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王守业算是奶奶家邻居。奶奶家住在半岛南头第一排。再往南,就是方塘。方塘不是方的,而是一个长条,越过方塘边上稀溜溜的芦苇,往南,就是海。夏天南风一吹,海沿上鱼虾蟹子,臭的,没臭的,各种味儿卷在一起,就直接扑上饭桌儿了。干嚼馒头,就着那味儿,等于蘸着鱼肝油了。
王守业家比奶奶家还往南。他家房子破得很,门上却挂着锁,两边的土墙,跟小孩差不多高,不费劲就跳进去了。我问奶奶,人跳进来给他家偷了怎么办?奶奶说,他家有个什么可偷的呢!那干吗还上锁呢?怪了!还有一个怪事儿,没有人家跟王守业家齐排,他家突兀着独一栋。我问奶奶为啥,奶奶说,他家特殊。他家怎么特殊呢?
王守业眼不好,他妈也眼不好。逢年过节,奶奶去他家帮着做饭,包包子,包饺子,眼看着他娘俩吃上了,才回自己家做饭。我黏奶奶,奶奶一去王守业家,我就跟着难受,因为他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刺鼻,呛得我脑袋疼。他家黑咕隆咚的,炕上的被像是霉了,小板凳上厚厚一层黑油,水瓮裂了一道大缝,大概没一样东西是好的。我隔一会儿就去扯奶奶的袄襟儿,怎么还没包完?回咱家吧?他俩这么大了,还不会做饭啊?奶奶说,他俩眼不好,看不见,下饺子摸不着锅在哪,烧火找不见炉子在哪。
王守业他妈叫娥。半岛人谈论她都叫瞎娥。那天她来找奶奶,走到院子里,我递话,瞎娥来了。奶奶说,不许那么叫,背后才叫的,当面不能叫。
瞎娥并不是完全看不见的,不然怎么每天大清早都去菜市场买菜呢。瞎娥不是去买菜的,是去打听话儿的。半岛上哪家婆媳闹翻了脸,哪个当官儿的搞贪污,哪个寡妇家半夜溜出了汉子,瞎娥都知道。
天黑了,我都睡下了,瞎娥却来奶奶家串门儿,坐炕沿上一边摸着瓜子儿,一边讲着她听来的那些是非话儿。讲着讲着就开始骂街,骂大队书记,不管他娘儿俩,说是要帮王守业联络个大夫治眼睛,却没了下文。骂妇女主任,不操心给王守业说一房媳妇儿,拿着镇上免费发的避孕套去倒卖。这些王八羔子拿着老百姓的钱都他妈不办事儿。
等她走了,爷爷拿笤帚扫满地的瓜子皮,嘴里唠叨着,瞎娥可真精啊,走哪都不吃亏。别看她瞎,嗑瓜子儿专门拿拇指肚捏大个儿的,袋子里剩下的都是土行孙了。
瞎娥经常来,絮絮叨叨说一长串,总逃不出两件事儿,给王守业治眼睛,帮王守业娶媳妇儿。
王守业放羊。王守业养了100多只羊。每天赶着羊,从北海雷达兵的山上,一直到南海沿儿的方塘,都是他的地盘。半岛人都吃海,没人跟他争山上的那撮草。我们在小树林里摇秋千的时候,上山挖土鳖的时候,经常看见王守业后面跟着他的羊群。王守业从身边走过去,一股羊屎球的味儿。
王守业家的羊圈,盖得比他家住的房子还好。他怕人家偷羊,用红砖头垒得严严实实的。尽管严实,却还是叫人给偷了。他的羊,是叫出海回来的胡建平和几个小哥儿们给偷了,绑到山上,架火烤着吃了。
胡建平经常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谁家大门敞着,照壁底下竖着几把铁锨,他拿走一把;门口晒的虾爬子,他拣几个大的揣走了。要不半岛家家户户养狗呢,就是为了防他。有一回他婶子院子里腌的一编织袋的海蜇皮,100多斤,他给拖走了。没想到那海蜇皮还没控干水,腥味儿又大,他婶子顺着地上的印子,直接找到胡建平家,骂了个狗血喷头。
偷羊这事儿经了大队。大队书记出面解决,胡建平认赔,出200块,说是把羊买了。瞎娥不干!王八蛋偷羊跟买羊一个价?2000!胡建平嫌贵。大队书记不发话。这下可把瞎娥惹毛了,书记家就住大队后窗外,她不知哪找来酒瓶子,朝书记家院子里抡过去,把玻璃砸了个稀巴烂。
早就听说瞎娥不好惹,那天算是见识了。大队书记不光不发火,还迎着笑脸儿,二婶子,您消消气。我问我爸,书记怎么对瞎娥那么客气呢?我爸说,她是残疾人,对残疾人不好,大队书记的官儿就当不成了。
谁也惹不起,往后就更没人帮着王守业张罗娶媳妇了。听说中间有人给介绍过一个,外地的,那女的四十多,比王守业大十岁,离过婚。眼看着要登记了,王守业打她,就黄了。好不容易要娶着媳妇了,干吗打人家呢?王守业又不傻。他真的一点也不傻,每天把羊数得明明白白的,出圈多少只,进圈多少只。干吗打媳妇呢?这个问题在我谈恋爱以后想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有时想捏他。就像看见小孩胳膊忍不住想咬一口一样。王守业肯定是喜欢那女的,太喜欢了,就打她。
王守业终究还是没娶上媳妇。
搬迁之前的夏天我回半岛,往北海山上走,半山腰就看见王守业和他妈。在路中央的大槐树底下,他妈就地坐着,王守业就地躺着,头倚在他妈腿上。羊群散落在他娘俩周围。他们搬到山上住了么?怎么躺在地上呢,不怕虫子咬么?难道他俩变成野人了么?
我心里好一阵翻腾,突然想起了王守业他爸。
对了,王守业是有爸爸的,他爸叫王西乙。我刚记事的时候,还是他那个黑黢黢的家,他爸在他家炕头上卧着,下不来炕,脸上皱皱巴巴,嘴里时不时哼哼着,像是身上哪个地方疼。不知哪年,死了。爷爷说,王西乙是个国民党兵。国民党不是电视里才有的么?怎么半岛也有国民党呢?
对了,我家邻居,叫胡维聪,一个我没见过面的老头,听我爸说,当初也是个国民党,还是个不小的军官。他好像也不出门,隔墙经常听见他老婆骂他闺女,从来没听见过胡维聪的动静。也是悄没声的,就死了。
话题扯回来。
我最后一次跟王守业打照面,是半岛搬迁以后。村里灵堂旁边盖了狐仙老爷庙。我去看看吧,大门锁着,一会儿跑来一个人,开门。我一看,不就是王守业么?不放羊啦?不放了。山都没了,往哪放?看庙,大队给开工资。
虽然答着话,他也早不认得我了。
二奶奶
二爷爷出殡的时候,二奶奶差点儿哭断了气。要不是众人拉着,二奶奶拽着灵车非要跟了二爷爷去不可。也难怪,二爷爷和二奶奶感情好,半岛的夫妻吵闹打骂是经常的,可二爷爷和二奶奶,基本没怎么红过脸。
二爷爷爱喝地瓜粥,二奶奶每天熬一锅。把地瓜削了皮,切成丁,烧开了,再掺上玉米面儿烧。熬地瓜粥是个磨耐性的活儿,地瓜硬了嚼不烂,软了就化没影儿了,得掌握火候。二奶奶每天在灶前看着火,给二爷爷熬着不稀不稠的地瓜粥,不嫌麻烦。二爷爷节俭。家里买了什么稀罕水果,二奶奶经常哄着二爷爷说,是邻居送的,为了不让二爷爷心疼钱。
尽管感情好,可二爷爷还是抛下二奶奶独自走了。二爷爷是突然走的,晚上赶海回来,觉得身子乏,喝了两碗地瓜粥,看着电视,就睡过去了。这一睡,就没再醒。二爷爷走得突然,没什么预兆,二奶奶自然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活着。二爷爷死了没几天,二奶奶像是缓过来了,能出门买菜了。路上碰着熟人,就想起二爷爷,又放下菜篮子抹眼泪儿。别人劝她,想开了吧,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早晚都有那么一天。二奶奶说,她想开了,反正也不打算改嫁了,守着家好好过吧,好歹还有孩子们孝顺呢。
二奶奶是跟她二闺女同一天嫁的人。先来的轿车把她闺女接走了,后面来的轿车是接二奶奶的。那一天,刨去出海的汉子,半岛人像是聚齐了,把二奶奶家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鞭炮声震天响,二奶奶听不见看热闹的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些啥。管他议论啥呢,日子是给自己过的。那一天,离二爷爷去世,刚满半年。
不是说好了不改嫁的么?二奶奶怎么编瞎话骗人呢?
二奶奶喜欢编瞎话,不是一天两天了。小时候我妈常在二奶奶家门口的树阴凉里补网,傍晚放学,我就在二奶奶家的后山上看花。二奶奶常跟我聊天。那天,她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的亲妈在南山,是种鸭梨的。亲妈家穷,养不活我,便把我送给我现在的妈,拿我换了满满两筐子的咸鱼干儿。又问我,没觉着你妈偏心眼儿么?你妈向着你弟弟吧?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的对待。
我一想,被二奶奶说中了,我妈还真是向着我弟弟。回到家,就哭起来了。我妈问起,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妈笑着说没有的事儿。我能相信么?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当着二奶奶的面儿,我妈又说了这事儿。二奶奶咯咯笑不停,她说,邻居家的小红也跟我一样,说啥信啥,回家就收拾包袱,要上南山找自己亲妈。
我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心想,二奶奶怎么爱好编瞎话哄骗小孩儿呢?
二奶奶嫁的老头子是镇上的,岁数跟她差不多,60出头,老婆是个哑巴,死了一年多。老头对二奶奶挺好的,他原先的老婆一辈子没开过口,好坏冷热的都没个交流,这突然换了个能说话聊天儿的,能不对她好么?
才俩月,回到半岛,居然认不出二奶奶了。二奶奶烫了一头大波浪,穿着紫红格子上衣,脚踩着白色高跟鞋,胳膊上挎着皮包。街上人都说,二奶奶脱胎换骨了。
半岛上织网的、补网的、等船的,大姑娘小媳妇,议论的全是二奶奶的事儿。她们谈论二奶奶的新生活,猜测着二爷爷到底给二奶奶留了多少家产。
二奶奶的新老头,原先是啤酒厂看大门的,本来没多少退休金,但有个了不得的弟弟,是煤矿的矿长。矿长对他亲哥,百般地好,逢年过节,也不送东西,就是一个装钞票的大信封,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二奶奶可算掉进福窝子啦,比跟着二爷爷的时候强多了。早知道有今天,二爷爷出殡的时候,二奶奶还至于哭得那么凶么?
也不知道二奶奶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中专学的是师范专业。当老师,毕业分配是个问题。这第一步很关键,要分到犄角旮旯的学校,一辈子也甭想走出来。谁都知道,这分配工作得找门路,可我们一大家子人,数来数去,八杆子远的人都想到了,真还是没门路。最后,我妈想到了二奶奶。
我妈说,二奶奶这两年见了不少世面,找找她,兴许管用。
那会儿,二奶奶和新老头已经住回了半岛。去二奶奶家的路上,我妈叮嘱我,见了新老头,一定要有礼貌,得叫爷爷,叫得热乎点。这新老头要能帮上忙,可比你亲二爷爷亲多了。
到了二奶奶家,新老头对我们很热情,倒是二奶奶,不怎么说话,像是生分了许多。想想,也合理。本来二爷爷死了,二奶奶改嫁,跟我们也就没啥关系了。
我妈说明来意后,新老头爽快地接过话茬儿——没问题,这事儿让你二婶子去办,你可不知道,你二婶子可了不得了。你二婶子是能上大局的人,在饭桌上,那话说得周全,又有酒量,把一桌子的人都能镇住。那副市长、南山集团的老总,都给你二婶子敬过酒呢,可别小看了你二婶子。
二奶奶在一旁听着,从嘴角挤出笑。我注意,二奶奶学会矜持了,不像以前母鸡一样“咯咯”笑出声了。那个在灶前熬地瓜粥的二奶奶,再也找不见了。
两天后,二奶奶来了电话,说是让我们上镇上教育局找个什么人,能说上话。我妈当时乐开了花,只顾点头。放下电话,就对我爸说,二婶子还真是有两下子,早些日子跟着你二叔,亏了。
人活着,像老天一样,晴天雨天花插着来。顺呢,不可能总顺。二奶奶过了几年好光景,跟新老头子闹起别扭来了。
新老头儿逢人就说二奶奶的不是,说她把钱都拿去买新衣裳了,专上镇上的大商场买名牌,家里啥都不管,成天往镇上跑,也不知干啥去,日子没法过了。
半岛人猜测,这新老头说得八九不离十。这二奶奶穿的衣服不重样儿,大家都瞧在眼里了,还常常看着二奶奶家门口停着出租车。
后来,新老头走了,说是离婚了。但据说本来也没登记,当然谈不上离婚。顶多算是谈了几年恋爱,又分了手。
新老头走了,二奶奶经济没了来源。二爷爷早先留的那点钱,早就花得不剩了。儿媳妇指着二奶奶骂,说她败家。孩子们早跟二奶奶不是一条心了,不肯资助她。
那天,二奶奶没打电话,直接敲了我家门,找我爸,借钱。大侄子,借点钱花吧,你二婶子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都不孝,怪你二叔死得早……
上次回家,在人群里看见了二奶奶,正从渔网上摘虾耙子,戴着手套,很麻利,是把好手。二奶奶当起了摘虾妇,一钟头8块钱。
现在的二奶奶就是这么过日子,不知以后的二奶奶会怎样,因为二奶奶的故事还没完。有人说,二奶奶很惨,临到老了,落个孤家寡人。也有人说,二奶奶这辈子值了,好滋味儿坏滋味儿都尝过了。
前两天听二奶奶家邻居说,二奶奶做梦梦见了二爷爷,说二爷爷叫着她一块儿去赶集,早晨睡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底下了。
大鹏
三年前回故乡,也是这样的秋天,妈妈告诉我,大鹏死了。
大鹏是我的小学同学,三年前,他应该刚满28岁,这么好的年龄,却死了。小学我们班共28人,都是半岛的孩子,5年不曾分开,感情好,现在每年春节都聚,缺席的人常常被谈起。可怜的是,大家谁也不曾谈起大鹏。
大鹏大名叫胡鹏,学习不好,一年级的时候,才刚学会写自己名字。“鹏”字被他写分了家,老师笑话,叫他“胡朋鸟”,我们也跟着叫。
大鹏脑子笨,算术题全不会做,老师也不急。因为半岛有个特点,就是每个人都互相的知根知底儿,仿佛南街北街的都是邻居。大鹏他爸脑子笨是出了名的,传说他连粮票都不认识,卖鱼的时候假装盯着秤杆子,口气汹汹地吼着鱼贩子:“给老子好好称!”其实秤杆子上有几个星儿,他压根就看不明白。
大鹏是他爸的亲儿子,算术自然也费劲。课上,只见他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黑板,好像谁也没他认真,可问他,他什么也没听懂。整个人像是空的。老师知道他爸的故事,所以对大鹏不恼也不火。每次考试得个大零蛋,也不批评他。有同学攀比,老师会拿指头杵上脑门子:“他爸不识粮票,你爸也不识么……”
很多学习不好的同学会受歧视,但大鹏没有。这一点,老师和同学达成了少有的默契。好像大家都对大鹏没有要求,教育局也把他放弃了,允许他的卷子不算平均分。100分的卷子,他考个零分、三分五分的都正常。偶尔考个二三十分,老师还会表扬他。
大家都不讨厌大鹏,因为他心眼儿好。
二年级的时候,我个子矮,总坐第一排,大鹏魁梧,坐最后。我当学习委员,班里搞一帮一,我跟大鹏冷不丁成了同桌。也就是那会儿,我知道了大鹏的好。他隔三差五给我带好吃的,地瓜干儿、核桃仁儿,还有晒干的螃蟹腿儿。偶尔拿一个大苹果,只一个,我问他,能分我一半么?他会把整个苹果都塞给我,笑嘻嘻的。
还有一次,全班人都知道了大鹏的好。期末考试,我们班的胡国强坏肚子了,来不及往厕所跑,拉裤裆了。弄得凳子上、地上哪都是。刚一下课,所有人全捏着鼻子跑了,跑得比运动会还快。大鹏却没跑。他拿来桶,打满水,一遍一遍地,还是笑嘻嘻的,把整个教室的水泥地都刷干净了。
但这种事儿不总有,所以大鹏在我们印象里,也就发了那一次光。很快大家又把他忘了。一帮一也没管用,他又坐回了最后一排,上课时,我们学我们的,他自己闲着还是忙着,没人过问。
就这么熬着,大鹏熬到小学毕了业。半岛的孩子家长,是不攀比学习成绩的,能挣钱就行。大鹏13岁长到了一米七,刚一毕业就上了船。每当我星期天不做家务,妈妈会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看人家大鹏,都给家里挣了多少钱了,再看你,干这么点活儿还这个那个的。”一直唠叨到我大学毕业。
大鹏在海上很能干。他只干活儿,不说话。有几次在海滩上等我爸的船,我见着大鹏家的船靠岸,别的渔民都累得狼狈,一脑门子官司,可大鹏还是笑嘻嘻的,很白净,跟我打个招呼,不多说话。
半岛的年轻人都有点儿小毛病,有的爱赌钱,有的爱玩游戏机、或打台球。大鹏就没这些毛病爱好。有风时,船不出海,大鹏就在家里的照壁底下补网。我去奶奶家路过,他笑嘻嘻地抬眼看看我,算是打招呼,也不多说话。那眼神儿,让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对我这样上学的人,还是有几分羡慕的。有几次我想跟他说话,聊聊小时候的事儿,可又感觉无从说起。兴许他早就忘了。
20出头时,大鹏娶了媳妇。之后他从他爸的船上下来,有了自己的船,当了船老大。大鹏还有个弟弟,小他几岁。正是岛上流行买钢壳船的时候,大鹏他爸、大鹏,还有他弟弟,仨人三条钢壳船,把钱挣美了。岛上人没有不眼馋的:“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瞧人家那俩儿子,一人一条船,多能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用在这儿再合适不过了。三年前的秋天,一次大风浪,大鹏的船和他弟弟的船结伴往回跑的时候,鬼使神差,他弟弟的船撞上了大鹏的船,钢壳船重力大,一下子失去重心,颠簸几下便沉了。大鹏船上4个伙计再加上大鹏,一个也没能活。风浪大,水浑,打捞都困难,第二天尸体才漂上岸。
妈妈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时候,我正准备吃晚饭,拿着筷子,愣了半天。都说爱笑的人命好,可大鹏那么爱笑,却这么短命。偏偏又是被自己的亲弟弟给害了,找谁说理去呢?我为大鹏感到难过。
故事讲到这儿,本该结束了。可世间的事儿有时并不那么干脆,人死了,故事却没完。就好比雨停了,房檐却还在滴水。
大鹏的沉船一直就在海里沉着,没人管。后来我爸想买钢壳船,家里人反对,认为他年纪大了不该再投资。我爸突然想出个主意,把大鹏的钢壳船买了,捞上来,修修,不还能用?价钱应该便宜很多。这主意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
最反对的是奶奶。她拉着我爸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咱打渔的都忌讳这个,那是个遭过祸的船,不吉利呀。”我们也都捏着把汗。可千阻拦万阻拦,我爸硬是把那条船给买回来了,几十万的船,只花了10万出头。我爸说,他打渔这么些年,没干过亏心事儿,挣的都是辛苦钱,老天爷都看见了,所以他不怕。
虽然我并不赞同,可那会儿我觉得我爸是条汉子。
我爸爱船,那条在别人眼里成了废物的沉船,经过一个冬天,在我爸手里,被修刷得干干净净。他是花了大力气的。我妈说,别看你爸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但把那船舱收拾得比咱家还整齐。
用着大鹏的船,我爸干了两年,还算顺当。去年实在干不动了,我爸把船给卖了。
赌棍
结婚前,奶奶坐在炕头拉着我的手,殷切地嘱咐着:嫁男人,抽点烟喝点酒都不是毛病,长相不济也不碍事儿,可千万别沾赌。我连忙点头。奶奶却还是放不下心。
一个“赌”字,让奶奶提心吊胆了大半辈子。她的两个女婿,也就是我的两个姑父,都爱赌钱。爱到什么程度呢?爱到为了赌,能倾家荡产。
小时候走在街上,常有大人说,你的俩姑父都是赌棍。这“赌”字我明白,可为什么后面加个“棍”呢?人,怎么就成了棍?后来有了点文化,觉得这“棍”字实在用得好,恶棍、搅屎棍、赌棍,各种棍,都是横竖不招人待见。
大姑父是鱼贩子,1980年代,还不兴做买卖,半岛的大多数人都老老实实下海打渔。可大姑父有头脑,胆子也大,硬是闯出了门道。刚开始倒卖点小鱼小虾,在城里鱼市上摆个摊儿,后来越做越大,开始给城里的海鲜饭店供货。
“财大气粗”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人有了钱,说话的声儿就粗了,口气也大。大姑父一去奶奶家,吆五喝六的,打老远就能听见。大姑父有钱了,他不吃3块钱一斤的虾耙子,只吃30块钱一斤的对虾。大姑父有钱了,人也开始发福,腰包鼓了肚子也跟着鼓,脸上放着光,一手戴好几只大金扳指,一看就跟苦哈哈的渔民两样。
大姑父爱赌,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般男人能挣钱,有点小毛病,老婆都能包容。大姑父发了财,大姑还能不让他赌钱么?一年输个几万块钱不算什么,再说了,还有赢的时候呢!可谁也没想到,大姑父赌钱败了家。
大姑家住城里。突然有一天,大姑哭着打来电话,说出大事儿了,日子过不下去了。我爷爷叫上我爸就进城了,大姑父闻声儿早就溜了,只剩下大姑在炕上哭,估计都快嚎干了。
原来前一天傍晚,大姑父喝了点儿酒,跟人赌上了。那天赌局很大,可也奇怪,一帮人都赢钱,只大姑父一人输。输了就算了,可那天大姑父像是中了邪,越输越想捞本儿,不知不觉赌到天亮。要散的时候,算算打下的欠条,竟有70多万。大姑父一下傻眼了,像是从梦中醒过来,明白自己被人给设了局。可闯下的祸收不回来,怎么办?别说大姑会不依不饶,他自己也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大姑父的赌钱故事,像是余华的《活着》里的福贵。
70多万,大姑父的积蓄差不多见底儿了。原来,大姑父也算不上富得流油,就是架势拉得大,爱吹牛。赌那一晚,真是要了他的命了。不然后来他怎么到外地去躲债了呢。大姑也不在家当太太享清福了,去宾馆找了个管仓库的活儿,一个月挣几百块。
前两年,大姑父回来了。近50的人,又当起了鱼贩子,在鱼市上租了摊位,从头再来。据说已经不欠债了,老老实实挣钱攒钱张罗着给儿子结婚。儿子20出头了,也没人给说亲,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爹是赌棍。
在鱼市上碰见,大姑父神秘地把我爸拉到拐角:“哥,你妹夫我现在不赌钱了,我一年能挣这个数!”说着伸出一巴掌。5万块钱,说起来还不够他以前赌一天的,现在要吭哧吭哧忙活一年。
人啊人,上哪找后悔药吃呢。
我留心,大姑父瘦了,肚子小了,金扳指也都没了,只是还没改那吹牛的毛病:“哥,给你弄俩鲍鱼吃吃,两头鲍,饭店卖三百八的,我常吃。”我爸一摆手走了。老远地看着大姑父,穿着黑胶皮靴子,吃力地挪着鱼箱子,忙着给海鲜换水,像是工地上当小工的。
再说这二姑父。大姑父是一夜败家,二姑父不一样,他是细水长流,一点儿一点儿地折腾。二姑父爱赌钱也是出了名,赌到把自家当了赌场。家里设好几个赌局,一年四季,白天黑夜,生生不息地赌着。
二姑父也是鱼贩子,虽然没干什么大买卖,却也不少挣钱,一年剩个十万八万也是有的。他挣的钱,都用来赌。春天挣钱,夏天赌钱,输光了,秋天再挣钱,冬天用来赌。
说来都不相信,辛辛苦苦挣的钱,干输,就不心疼么?二姑父还真是不心疼,他认为,钱用来赌,是最过瘾的。除赌钱外,其他啥事儿都没意思。
就因为这个,二姑两口子总吵架,吵得凶的时候嚷嚷着要离婚。可最终没离成。半岛不兴离婚,再糟的日子,也能凑合过。我爷爷生气,不许这二女婿进家门。半岛人谁不笑话,这家天天赌,过得叫什么日子呢。
有一次,我爸过生日,全家聚着吃席,冷不丁二姑父喝多了,竟然哭起来了。趴在桌子上,边哭边喊,有些酒后吐真言的意思。他对我爸说,知道为什么赌钱么?都怪你妹妹肚子不争气。真要有个儿子,将来继承家业,也能有个奔头。可偏偏生了俩丫头,这下好了,攒钱顶个屁用……
二姑父认为自己总结的是人生真谛,所以就这么坚持着,赌着。多年不变。他不变,我二姑倒是变了。她学精了,不再跟二姑父对着干,而是支持他开赌场,自己在家里做起买卖。中午蒸一大锅包子,十块钱一个。赌钱的上瘾,懒得回家吃饭。赢了钱的人不吝惜,抽出几张百元大钞,请全场的人吃包子。二姑的一锅包子能卖好几百块。再加上卖啤酒,卖瓜子,都是一口价,真不少挣钱。二姑整天乐呵呵的。
前两年,二姑的俩闺女都成了家,春秋两季跟着他爹贩鱼。半岛搬迁后,渔船越来越少,鱼贩子也缩水了,挣不出三家的钱。二姑父便让大闺女退出来,谁知这大闺女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说他爹偏心眼儿,喝农药自杀了。幸亏抢救及时,人没死。
这次回家乡,在楼下碰见二姑父,不知为什么,他没赌。家里的麻将依旧噼里啪啦响着,他一个人蹲在墙根儿底下,轻轻摇着小车里半岁的外孙女,眼里流露着慈爱的目光。我凑过去,外孙女像是认生,撇着嘴要哭,二姑父连忙抱起来,用手在孩子后背轻轻拍打着。
我发现,二姑父老了,像是赌不动了。
是不是每个人老的时候,都会有后悔的事儿?二姑父不赌了,是不是说明他后悔了?人如果都能像老的时候那么明白该多好!干错事儿的时候,多少人拦着都没用,非等到把祸闯够了,把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才能消停。看看周围,糟蹋得不剩什么了。让以前骂他的人看起来,怪可怜的。
奶奶就生了俩闺女,都没嫁好。俩女婿结婚时看不出将来能赌。可人都是会变的,这会儿的好人,说不定以后变赌棍;这会儿的赌棍,也保不齐以后变好。俩姑姑摊上俩赌棍,是没办法的事儿,好在俩人现在都不赌了。
再过两年,这些事儿都变成陈芝麻烂谷子了。提起来也就是为解闷儿。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