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歌声?”小叶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被连长安慌忙按住,她的手紧紧地把着连长安的胳膊,几近痉挛,不住急切地问,“弟兄们在唱歌呢,你听到了吗?”
连长安拼命地摇着头,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知道小叶就要死了。
她亲眼看着小叶负隅顽抗、抵死不降,看着无数刀剑砍上来,一柄战矛从她的腰侧对穿而过……那么多血,一层一层裹紧的布帛一层一层浸透,有医官模样的人来看过,也只是摇摇头,看一眼就走了。
死了,她也要死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通通因她而死。从头到尾,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而已。
就连抓住她们的禁军小头目见了小叶这样子,也明白她已是风中危烛。当穴道终于解开的连长安一定要求留在这女逆贼身边的时候,那人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反对。反而还恭敬地向她叩拜,口称:“谨遵娘娘懿旨。”
懿旨?她忽然想笑,原来她还是皇后,她几乎要忘记了。
几乎已经过了一生那么久……就是这么短短两日时间,她的一生已然过去了。那个伏在绣架前用一针一线刻度光阴的娴静女子,那个梦中有凤冠霞帔有真心良人有锦绣前程的天真孩子,仿佛经年窗纸上晕染的梅花,泛了黄,蒙了尘,伸手轻触过去,就在指尖破碎剥落……什么都没了。
可怜她竟然是那么的爱,可笑她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犹不自知,可怜、可悲、可笑……可恨!
她和垂死的小叶一起被“请”到了承天门侧的西配殿,饮食衣物是不缺的,甚至还有医官特进的安神茶。除了门外一溜披甲持戈的禁军,除了隔着一重宫门依然撼天动地的喊杀声,除了近在咫尺的刀剑的影子……的确都是给皇后娘娘的待遇。
连长安用一条丝帕沾了水,轻轻擦拭小叶干裂的唇,在那嘴角四周,已然浮现出一圈灰扑扑的白色,那是死亡正环伺在侧的又一个证据——她什么都没有的人生,连幻想也破灭的人生,仅余的一点点纠葛,一点点情意,也要被夺去了。
有那么一阵,小叶面容沉静、紧闭着眼,除了胸口隔许久微微起伏一下,浑身上下纹丝不动。连长安本以为她因失血已然昏迷,可是蓦地,却听见了低低的歌声。
小叶在人前向来是一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没想到她唱的歌却那样婉转动听。起初是娇软的小调,是模糊不清的呢喃,是拍着手笑闹的童谣,是梦中的摇篮曲……如同无数涓涓细流汇入江海,那些七零八碎的乐音终究聚成一处,明明是个纤瘦少女,明明人在弥留之际,却仿佛有了执铁板、弹铜琵琶、歌“大江东去”的气度豪情——她用尽一生最后的火焰,为家族、为传统、为忠义、为责任、为她一直坚信一直坚守直到最后也未曾放弃的那些东西而歌。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她忽然睁开眼,望定连长安泪流满面的脸,清晰、坚定、浑不像个垂死人似的开合双唇,一字一顿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记着您是……莲花……”
话未说完,她莞然一笑,就此再无声息。
殿内忽然静得不可思议,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发出刺耳噪音。连长安四肢百骸内所有的气力瞬间一空,悲伤、愤怒、哀愁、痛苦……忽然间什么都没了。
她仿佛坠入深重幻觉,脚下云雾缭绕,世界彻底迷乱。她切切实实听到了死亡到来的声音,像某种极软极软的绸缎沙沙作响,轻飘飘地擦过青砖地,擦过朱雀宫灯,擦过雕花屏风,擦过鎏金几案,擦过紫檀木的美人榻,轻飘飘地覆上小叶的身体,轻飘飘地一吻,便把她带走了。
“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她向那万知万有、唯一的终点唯一的公正嘶声呐喊,“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虚荣,这么幼稚,这么愚蠢,这么自以为是!不满足于平平稳稳度过每一天,只奢望有人从天而降,把金冠戴在我头上,带我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我想让她羡慕让她嫉妒让她悔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挠烂——我竟以为……竟以为他是真的……爱上了我……”
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蜷成一团,低低呜咽,“……我想成为连怀箴,想到恨不得她死!可是她……真的要死了,她们都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让我活着?!”
虚空中有笑声回荡,温柔的就像是蜻蜓点在水面的波光……从床榻到几案,从屏风到纱窗,那衣摆滑过的声响渐渐消失,终究是把她一个人抛在活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然后她真的……听到了歌声,又一次听到有人在唱《白莲花》。刹那间连长安几乎以为奇迹发生了,几乎以为小叶又活了过来。她挣扎着爬起身,扑到小叶身边去拉她的手。
冷冰冰的,一丝温度都没有。
便在此时,门被推开,灰尘飘舞在扑面而来的光明里。那《白莲花》的歌声猛地响亮——响亮的就像是烟尘前世,她和他骑着马,她被他拥在怀中,走过人生最最幸福的一段路时所听过的那样。
那不是小叶的浅吟低唱,而是成百上千人的同声高歌,是垂死的呼号是最后的绝响,飞越重重宫禁,窜入她的骨髓。
那歌声,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
“皇后娘娘,您没事吧?”极近处,有人问。
“我要见陛下……”她听见自己回答。
“可是……”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陛下!若不肯让我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你们自己看着办!”
紫极门箭楼西侧有一个突出的半圆形敌台,此时台上已垒起两大堆柴火,远远望去,像深秋田野里丰收的麦垛。
城下的厮杀已然停歇,无论是白莲军还是禁军,通通放下了手中兵刃,通通睁大眼,望着敌台上正在发生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听过那传说,”宣佑帝对身边的何隐道,“白莲、红莲,实乃两支天人后裔,遇水不溺,遇火不焚,身是无解之药,又是万灵之丹。即使成了灰烬,也能从灰中绽放艳色花朵——多美的故事!可惜……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不!”何隐紧紧抿住嘴唇,“不可能只是传说!何家传到我已是第十三代,叶家则更久,足足十九代,三百余年,绝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十几代人都被骗过了,是吗?”慕容澈微笑。
何隐不再答话,只是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宣佑帝放眼望去,但见昏迷不醒的连氏父女正被人倒拖上柴垛。二人的脸色依然青紫,身上的衣裳却已换过,刺目的白。城墙高处的风狂乱地刮着,他们身着贱民的服色,被脚下大堆柴火衬托,再也没有了高不可攀的光辉,竟显得那样渺小那样脆弱。
“你真的要放火……烧他们?”何隐的神情犹在梦中,声音却忽然凄厉起来,“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这么一烧,世上就再也没有白莲花了!匈奴若进犯雁门关,谁来阻挡?南晋若是打来了,谁能抵御?你是个疯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慕容澈眸光似电,猛地一挥手,大喝:“有朕在!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伪晋,要朕这个皇帝又有何用?为什么大齐要依靠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立国?靠神明靠仙灵?就不能靠自己吗?”
何隐愣住,面如铁石,无话可说。
“朕不需要什么白莲花,”宣佑帝高高昂起头,斩钉截铁,“连家能做到的事情,朕也一定可以!朕今日便要告诉天下人,神话早就死了,别妄想他人庇佑,唯有靠自己,必须靠自己!何隐,朕不拦你,朕让你自己决定。要么你此刻去尽你的忠义,为连铉殉死,为那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陪葬;要么,你就站在朕身边,亲眼看看这传说的结局——你自己选吧!”
连长安一步一步踏着石阶登上紫极门的时候,头顶的火焰业已点亮,世界正在燃烧。但她并没有看见,并不知道有谁正在最缓慢最痛苦地死去,并不知道乱世的脚步杂沓,正飞快地向他们奔驰而来。她只是听见了歌声,那些人似乎相信歌中有真正的法力,真正的可以遇水不溺,遇火不焚,在灰烬中开出花朵的神奇……
城下的白莲军已死伤近半,但此刻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都在同声唱着那支歌。他们自七八岁起就离开父母家人,听着这歌谣慢慢长大。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白莲,只有盛放以至凋萎这唯一的纯净的命运。他们相信统领连铉,更崇拜他们风华绝世、宛若神仙人物的盛莲将军——城上那可悲的无能的虚弱无力的父女怎么可能是他们?怎么可能?
于是他们歌唱……喉管撕裂,双目泣血,只希望这歌声能随风飘上宫墙,传入城上人耳中,希望永远战无不胜的连怀箴会从绑缚中奋起,以一举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就像传说中那样无所不能、无人可挡。
火熊熊烧着,浓烟遮蔽了秋日蔚蓝的天空,热气冉冉升腾,穿透冰冷云层。炽热将一切包裹,木柴焦黑,终至剥落,变作红亮的炭块。火焰跳跃闪烁,里头黑色的影子随之变幻扭曲,仿佛他们还活着。甚至,仿佛马上就要咬破这层燃烧的茧,马上就要身化朱凤展开羽翼翱翔天际了……突然,烈焰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城下顿时骚动,歌声变成了整齐的呼喊,真的有奇迹,奇迹真的要发生了!
可是,没有……烈焰中的声音已不像人类,仿佛垂死巨鸟的哀鸣,仿佛洪荒怪兽的咆哮,仿佛烈风席卷过龙首原上整座太极宫!
只是……如此而已。
……城墙下,不知是谁大哭起来,“盛莲将军!”二十出头的男儿,被敌人一刀砍断了臂膀也只是梗着脖子号叫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那样号啕大哭,“副统领!求您活过来!”
哭声像是会传染的瘟疫,宁死也不肯放下的刀抛落于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相信”。
何隐也瘫跪在地上,浑身一阵一阵战栗。他与他们十年二十年一直在一起,他甚至能从每一声随风传来的号哭中分辨出这是谁,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母亲,谁是他偷偷爱着的那个女孩……他们都是兄弟姐妹,都是挚友血亲,他们在哭泣,他何尝不想哭泣?
宣佑帝只是砍断了他的刀,并没有砍断他的腿砍断他拿刀的手,他明明可以冲上前去——即使明知毫无希望也可以冲上前去……但是,他的确想知道真相。即使真相会毁了他半生执著的一切,乃至会毁了何家十几代人生死的意义,他也宁愿拨开眼前迷雾,面对一座真实的废墟。
“……劝他们降吧,”慕容澈说,声音中竟也不无伤痛之意,“朕以大齐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证:一定善待所有白莲军。连铉与连怀箴既然已死,人死灰飞烟灭,朕绝不会再追究你们的过往——何爱卿,别再逼朕继续杀下去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