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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

时间:2024-09-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浅 蓝  阅读:

  那伤疤细看仍然明显。他手臂优美,皮肤白皙,肘部那道旧伤与周围皮肤相比颜色更白些,细嫩像丝绸的补丁,像石子投进水里溅起的一道长长水花。我讶然一惊,眼睛凑过去,指尖摸了摸问,什么时候受的伤?他躲过胳膊,答非所问说,烫伤。在哪里,什么情况,疼得厉害吗?他没有再回答。问题像一条蛛丝,断了的一端在夏日清晨的空中荡漾,忽明忽暗。我内心不满足,想追问下去,他已将话题引开。如此两三次,终也没有再接上,那道伤的秘密就一直躺在晦暗中,与我隔膜。稠密的日子里,除了家务琐事,还要说笑,看书,睡觉,胡思乱想,无所事事,闲逛,吵架,生小孩,伤感或郁闷,旧伤痕就顾不上提了。相守一生,有长长的光阴可以探问,当时年轻的我,也就不急于知道真相,也不想向谁打听过往。从一些批判的言辞中,已经了解了他的倔强,还想听到更多什么呢。等后来再成熟些,经历过风雨沧桑,学会理解与包容时,他的回避,竟被我默认。伴侣,也是可以有自己秘密的。不能强求对方将一切敞开共享。恋爱之后的时间段才是属于我的。过去,他属于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属于孤傲迷茫的青春,伤感的初恋,和我有什么关系吗?作为一个软弱的生命个体,我没有强悍的体力与心力去贪求太多,拥有自己简单的人生,体味自身的苦乐,关心我们结合之后的当下生活,足矣。这并非豁达睿智的难得糊涂,是生命的自我保护与无奈。如果刻意要打探,那道旧伤背后,会有恐惧、疼痛、眼泪、怨怼、悔恨与伤心。可能会帮助我理解他性情中的冷清、疏离、寂寞与忧郁,更会像灰尘一样污染我面对新家庭与新生活白纸样的心。伤痕后面往往丑陋多于美好,我又如何忍心让他重新复述,将旧痂揭开,让经过的疼痛被重新唤醒。

  捧着一盒酸奶,等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大约一个钟头的时间,只是坐在余晖照耀的绿色太阳伞下,观察每个匆匆过往的行人,像翻开一页又一页的书。不同的男男女女从我眼前带着各种表情,用各种步态走过。从怀抱中娇嫩的婴儿到笑靥明媚的少女,从恋爱中挽臂的青年,焦虑滞重的中年,到僵硬灰败的老年。每个人从母体中分离时,都是完美的一茎嫩芽,窗外第一阵风或雨之后,医生迅速剪断脐带的那一刹那,我们都是有伤的人。此后,护士手中的针头,父母口中的教训,世态炎凉的磨砺,爱情备尝的苦甘,时间如刀的砍削到他人如地狱的挤压,一步步地,柔软到坚强,越来越多的伤痕,有形的无形的,成为一棵树皮布满纵横裂纹内里有着缠丝一样年轮的老树。

  我脚踝上也有一道伤。记得低低的夜灯下,顺着我的声音,他往跷起的脚上瞥了一眼,用手掌迅速往脚踝上搓了一把,并无深入探问的好奇。这让我失望。本想看到他的惊愕,满眼怜惜,温存抚触,以及心疼的追问,我便可以趁机讲讲忧伤暴烈的青春往事。是因不爱而漠然?还是不敢聆听这道伤的细节,不敢碰触与之有关的往事,抑或害怕我蓄意交换秘密的企图?也或许追求完美的他不忍细看伤疤的丑陋。似一只淡色的小蝎子趴在那儿,那缝线的针眼,均匀排布两侧,俨然细足。镜头应该摇回到大一的暑假。在北方读书的闺蜜比我开学得早,她邀请我和她一路北上,到大连玩两天再回来。我兴奋又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远方的碧海蓝天与新鲜的秋景引诱着想象,那样的结伴远行,对一个刚从苦闷的高中生活破茧而出的我来说,是欣悦欢快的,是对日常平庸生活的反叛和超越,我渴望着让海风吹透胸襟,用这样一次大胆又新鲜的旅行与过去的我告别,像一个仪式。回来跟父母商量,他们皱着眉头一口回绝。这反应在意料之中,但这次,我是存心要对着干的。我大了,以前你们拿莫测的前途压我,拿忧患的眼泪打动我,拿自虐的奋斗案例刺激我,现在考上了,我要自己说了算。我表面冲动,说话刻薄,其实本性懦弱。这种自省让我痛苦,让我想要新的成长,想要经历,冒险,重塑自我,想要异地的见闻,让我丰富,让我老练,让我成熟,让十多年待在同一屋檐下的无聊乏味被消解。母亲满脸阴云,她如临大敌的紧张与严厉让我十分熟悉又十分反感。我甚至能预测出接下来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式的数落与训斥。但我仍倔强地嘟嘴黑脸,坚决不松口,态度强硬。那时的父亲,正处于事业中期,加之心律不齐,血压偏高,成天皱着眉头,马不停蹄地辛苦奔忙,有无穷的烦心事,总是脾气火暴,动不动就发怒。见说服不了,他的耐性被挑战,忽然就发火骂起了我。父亲偏激,每当生气,说话很重很伤人。现在我已经忘了他当时说的什么,但显然深深地激怒了我。多年来被家庭严管,被学校压制,被自我否定,被生活挫败的痛苦使我忽然崩溃爆发,内心幽闭的困兽醒来了,开始奔跑咆哮,无法忍受的窒息与怒气催动我发疯一样向门踢去。那是两扇朝向大街的对开木门,多次为我打开又闭合过。干草黄色,漆皮有些剥落,上半边镶着淡青花毛玻璃。只是瞬间,事情的结果就已经完成。玻璃震碎了,稀里哗啦落下来,其中一片砍在我的右脚踝上,一个大口子,隐约露出了白色的骨头,血迅速地往外涌出,滴滴答答溅落在水泥地上,倏而被吸干,像零落的深色花瓣。那一刻,时间暂停,世界的吵嚷与喧闹静止,尘埃在正午的光线中缓缓落下,我们都呆住了,内心的躁气一扫而光。先是默默地看,反应过来后,他们马上将我简单包扎一下用自行车驮到了医院。那天县医院外科值班的是乡下一位脸色晦暗的中年实习医生,手艺不怎么样,他清理伤口,打麻药,笨拙地为我缝合,不疼,木木的,只感觉到针一次次穿过皮肉,忽而揪紧,忽而放松。事实上,在被玻璃割伤那个过程,并没有痛感,大约愤怒、紧张与玻璃的迅速出手,让我的神经暂失了痛感反应。后来想象,在战场上,愤怒着忘我地冲锋陷阵的士卒,并不会害怕,银刃一闪,脑袋掉了,自己还感受不到,说不定喉咙里还在吐出最后一声呐喊,身体还保持着奔跑的惯性。

  事情一旦发生,我的内心安宁平静了下来。那股折磨我数年的叛逆的郁气顿时无影无踪。就像雷霆闪电大雨倾洒之后天空变得明朗轻清。就像放光了气的皮球,剪断了翅膀的鸟儿,我顿然失去了任何抗争的勇气和冲动,从此甘愿屈从于笼子的幽闭。头脑清醒之后,充满无力感的我与世界讲和。包着纱布,温顺地躺在床上被肿胀的伤口折磨时,远方早已被忘掉。我平静地望着天花板,整天闲得无聊,听门外马路上汽车经过时轱辘与地面的摩擦声,行人高高低低的脚步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的嬉笑声……也不怨恨谁。第二天,脸色发黄疲惫的父亲走到床前,向我道歉,他拉着我的手,鬓丝花白,眼中噙着泪,柔声告诉我这任性的远行会让他们多么忧心,而他是多么爱我。我心疼自己的莽撞为父亲添忧添烦添悔,心疼含蓄深沉的他要这样可怜兮兮地向我表白自己的心。中国父亲对于爱从来是羞于表达的,现在他艰难地向我裸露自己的内心,甚至偷偷地有点内疚地告诉我,三个孩子中,他最喜欢最看重的一直是我。

  伤好后,又成了谦抑安静的女子。内心的怪兽睡着了。但只是睡着了而已。那头兽的名字叫自由,多年后,让我一时冲动辞了银行工作,考研走上了另一条追求精神的路时,许多人惊愕地猜测,议论,甚至嗤笑。却没有人知道,这只是迟到的反叛,是18岁时一次冲动的延续,是远方之梦醒来的召唤。长年埋头于数字报表,像上紧发条的机器一样多年如一日做单调无趣的工作。这种单调无趣终于伤害了我,让我渐渐思维迟缓,精神倦怠,语言贫乏。在妥协了十多年之后,我决然离开了这一份貌似体面,实际上消耗生命力的工作。这次母亲默默支持了我,她虽然强势,却也深明大义,看我不快乐,她最难过。这离开,是割裂。与某种深植生命的东西一刀两断,重新上路。这割裂亦留下伤痕,让我疼痛过,彷徨过,但从未停止向前走的脚步。如今再回首,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得多。这是预料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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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用多少种猜测分析他对我脚上伤疤的漠然,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这一反应,在我敏感的心灵上,又多划了一道伤痕。我不要答案,只是望着窗外静静地伤感。往后的日子,诸如此类的失望,正如一阵阵风沙,将我由一个爱撒娇的女子磨砺成了宽忍朴实的妇人,将我的心变成戈壁又成沙漠。而我也像世上大多数认命的女人一样,有着仙人掌的坚韧,在长久的旱季,照样开出一朵一朵的花。花是植物的伤口吗?

  那年秋天情绪低落。丢了工作,到妹妹学校做代课老师。我和我的漂亮妹妹从小脾气不谐,爱吵嘴,不大亲热。但内心深处,却是互相疼爱的。她热情地让我寄住其家。东区没有暖气,冰花结在清晨的玻璃窗上,久久不化。晚上她亲手替我铺好床,打开电热毯,又烧一暖瓶水让我泡脚。好像我是一个孩子。那时的我,的确像一个迷路的小姑娘,虽然我矜持地装作无所谓,但没有用,我眼中不经意的忧伤,或许已经告诉了她我的失意和落寞。她想用母亲一样满溢的关怀,来安抚我。想用一盆热水,让暖意从我受过伤的脚,一直传到心窝。装水的是只果绿塑料壳暖瓶,妹夫大学时的旧物。我先将盆搁在大理石洗面台上,弯腰去提暖瓶,动作迅猛了点,倾倒时先是听见里面活动不稳的瓶胆磕得“咚”一声,手还没碰到瓶塞,旋即又是巨响,整个暖瓶炸成了碎片。尖叫声中,银白玻璃渣与淋漓的滚水溅了我一身,水雾中,我看到大腿上起了四五个水泡,其中最大的一个脱衣时蹭破了皮,可怜地露着鲜红的嫩肉。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晚上抱着被子,担心着第二天的课,听着窗外十月萧瑟的风声,思绪纷飞,内心黯然,眼中含泪,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妹夫用摩托车送我,一瘸一拐着走进教室,那是我今生作为老师的第一堂课。家乡有户人家,祖上是郎中,治烧伤富有奇术。父亲很快送来几包中药面子,妹妹用香油拌了,轻柔地给我用棉签涂擦伤口,再用纱布层层包裹。果然止疼又痊愈得快,最后竟连一点疤也没落,现在查看,了无痕迹,好似那是一场梦,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乎曾经那疼痛、眼泪、无奈与苦笑,也都不曾有过。

  与肉体之伤相比,更深、更持久、更痛的该是心灵的伤害。而肉体之伤后面,往往有与之牵连的存于暗处的心伤。一块流出血脓的皮肉,好似一个小小的喷发过的火山口。它的出现看似偶然,却未尝不是必然。它是岩浆一样寻找出口的内心之火的爆发,瞬时之呈现,也是有因之果。我们快乐地站于人前,皮肤光滑,身姿笔直。如果不说出来,谁知道大家都是暗藏伤痕的人呢。我低头打量自己,手指上年少割麦的镰伤,长大切菜的刀伤,做母亲时剖宫产的手术伤……还有内心的各种印记。内心的伤痕,有一个好处就是便于隐藏。我们可以藏得再深,即便破碎过,又被时间之药粘合,没有人能够看出来,笑话你。但某一天,它们又都将以皱纹的形式纵横显现,我们藏不住内心的沧桑,只好伤感地带着这刀刻般的皱纹,在无法掩饰的尴尬中,走向衰迈的老年。那所学校,是我人生的过渡,漂泊之旅中一个落脚。暂避屋檐是风雨凄迷时的权宜之计,假以时日,我一定会离开的。但在任何一个环境中,又都不免陷入俗众群小的是非。我独来独往,与世无争,这次陷入烦恼的是妹妹。她性情狷介执拗,缺乏机智与圆滑,当别人对她收留我产生种种猜测与疑问时。她看得清含蓄后面的幸灾乐祸与热心后面的别有用心,不解释,不搭理,内心却越来越不快乐。我感觉到了,也因此更添了失意与郁闷。半年之后终于有机会离开,妹妹对我的爱与帮助,我所带来的麻烦,是否也在她的内心留下了伤痕。她没有说,我便也没有问。一生中,有些伤痕,因为微小,或因为得到了特效药的治疗,是会消失并被渐渐遗忘的。但有些却会一直留下来,长好了,也像块精心修补的补丁,在每一个回首的阴雨天气,隐隐作痛。

  在时间中又行走了很久,转眼,儿女都已长大。他肘部伤痕的往事,仍然是未知。他像蚌深含着秘密,我却早已失去了打探的兴趣。曾经,非常在意爱还是不爱的问题,又并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想着,好到成为一个人才算。并为此焦虑,试探,吵架和伤心。现在,仍然说不清什么是爱,也不知道究竟爱不爱,只是,不再非常在意了,也承认,哪怕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夫妻仍然是两个人,不会成为一个。哪怕几十年相伴走过,我们了解对方的,也只是他呈现的表象,巨大冰山的一角,内在的黑暗与深渊,彼此永远无法真正触及。既然这样,带着伤痕在尘世间行走、相遇,我们就只需交换爱与依偎取暖。平安健康地活着就好,手牵着手就好。彼此伤痕的秘密各自保留吧。旧事如泥沙,搅动之后让它慢慢沉入水底。

  女儿有一对轮廓好看的耳朵,又厚又软,洁白可爱。我说扎个耳洞吧,她一口拒绝。故意拿网站上精美耳坠的图片诱惑,竟也不动摇。我们母女真是心思相通,都愿做终生不戴耳环的女人。好好的耳朵为何要伤害,人世多艰,不必自寻苦吃,真正美丽的人与美丽的心灵,也不需要一对跳荡闪烁的坠子来加分,那只是精致的刑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两个针眼大的伤痕,也是伤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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