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期,我们感觉时间就像熔岩一样凝结成块,体现出原始、虚无的本质。我和母亲、二弟、三弟顺从地裹在它的凝胶里,等待它黑暗的肠胃来消化我们,但我的父亲却不肯屈服,他做出种种荒唐的举止,这使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污垢和可笑的成分,但最后谁也无法挣脱时间的安排,他早该明白这一点。
以前,父亲走在村里的时候,会引起奇怪的张力:他看上去虚张声势、好勇斗狠、狡诈、富有谋略和心机,但村庄以它绵密的巷道、深邃的阴影以及它无法掩饰的休闲和微微嘲弄的气氛,将父亲深埋在它的深处,等父亲牵着黑狗好不容易走出来,他的所有表现都变成了虚假的,他怒火冲天的目光也镀上了假模假式的晦暗之色。
决定性的改变是最后那次,我们的柿子沟遭到密谋洗劫,黑狗也被毒死,那天上午,我们看着父亲气势汹汹走出家门,他像是要杀掉仇人以泄愤,但是他很快迷失在可怕的巷道里,直到小巷把他像袋子里的臭鱼一样抖出来,那时,阳光像刀片一样把村庄分为明暗两部分,父亲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被刺眼的阳光曝晒着,阳光像污浊的蛋糕一样涂抹在他身上。那一刻,巷子里弥漫着气馁、沮丧而可怕的氛围,父亲像是要在这颓丧的气氛中发生某种变化,但是没有,直到父亲像往常那样一颠一颠地走回昏暗的南屋,跪到炕上,像忍受胃痛一样忍受这一耻辱,我们心有不甘地回到小屋,我和母亲、二弟三弟都不由自主地看着炕上的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有留意,父亲已经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那时父亲正抵御着胃部的绞痛,发出阵阵可耻的呻吟声,他用两只粗粝的赤脚垫在屁股下面,脚后跟像风干的皮革一样开裂,裹着尘土像石头一样,他只要一脱下鞋子,屋子里就会弥漫出淡淡的脚臭味。最终,父亲在我们眼前居然慢慢失去了形体,先是变得模糊,就像一团孤单的阴影,最后这阴影瞬间溶解到了昏暗的空气里,最终,父亲的身体就这样消失了,只留下他的汗臭味和脚臭味弥漫在屋子里。
这并不是父亲的本意,我们全都知道这是命运跟父亲开的一个玩笑,父亲没有杀掉仇人,或者给仇人以痛快一击,也许是发生了某种意外,比如他胃部突然剧痛,他只好半路狼狈回家。以他的本性,他必定要做一番意志顽强的反抗。但是现在,他却变成了我们看不见的一团东西,面对一个失去形体的父亲,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我们都不知道消失之后的父亲在干什么,也许他依然保持着刚才跪着的姿势,也许不是,但是我们完全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们知道他依然在炕上。此刻,他胃部的痉挛像旋涡一样波动在空气里,在墙壁上引起更多僵硬的猪肝色细纹,为我们破旧的被子和床单染上了晦气的灰色。我的母亲尖叫了一声,开始号啕大哭,就像父亲突然离世一样,后来她终于意识到父亲没有死去,说不定就像往常一样正在眼前喝骂她,只是她听不到他而已。父亲最反感母亲哭哭啼啼。对于从不认输的父亲来说,这样的啼哭是非常丢脸的。
以这一天为界限,我的生活突然泾渭分明地划分为两半,昨天之前的事情全部变成了史前史,变成了奇怪的回音。我家的院子很大,北边的一半全部被自生的野草覆盖,风一吹动,我就感觉到这些野草释放出黑狗在草中散步时发出的沙沙声,那些野草起伏的样子像是刚刚被黑狗的蹄子踢到,野草中间突然空荡出来的部分似乎藏着黑狗无形的影子。每一块地上,似乎都存留着它嬉戏的身影。它在砖台那里撒尿时,身体微微有那么一丝激荡,这激荡似乎也保留了下来,正四处游弋,最后在槐树细小的叶片上找到落脚处,引起一阵索索的颤动。如今,这个变得沉寂的院子显得荒凉和枯燥,像一块放陈的干馍,空洞而毫无意义。但事实上院子里依然隐藏着黑狗重重叠叠的吠叫声,它们像是被突然抑制住似的,因为突然的抑制才像冻结的水面一样,貌似波澜起伏,但沉默而亘古。这些抑制住的凶猛吠叫声依然处处传递出父亲心底的不满和怨愤。毒死的黑狗被父亲剥了皮,它的肉被埋在院子当中笔直的香椿树下,它的皮被钉在邻居家的山墙上,它朝向东方,猩红色的肉色显露在外面,它正在干缩,时间也清除不掉它身上的毒,院子里散发着淡淡的有毒的狗腥气。
慢慢地,我们发现了父亲的踪迹,他居然不再出门,或许他变得如此之轻,害怕被风吹走,担忧从此再也回不了家,或许他还隐隐担心什么。重要的是,我们发现父亲已经注意到发生在身上的变化,并正在以特别的方式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他不断地出现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探索、研究,便于发现可供利用的东西,我们依据那股淡淡的脚臭味会知道他走在何处。他居然还想办法为自己的胃溃疡寻找方剂,他翻开以前放在窗台上厚厚的《山西中草药》,书被翻动的样子像是被风无意中轻轻吹动一样。偶尔,他还要插手我们的事务,以一种非常隐晦的形式,比如他一连几天将书翻到印有白牙蒿图片的那一页,我们明白那是提醒母亲,要继续给二弟治病,因为我们怀疑二弟患有肝炎。长期以来,二弟的右腹下感到疼痛。
但是,父亲已经无法左右我们的世界,我们能感觉到他的懊恼,不过我们也明白,父亲绝不会甘拜下风。遇到我们固执地我行我素,他或许正暴跳如雷,正在用他有威力的巴掌打在我们脸上、脖子上,用他石头似的脚踢在我们身上,只是我们丝毫看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二弟甚至打开父亲的工具箱,打开父亲为我们设置的禁地——父亲不允许我们翻他的工具箱,箱子里暴露出更加史前的部分,我们看到了扳子、起子、斧子、刨子、锯条、锛子、各种型号的钉子,大部分器具上面都有黑沉沉有了铁锈的铁,和尖头部位的锋利钢刃,它们挨挨挤挤在一起,每拿起一个都响起互相之间响亮的碰撞声。这些器具很容易让人想起父亲的黄金时代,那是我家小屋里满是刨花、木屑的木匠岁月,伴随着父亲刨子下面一卷一卷刨花诞生的,是母亲朦朦胧胧的催眠曲。父亲正在炕下叮叮当当干活,催眠曲还像丝线一样缠绕在灯泡明亮的光波里。工具箱果然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我们都感觉到他正俯身在上面,这是我们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但是他分明没有暴怒,反而似乎在恳求我们什么,或许是要我们别盖上盖子,他似乎需要借用各种工具尝试改变自己的处境。但二弟毫不犹豫地盖上了工具箱的铁盖。二弟无疑认为父亲的种种行为都是可笑的。每天晚上,我们都听到父亲像风一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忙乱个不停,他一定在抱怨二弟,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听到这声音一直围绕着工具箱。工具箱让他无从下手。
真臭!
二弟让三弟把门打开,放放家里的汗臭味和脚臭味,这是父亲的味道,我们都不敢说,但二弟第一个说了出来。母亲瞪了二弟一眼:
别这样说你的爸爸。
三弟为了躲避选择,偷偷溜到院子里,他去看他移栽的桃树苗,桃树苗用瓦片盖着,它已经伸出三片细长的有锯齿的叶子。
母亲还特意看了看我,似乎要获得我的支持,我装作没有留意。
父亲一定非常羞惭,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晚上的时候,这种味道几乎闻不到了,父亲居然成功地做出了改变,这一定让他信心大增。此后,父亲还探索出另一种游戏,他利用一晚上时间,可以把我们的某个小物品移动到奇怪的位置,而且如果他愿意,他还会发出猥琐的嘘嘘声,这是他唯一可以发出的声音。
二弟原先只是一个病蔫蔫的少年,因为鼻窦炎常年鼻涕不断,他的脖子瘦得露出道道青筋,皮肤像鸡皮一样满是颗粒,看上去总是虚弱而疲倦,常年在生病,不是头痛就是肚子痛,那副瞅人的模样就像是无力张开他的单眼皮,他干什么都默不作声,我们一直不太注意他。但自从父亲失去了形体,二弟像是这才突然出现在我们跟前,处处替我们做出决定。他似乎想体体面面地待在失败之中,不喜欢做出种种掩饰,以及各种徒劳的努力,他非常享受消沉和绝望的感觉,那种与难缠的鼻窦炎和疑似肝炎相匹配的世界。
二弟吃饭使用的是一个有青色花纹的瓷碗,我们其他人都使用有红花的碗。自从他被父亲怀疑是肝炎之后,他就跟我们隔离开吃饭,他的筷子是一双细长的红色筷子,用绳子拴在一起。我们注意到他的那个青色花纹的大碗,因为那是年代更为久远的碗,那一代碗都被父亲发脾气摔烂,只剩下二弟使用的这个,即使这只碗也留有开裂的灰色花纹。我们后来注意到,那个青色大碗的外面,除了一棵野草之外,还用线条勾勒了一个人的形体,那个形体多么像父亲刚刚要失去形体时的那团阴影,那道裂纹恰好出现在这个形体的中间,把这个貌似也跪着的人隐隐分成了两半。
更意外的是,这只碗就在我们眼前完全裂开了,分成了三块。之后,我们都看着二弟和母亲,看母亲如何处理这一事情。但二弟已经提前一步行动,他随意拿起一只带红花的碗,母亲只是看了看,没有吭气。此后,二弟又与我们混同吃饭。我和三弟一直留意自己的腹部是否也会痛,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发现没有任何腹部疼痛的症状。
此后二弟变得更为大胆和冒失,他似乎有了一个非常长远的打算,当然也许只是模模糊糊、潜意识的一个想法——他想把父亲驱赶出去。
那年初冬的时候,父亲似乎已经建立了一个独立的王国,我们无法明白他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但是我们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一些。父亲已经可以变出许多利用明暗对比形成的花纹。第一次发现是在我们窗户上的雪连纸上。每天早上,窗户上长方形的雪连纸首先从屋子的黑暗中逃逸出来,从黑青色慢慢变为灰青色,之后会逐渐变得越来越亮,似乎雪连纸正通过吸收外界的微光慢慢复活,最终,雪连纸展现出它鲜亮而活跃的青蓝色。那天早上,雪连纸正中央突然之间浮现出淡淡的一株草的影子,它柔韧而肥腴的叶子越来越清晰地晃动,那是一株我们从没有见过的一种草,接着,这棵草慢慢又消失了形体,但随后在原来的地方又出现了新的枝叶和花朵,这显然是另一种花草。我们都说不上来,变化出五六种之后,我们明白这是《山西中草药》里的那些彩色插图上的复制品,这些花草带给我们的震撼非常强烈,我已经隐隐感觉到另一个世界的奇妙,像是多维宇宙里出现的一种奇迹。同样的花纹还出现在我们的灰暗的墙上,被子上,甚至我们的皮肤上,有时甚至出现在母亲的面额上,我们从这些花草上发现了不一样的父亲。不过,我们依然能感受到父亲那种绝不服输的劲头,我们都知道父亲不会就这么罢休,这才是他疯狂努力的起步阶段。我觉得父亲正在找到获得形体的窍门,他居然已经可以痒到我们的皮肤,我们觉察到蚊子的翅膀轻轻触碰的那种感觉,我们都知道那是父亲。
那是一个奇怪的初冬天气,屋外的狂风呼号,风滚滚而来,它们黑沉沉地从远处的丘陵那里游荡过来,浩浩荡荡扑进毫无准备的村庄,吹鼓了曾经将父亲迷失其中的村庄巷道,把院子里的野草吹得索索乱响,甚至激起了隐藏在其中的滔滔狗吠。但是屋子里因为疯狂的父亲,我们感受到一个无法理喻的世界。
只有二弟为此感到厌烦,他收起了摆在窗台上的《山西中草药》,还为工具箱上了锁,以让父亲从此不再觊觎工具箱。但父亲一定以为二弟的行动是荒唐的,他展示了他新的发明,晚上的时候,我们在平庸乏味、多少有些难闻的屋内空气中,突然嗅到一股奇异的花香,香味在我们的鼻尖上嬉戏逗留,这香味一下子将我们的味觉解救出来,就像我们来到了花香浓郁的花园,这些香味还在不断发生变化,就像我们正在穿过不同花粉组成的轨道。其中还带有父亲微微的嘲弄和戏谑,因为我们突然闻到了普普通通的梧桐花,这刺鼻庸俗的花香让我们会心一笑。但是二弟非常憎恶花粉味道,他的鼻窦炎受不了各种香味。我们看到二弟立刻从炕上爬起来,走到狭小的客厅,嗵的一声把两扇门打开,狂风突然闯进来,像一群癫狂的贼一样洗劫了我们的屋子,或许差点也把父亲卷了出去。那一刻,我们似乎听见了院子里熟悉的狗吠声,狗吠声总是让我们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有那么几天,我们都感觉到了父亲的畏惧和沮丧,他果然害怕走出屋外,这一定有一个我们无法洞见的原因。几天之后,我们突然又闻到了他的脚臭味和汗腥味,但很快,他似乎又重新振作起来。我们甚至听见他发出一系列猥琐的嘘嘘声,他似乎正准备在声音方面取得一些突破。
我们对二弟的理解远远不够,他似乎来自地下黑暗沉稳的岩层,那是一个绝对无知无觉、绝对逆来顺受的地方,所以他对任何积极和热烈的行为都有着一种原始的积怨,他那无力张开的单眼皮像是薄薄覆盖的土层,里面掩藏着黑暗的矿岩里含有硫磺的毒素,他的病似乎是一种天然的伪装,给人一种了无生气、聊胜于无的氛围,但是他并非这么简单,似乎带有更深的秘密,他有一种对本质的具有穿透力的洞悉本能,他早就看透了我们的躲避和懦弱,以及母亲可被利用的母性。等他像往常一样躺在炕上,病蔫蔫地似乎需要照顾时,我们知道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虚弱无力的二弟,他像一个伪装的国王一样慵懒地躺着,谁要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谁就会倒霉。他总是能想到某种决定性的办法,给事物以致命一击。
那是一个富有特殊意味的时期,狂风连着刮了几天,它在门口呜呜直响,伸出无形的爪子往门内探索,门在那里哐当哐当摇晃。狂风似乎正跃跃欲试地要乘机劫持走我的父亲。风一停下来,二弟就独自走出院子,似乎在探寻什么。有一次,我们看到他居然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头上顶着一缕灰色的蜘蛛网。那个地窖以前放过红薯,常年盖着快散架的木头盖子。木头盖子周围长着蒿草和一棵年轻的梧桐树。我们待在地窖里玩耍时,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那里散发出陈旧土壤腐朽的土腥味,那气味就像数千年矿岩的体味,给人以昏昏欲睡的感觉,那些滋长在土中的白色根须在土壁上丝丝缕缕裸露出来,软绵绵的像是在睡梦中一样。在那里说话还有一种嗡嗡的慢半拍的回音,那声音也像是正在通往睡梦的过程中。从那里一出来,地窖外流动的风就突然吹在我们头上,我们这才像是猛然被吹醒了似的。
母亲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但是她还在冷静观察。二弟似乎也在寻找时机。那天晚上,父亲却几乎欣喜若狂地展露了他新的发明,那是我们刚刚要进入睡眠的时候发生的,我们听到了锯木头的声音,像是有人正在我们的土炕上拉锯,我们甚至听到木屑落在被子上的声音。这声音一定也欺骗了二弟,但二弟总有一副从容不迫的本领,让我们以为他没有上当受骗。我们正在为此感到惊讶,又听到了一只麻雀的叫声,它就在我们的耳边清脆地叫了一声,接着一只一只都扑棱棱飞了过来,一群麻雀似乎飞在我们的屋子里。我们终于明白过来,这是父亲捣的鬼。他不断展示他的新创造,几乎已经达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他那标志性的猥琐的嘘嘘声不见了,他不知道通过何种努力做到了这一点。最后我们听到的是我家黑狗的吠叫声,声音凶猛而热烈,似乎叫出了父亲的怨恨和愤怒。在黑暗中,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热泪。热泪噗嗒一声落在枕头上,接着,我突然听到不停的噗嗒声,似乎有更多的眼泪掉在我的枕头上,正在我惊讶之际,我想起这是父亲的恶作剧。之后是一片近于疯狂的安静和沉寂,以至于我们都觉得我们没有了呼吸。这时,我们以为父亲的声音表演已经彻底结束,但是还没有,屋子里突然响起二弟的笑声,那不是二弟,那是父亲发出的声音,像是在讨好二弟,或许也是一种戏谑和挑战。第二天早上,父亲还展示了他更具突破性的发明,他将自己垂挂在我们头顶的一根灰条上,飘来荡去,我们都好奇地看着灰条,害怕灰条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感觉到父亲不仅没有被打倒,而且更加自信、更肆无忌惮了。
果然,二弟不再犹豫,第二天晚上,二弟就把我们的被子铺满了土炕,不再给父亲留位置。我们一直为父亲留下靠墙的那个炕位,现在二弟把自己的铺盖放在那里。母亲明白了二弟的想法,大声质问:
你真的要把你亲爹放到地窖里?
二弟以沉默回答了母亲。母亲大声哭泣,我们不知道父亲在此期间是否也为母亲增添了哭声。后来我们发现父亲并没有帮母亲发出更多的声音,父亲一定无比震惊。他突然间销声匿迹,不再积极探索解救自己的方法,他一定变得心灰意冷。二弟似乎也没有冷酷到把父亲驱赶到地窖里,也许因为父亲知趣的消极被动,二弟才放过了父亲。二弟变得更加沉默不语,完全像岩石一样,不露出任何表情。晚上的时候,凭借雪连纸上微微的月光,我们看到二弟一声不响地蹲在炕上的姿势,那是一团比黑暗更黑的阴影,那姿势有一种父亲的神韵,只是他体现的不是那种可悲可叹的倔强,而是蚀骨的消沉。
我们记得最后那天的到来是在一个月之后,那时,父亲已经变得过分颓废,他甚至不再控制自己的体味,家里再次弥漫出他独特的汗腥味和脚臭味。这味道越来越浓烈,以至于我们只好打开一扇家门,家里瞬间变得像地窖里一样冰冷。父亲似乎也不再害怕被风吹走,或许他听到母亲质问二弟的话之后,他已经心碎了。
那些天,我们的家里弥漫着奇怪的氛围,处处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沮丧气息,一种刻意的溃退和忍让的感觉。我们堆放在客厅里的一袋袋麦子,逆来顺受地一个挨一个,松懈随意、有过多褶子的袋口被绳子系着,老鼠咬出的洞里流出一堆堆麦粒。我们的陈年衣柜笨重地靠在屋角,落满了灰尘,它的两扇门拱起了边,已经无法完全合拢。就像是它故意以这样一种方式体会自己的无能和笨拙。我们头顶上的木椽全部被烟熏染得像油漆一样油亮发黑,一根根长短不一的灰条挂在上面,它们在风中困窘地微微摆动,故意在摇摆中显露出一种穷苦潦倒的意味。我们的墙壁上是灰暗的猪肝色,它让我们想起父亲严重的胃溃疡,似乎父亲的疼痛已经铺展在有着僵硬细纹的墙壁上,与丑陋的墙壁混为一体。要不是父亲浓重的气味,我们都忘了父亲的存在,他似乎已经不停地追赶历史,已经预先奔行到史前时期。
然而父亲的脚臭味越来越浓,连母亲都为此皱起眉头。母亲趁二弟不在的时候,恳求过父亲几次,要父亲赶紧想办法弄走身上的气味。但父亲似乎打定主意一味地颓废下去。我们也失去了父亲的行踪,不知道他默默藏身在何处。不知他是怎样躲过了一阵阵狂风的洗劫。
二弟那天从邻居家的山墙上摘下那张狗皮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任何真正的看法,连母亲似乎都默认了二弟的行动。二弟倒是第一次开口为他的行为解释道:
我爸缺少的只是一张皮。
那张有毒的狗皮已经在寒风中皱缩,变得铁硬,在风中哗哗直响,我们再次看到黑狗的那身毛,毛被风吹动,出现一个个黑色的旋涡,在风中,四处掀起的旋涡有一个诡秘的行踪,这些旋涡似乎在启示着我们什么。我们不能不想起父亲还有形体的那些荒唐日子,父亲如何行走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暴怒无常,他似乎可以撼动一切,其实他并没有撼动什么。他与我们无比穷困的处境搏斗,与村里有权有势者斗智斗勇,与他看不惯的任何事情都你来我往地交锋。事实上他只是显露了自己无比可笑的一面,多少次,我们都判断出他的狂妄之语是多么荒唐和虚假。只有他不断加重的胃溃疡是真实的,他买来厚厚一本《山西中草药》,似乎也要跟他的胃溃疡宣战,甚至连这一点都引起我们的质疑。但我们都不敢吭气,对于父亲曾经的霸道,我们没有任何抗议。
然而此时却有所不同,我们连父亲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二弟拿着狗皮走进屋子,我们把门关上,四处寻找父亲。我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地方,连烧火做饭的柴火洞口都寻找过,我们害怕在哪里会遗漏了父亲。家里四处都弥漫着父亲的脚臭味,这也混淆了父亲的踪迹。最后,我们在陈年衣柜底下的狭小空间里找到了父亲,他似乎正慵懒地躺在那里,那里有一种摊手摊脚、放纵任性的氛围。父亲似乎并没有预料到狗皮的威力,突然之间,我们听到硬邦邦的狗皮上面响起扑腾之声,但是父亲已经无法逃脱狗皮的控制,父亲原本可以发出抱怨和怒气冲冲的声音,而父亲没有,惊慌之中,父亲只是恢复了原初那奇怪而猥琐的嘘嘘声,这嘘嘘声让我们感到无比悲凉。
后来我想,也许父亲的颓废只是另一种更加狡诈的反抗,只是他没有想到严重的后果,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二弟重新打开工具箱,拿出斧子和钉子,把囚禁了父亲的狗皮钉在那个山墙上,我们依然看不到父亲的影子,我们只是看到那张狗皮猩红色、晒干的筋肉,我们都留意到,那张狗皮似乎有了某种可怕的活力,它的毒性似乎正通过父亲渗发出来,而父亲势必永远挣扎下去,他用他目前特有的多少有些颓丧的方式,承受和反抗着。那些天正好刮来一阵猛烈的西北风,父亲就跟狗皮一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从那时开始,我们的屋子突然沉寂下来,似乎重新迷失在时间的岩层里,我们所有的难过、痛苦、怨愤都被抑制住了,我们有时会听到院子一角发出奇怪的呜呜声,像是凄凉而又搞笑的狗嚎声,那很像是父亲和狗皮一起发出的声音。
每次听到狗嚎声,不管那声音多么奇怪,我都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