侧还淌着清泪。他抓着墙沿,同她讲明事情的原委后问她:“不是都说匠从本心的吗?”
季伏清站在石阶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那路灯看了好半晌。待包辛乐平复情绪后,她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你倒不如自立门户。”
这话如石子般击打在包辛乐的心上,望着季伏清的背影,他轻声问道:“那你会跟着我吗?”
包辛乐回过头,他们目光对视,季伏清似笑非笑道:“我现在就在这,哪也不去了。”
之四
那是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夜晚,季伏清一开门就听见屋内传来的阵阵咳嗽声。她急切地跑到包辛乐制瓷的那间屋子里去,甚至连手上的东西都来不及放下。
包辛乐伏在案桌前细细画着一件瓷器的草图,全然没发现身后的人,屋内堆满了琳琅瓷器,多得几乎让季伏清挪不开身。
她盯着面前人的背影失了神,就在包辛乐几乎咳得喘不过气时,她忙上前轻拍他的背。像是想到什么般,季伏清撩开包辛乐的上衣,通红的伤痕连着结了细痂的地方,看上去是那般触目惊心。
“你白天说晚上便去看医生,到了晚上又说明天去,这都多少个今日明天了……”季伏清按住包辛乐的肩,将他手上画瓷的线笔夺过来扔得远远的,她的眉头紧紧锁住,哽咽道,“那弄坏了青釉彩的又不是你的错,他们凭什么那么对你?凭什么!”
包辛乐腾出一只手撩开季伏清额前细碎的发,笑着说:“这回算是吃了次小亏,下回啊,挣些‘大柿子’回来,你说好不好?”
呆呆地站在原地,季伏清想,他到底生得慈善。
但她也知道,这人只是比常人多了些忍让和大度,并非失了自尊。
那日平中家的二太太仗着有人撑腰,硬是把包辛乐叫去狠狠骂了好一会儿,摆在厅堂茶几上的那个瓶口磕掉了好大一角的纯色青釉瓷瓶,在此刻显得突兀极了。
见包辛乐不言不语的模样,那二太太愈发来气,喊了家中的几个仆人往他的背上招呼过去,最后还不解气地泼了他一身的茶水。
跪坐在地上的包辛乐拾起一片碎瓷,闷了许久的声到最后只说了句会重新给那二太太一对青釉碟子,道歉的话却是始终没说一个字。
那片碎瓷仍搁在屋内,季伏清瞧着那深浅分明的天青色,借着屋外隐约的光线,亮得几乎让人眩晕。
季伏清掏出全部家当,又四处东拼西凑了些钱,更是和人打了不少欠条,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揣着那些钱币去了药铺。
待她提回那一袋厚重药材时,心下却是没来由的快乐,沿着白墙青瓦的路往回走,花影深深簇着,在那人流如织里见到季伏清的人都会看到她眉眼间的和煦笑容。
雾光半浓,包辛乐只闻见点点草药香。他静默地看着正在煎药的季伏清,黄昏的光影在她的侧脸上映了点点光晕。恍惚间,包辛乐想起从前家中院子里养的一池鲤鱼,有一条生得极小,却有一股冲劲。
“伏清——”他鲜少喊她名字,这回却是极认真的模样,“你就不怕跟着我到头来连个本儿都收不回来吗?”
季伏清听罢,没有吭声。
包辛乐又问她:“你哪来的钱买药?是打了欠条让人收了利息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包辛乐见她不搭腔,干脆直接从衣夹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钞票硬塞到她手里。
他苦涩一笑,继而咳嗽着开口:“街对面的茶馆是正缺帮手,你走吧,跟着我也尽是浪费时间。”说完这话,包辛乐便笑了起来,不经意的笑容看着却是那般不饶人的模样。
季伏清几乎要咬破了唇,最后只垂下了头说了句:“等我先帮你把药煎完再说。”
之五
季伏清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放着的那张车票,目的地是上海。
那天夜里,季伏清房里的灯始终亮着,皮箱子里零零散散地放着衣物。她背靠在简陋的木床上,手里的车票被她捏得发皱,反复看着票面上的“上海”二字。
季伏清想起自己从前信誓旦旦地对阿爹说下的豪言壮语,她也曾多次立誓要带阿爹过上好日子。可是什么样的日子才算好呢?她不知道,但纠结了一晚上的问题却在此刻明朗起来,她将车票搁置到一旁,没一会就入睡了。
包辛乐为季伏清送行时天并未大亮,他将皮箱子交到季伏清手里,替她把大衣上的扣子扣好。
他们的视线很快撞到一块去,包辛乐露出一贯温柔的笑意,“季伏清,祝你圆梦,祝你平安。”
强忍的泪水在顷刻间夺眶而出,季伏清不断地摇头,声音沙哑:“我要你跟我一起走。”距离发车时间愈发近了,包辛乐将她一把推进人堆里,在关闸的那一瞬,季伏清哽咽地吐出几个字,她的声音被车子的鸣笛声淹没。
直到车子发动,包辛乐才张着嘴无声地呜咽起来。
在车站逼仄的角落里有不少流浪汉蜷缩在废报纸堆里浅眠,当包辛乐回过头时,十几双眼睛怔然地注视着他。他苦笑着低语,重复着:“票难买,票很难买。”
那些流浪汉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第三年开春,一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找到包辛乐,那位老先生在包辛乐的店里来回转了几圈,他的目光停留在柜子外侧的那个白地素色三彩瓷器上。
他一眼就看出这个瓷器是最上等的粉彩瓷,那是焙烧了两次后才会有的色泽。他微微仰起头,打量起店内的其他瓷器,日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眼角的皱纹,他将双手放置在身后,淡淡一笑道:“好瓷妙人造啊。你有没有考虑过将这些瓷器放进更高的陈列柜?”
更高的陈列柜?包辛乐自然明白对方话中意思,望着眼前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先生,他搁下手中的线笔,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
老先生轻抚下巴上的胡须,莞尔一笑:“我是周培安。”
周培安,是沪上那位有名的瓷器鉴赏家周培安,包辛乐自然知晓他名号的分量。一时间,他变得拘谨起来,交叠的手心出了不少汗。
站在淮海中路那家最大的集藏店楼下,包辛乐除了无力感只剩下满满的不可置信。一上楼,他就看到厅堂内几个专注绘瓷的人,周培安上前同一众人介绍他的身份。
在“包辛乐”三字被说出后,角落盆栽旁的一道身影倏然转过身,包辛乐的心脏轰地一下提到嗓子眼,他万分诧异,愣愣地说:“伏清?”
包辛乐靠在楼梯拐角处望着面前的人,三年未见的季伏清还是和从前一般清瘦。不同的是,她剪去了那头细长的黑发,不知是不是因为时常晒太阳的缘故,她的肤色变成了小麦色。
那是包辛乐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一个人,认真到看到季伏清额间那个结了痂的伤口后会没来由地心痛。
“怎么弄的?”
季伏清摸了下额头,尴尬地咧嘴笑道:“上礼拜不小心被碎瓷砸到的。”她随即转移话题,“前些日子周先生说要去趟景德镇,我说我有位旧友在那,托他代我去看看你。”季伏清几乎语无伦次,她犹豫片刻后,走上前抱住包辛乐,“我们居然又见面了,真好。”
听了她的话,包辛乐轻拍她背:“是啊,真好。”
包辛乐的眼角眉梢间漾着不加掩饰的笑意,时隔三年的再次会面,对他们而言可不是一场久别重逢?
之六
包辛乐很快成为沪上瓷器圈的一颗新星。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绘制的青花萱草对碗成了当季瓷器市场的抢手货,原先估算的价格被一次又一次推翻。
这样的境况完全在包辛乐的意料之外,却在周培安的意料之内,他相信自己独到的眼光,他更相信的是,包辛乐的实力与天赋。在周培安看来,包辛乐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人。
包辛乐的脱颖而出,引发了不少人的关注,包括瓷器圈的老前辈、收藏界的玩家们,甚至是国外的那些艺术报道者。他们惊叹不过这位才二十过半的年轻人,却有将铁杵磨成针的本事,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周培安对包辛乐的提携与引见,最高兴的莫过于季伏清,她将这几年学到的手艺全盘教授于包辛乐。
她希望眼前的人出人头地,她甚至大胆地希望他能够在这十里洋场的瓷器圈里坐拥一席之地。
秋季的瓷器比赛在一号公馆举办。等到了现场后,季伏清才发现包辛乐是参赛的几百号人里最年轻的一位。候考人员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他们排队抽签,抽出自己的瓷器考试主题。
绘瓷考试到了晚间才算正式结束,一走出青花瓷制作的考场,包辛乐就飞快地走到季伏清跟前。“呼——”他长舒了一口气,注意到季伏清焦急探究的目光,他卖起了关子,“你前些天告诉我青花的果纹有秋葵、瓜藤、莲花、萱草还有栀子。用笔要……”
“用笔要一气呵成,画师要注意留白,不能破坏釉彩的美感。”季伏清很快接话,随即忙问道,“考得怎么样?”
包辛乐对着她的额头点了点,夜风徐徐,季伏清的短发被吹开,露出细长洁白的脖颈。他盯着看了一会,默不作声地笑了起来。
比赛结果很快出来。当天一早,季伏清就跑到集藏店楼下找报童把告知名次的报纸全部买了回去。她几乎是一付完钱就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楼,快速翻到“秋季瓷器赛终局”的那一页去。
包辛乐走了过来,看到她脸上僵住的笑意,疑惑地抽起那一沓报纸,他的手刚碰到摊开的那个版面,报纸就被季伏清用力夺了过去。
“别看了,他们说净说些胡话。”
见她这副模样,包辛乐深沉的眉眼间闪过欢愉,拿起桌上的同版报纸。他坐到一旁的空位上,漫不经心地说:“哦?那我倒要看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包辛乐将手上的报纸平摊在膝盖上,用二十分钟的时间逐字逐句地看完那篇报道,报道的结尾处不忘“讥讽”、总结一番:周生力荐制瓷新人无缘三甲,宋生爱徒总揽沪上瓷器圈。本次秋赛,新人终归让路前辈。
季伏清没想到他竟笑了起来,一时间她摸不透他的想法。
周培安恰好在这时走了过来,看到桌上堆放着的报纸,他很快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先是向包辛乐道了个歉,又简短地说明了制瓷圈里的人脉与竞争关系。
“我对你有愧,在这个圈子里总有些时候,作品不是在考量范围的第一位。”周培安无可奈何地说道。
包辛乐将那些报纸拢好,他笑道:“那么就由我来改变游戏规则吧。”
这话说得狂妄至极,看着包辛乐的眼睛里炙热的光华,周培安一瞬间就相信了他说的。
不只是他,季伏清也相信,并且深信不疑。
之七
转变发生在那场集藏聚会上。
会场上不乏名伶商客、业界巨贾,交谈声不断,多半围绕将要举办的瓷器赏会展开。外行人总会问周培安一个问题:“后仿款是不是就是赝品?”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问这话的人收起半翘的嘴角,轻蔑道:“窑器总归还是有质量之别的。”
“我倒以为,现如今市面上的瓷器早已没有所谓的‘出身之分’,一件瓷器质量的好坏,全凭工匠的手艺。”谁也没想到,说这话的是从这场聚会伊始就一言不发的包辛乐。
季伏清轻捏他的衣角,包辛乐定了定神,回她一个宽慰的笑容。
对于这种“外行看色泽,内行看门道”的聚会,包辛乐早已见怪不怪,当所有的目光都锁定在他身上时,他依旧从容不迫。
被反驳的人拉不下脸,借着自己在圈内积累的名声,嗤笑道:“你有驳回这话的气量,也应该有践行的能力吧?”
看笑话的人永远不嫌多,这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圈子,就连第二天的早报也特地挤出一个版面报道了此事。
季伏清将那报纸揉成一团,重重抛出,她郁结道:“那些人摆明要让你骑虎难下,他们净要你难堪,看你出洋相。”
包辛乐将她轻揽进怀里,他抚顺季伏清及肩的黑发,平和地说道:“那我们偏不让他们看到,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这话说得孩子气十足,季伏清登时笑了起来,他们鼻对鼻相互摩擦着。季伏清疼惜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她说:“包辛乐,我要你圆梦,我要你平安。”
她将他当初说的话以另一种方式“馈赠”于他,包辛乐失声笑了起来,那笑容,渗着明媚,渗着喜悦,更渗着柔情。
置于瓷器赏会展馆中间的两个薄胎碗成为此次赏会的焦点,不少鉴赏家多方打听这对名叫“伏清”的薄胎碗究竟是哪位大师的手笔,直到赏会落幕,仍无人知晓。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由着瓷器的名字,瓷器赏家们顺藤摸瓜地知晓了包辛乐的名号。
那日清晨,包辛乐将一个绘了一对青白色兰花瓷器交于季伏清手中。在她疑惑的注视下,包辛乐将纠结复杂了大半月的话和盘托出:“集藏会的人邀请我作为代表去参加南洋那儿的瓷器赛,他们已帮我订好船票……”
晨光潋滟,窗台上的纱帘轻飘,季伏清捂住包辛乐的薄唇:“我知道。”
在照相馆预备关门的前一刻,季伏清和包辛乐微喘着气跑了进去。他们端正地坐在木椅上,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听从老师傅的指挥,对着镜头,两人的嘴角上扬,“咔嚓”一声,就此定格。
季伏清看着洗出来的照片,她拿出其中一张夹进包辛乐的衣袋内,而后轻拍了几下。
她伸手轻抚包辛乐的侧脸,她认真专注地凝视着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够般。
海岸边堆积着成堆的礁石,在阵阵海浪声中,包辛乐跟在周培安的身后登上了那艘去往南洋的轮船。
季伏清没去送他。和他在集藏馆分别时,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不希望我们分别,所以离开不送你。等你回来时,我一定前去接你。”
再见的话,谁也说不出口,缄默了好一会,包辛乐才将只声开口:“伏清,珍重。”
时隔两个月后,季伏清才得知到包辛乐的消息。
从南洋瓷器藏家的手中接过那个青花抱月瓶的时候,季伏清的脸色大变,倏地,她想起晨间从早报上看到的那个船只遇难新闻。
对方缓缓出声:“周先生和包先生乘坐的那艘船只目前下落不明,有极大的可能性是找不到了。”
季伏清面色一片阴郁,她始终沉默着,她瘦削的脊背半弯着,盯着她和包辛乐的那张合照。待无人时,她强忍的泪才终于一滴一滴地砸了下来。她知道,此生此世,他们再无会面的可能。
“祝你圆梦,祝你平安。”
她多想再对他这么说。
这世上,多少山川湖海,可惜的是,流水一别后,她亦再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