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西角门守将已擒获连氏逆党,成功救下皇后娘娘,万岁英明天纵,料事如神!”
宣佑帝慕容澈缓缓点了点头,连家这道暗卡他知悉已久,一直没敢打草惊蛇,也是大齐历代先皇在天有灵,如今才得以出奇制胜。此刻他犹有后怕,自己实在小瞧了那些女流之辈,险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尽管连长安终究没能逃掉,无论如何他是犯了大错。商轶死了,都是他的错。
他立于紫极门箭楼前遥望,远方天边大把金线正一根根刺破青灰云层。天即破晓,却越发寒透甲胄,整个帝京漂浮于浓重雾气里,犹如茫茫海水上漂荡的船。
白莲就是白莲,是上百年南晋与匈奴共同的梦魇,果然名不虚传!沈奉虽然忠勇无畏,可惜并非帅才,宣佑帝本也没指望单凭他便能剿灭白莲花。只是依然想不到,三千禁卫明明先发制人,竟连营房四门也堵不住,竟让无数白盔白甲突出重围,径直杀至宫城前——而自己苦心安排的京畿援军,以及那围定后动、待两相会和后以多击少的妙计,通通化作空谈。
纵使没有连铉,没有连怀箴,血红底色一朵白花的旗帜依旧迎着寒风猎猎招展。晨雾中,人马一片朦胧,唯见那血旗恣意进退、奔突来往,竟无人能挫其锋芒。
“那是谁?”他沉声问。
身后有人支吾半晌,答道:“是血莲旗啊,该是莲花军……不,不,是叛军的首脑人物吧……只不知是哪一个……”
“首脑?连铉和连怀箴都在朕手里,还有什么首脑?”慕容澈不由得斥道,再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死去的商轶。商轶不仅是他的御医,更是他视如父兄的腹心——是他无数次借着身份之便出入宫禁、传递机密;是他暗地里谨慎筹谋,替自己编织一张隶属于御座的消息之网;甚至在连铉险些将连怀箴硬塞给他的时候,亦是商轶出言劝谏,告诫自己切勿动怒,切勿反目,不妨加以利用,不如避重就轻、釜底抽薪……他虽悬壶济世,却是真正栋梁。
若商供奉还在,他岂会问一句话,只换来呆若木鸡无言以对?是他的不慎他的思虑不周,到头来自折一臂,痛彻心扉……不要想了!慕容澈长舒一口气,战阵之前切忌感情用事,这无可弥补的失去他此刻还不能去想。
“启禀万岁,叛军自连氏父女以降,似还有三名校尉官。其中,彭泰礼……老奴记得是去年战死在南边了;叶洲则上个月犯了事,被贬去了雁门关……这一番掌旗的大约是何隐,三校尉里数他名声不著……”
宣佑帝抬眼瞟向腰弯得几乎折断的内监总管,微微一笑。不愧是老狐狸,眼色生的当真好。
说话工夫,晨雾渐薄,扶着宫城嶙峋的雉堞张望,果然那血莲旗下四名手持大盾的骑兵拱护着一人一马:素白甲胄,灿金兜鍪,猩红柄极长的战刀。那人使的都是修罗场上杀敌的功夫,并没有太多花样,朝阳下但见秋光熠熠、扫风卷雪,无人能在他刀下走过三招。
当真是英雄豪杰!连氏的确卧虎藏龙。慕容澈意气陡升,忽然高声吩咐左右,“去请太祖皇帝的金恨弓来!”
众人相顾失色,那是大齐镇国之宝,当世一等一的神兵,相传乃天人所制,端的是鬼斧神工。武皇帝当年举家遭戮,孑然一身,便以此弓立誓,兴兵血恨,而后二十年开疆拓土、纵横天下,方有今日三千里大好河山。自太祖薨逝,大齐定都玉京之后,历代以来都供金恨弓于奉先殿正中祖宗牌位之下,只每年元日祭祀之时,才请出由天子亲持,向皇陵的方向三鸣弦,以示先辈功业,永志不忘——取之杀敌?两百年间,从未一见!
那又如何?慕容澈冷笑。英雄如太祖,两百年未见!烽烟如当年,两百年未见!被敌人攻至这紫极门下,更是大齐开国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耻辱!
两百年时光荏苒,两百年酒色财气,两百年御座上一代接一代的傀儡之躯,早就浑浊了英雄血脉,催颓了豪杰心胸。这天下第一的名弓,早就寂寞得太久太久了!
大齐以弓马立国,当初修建太极宫之时,便着意兼顾军事用途。因此城墙筑得既高且厚,箭孔密布,比玉京外郭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今夏豪雨绵绵,御沟绿水暴涨,较往年更宽了一倍有余,紫极门的吊桥一升上去,整个皇宫便彻底被深池环绕,固若金汤。
白莲军自城东营地突围而出,三千人且战且走,再怎么指挥若定秩序井然,毕竟仓促间只随身带了兵刃马匹,万万不可能携有笨重的攻城器械。面对头上高耸宫墙,面对脚下怒涛如狂,面对宗主与少主通通生死不明的绝境,当真是以人命去填,人手去攀,什么都不顾了。一次次被倾泻而下的矢石击落,一次次前仆后继,抵死攻坚。
卯时正,天空云翳终于散尽,一时间霞光大放,满地腥气蒸腾而上,映衬着方圆一里许之内万余人的浴血拼杀。这已不是普通的战斗,奇迹般士气不堕、越挫越勇的白莲军分明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个个状若疯魔。眼看着对手大批援兵集结赶至,己方越加寡不敌众形势危急,反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骇人实力!
明明身中数处、十数处致命伤,从头到脚浑似个血葫芦,若是常人早就死了,他们却依然可以举刀杀敌,刀刀见血,半步不退!
就凭着这股鬼神般的煞气,从夜半至拂晓,再到旭日初升,整整两个时辰间白莲军伤亡无数,血流漂杵,攻势却丝毫不减。反是人数大大占优的禁军及京畿大营兵士,越打越是心惊胆战、手足酸软,渐渐落了下风。
纸面上的确是八千对三千,但这八千人要面对的,却是三千只发了狂的狼。纵使有坚壁深池庇佑,纵使明知对方只是垂死顽抗,但如此境地,“胜负”二字,忽然谁也不敢笃定了。
宣佑二年,九月十八,史称“紫极门之乱”,这是大齐开国以来鲜有的惨剧。名字叫做“乱世”的巨大的鸟从天空飞过,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它翅膀的阴影下面。
紫极门宫墙之上,内监战战兢兢地捧着金匮,高高举过头顶。宣佑帝慕容澈撕去匮上皇封,耳畔恍惚间有弦声破空之音,袅袅不绝。那是匣内沉睡百年的神弓欢快地鸣吼,亦是太祖皇帝英灵不远,欣慰的豪笑声。
他持定弦月弧,紧上麒麟筋,催动内息,对着城上城下无数双耳朵厉声呼喊。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然后弓如霹雳,矢似流星。
随着死伤加剧,血莲旗下的何隐已急命外围收紧战阵,死斗到底。其余人则通力齐攻,即使用刀去砍,也誓要将宫墙砍出一个缺口……才向前推进了百余步,忽听得城头一声怒吼,他急勒马仰面上望,但见朝阳炽烈,立在高处的那个人影笼在一团金黄光晕里,仿佛正在燃烧。
“朕在此!逆贼看箭!”
从慕容澈站立之处至何隐所在阵中,少说也有四五十丈的距离。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何况这距离远远超出了普通箭矢的射程。何隐原没料到这一箭是射向自己的,待发觉不妙已然来不及闪避。幸有身边训练有素的副卫将大盾高高擎起,挡在主将身前——只听噗地一声闷响,那卫士连人带盾仰倒,跌下马去,再无声息。
一杆四尺长的金翎箭,射穿盾牌后竟余力未竭,径直透入人体,从后心穿出,偌大的血窟窿。
饶是久经战阵,饶是处变不惊,饶是杀到眼前一片挥之不去的红雾,在场人依然面色惨青目如铜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箭又至,这一次没人再敢掉以轻心。迎着电光来处,剩余三面大盾层层相叠,将何隐彻底护在当中——又是噗地一声,金翎箭直透两层盾面,擦过第三名副卫的手臂飞落于地,箭尖上还钩着缕缕血丝。
三人放下大盾,惊魂未定,不约而同地高呼一声“好”——两军对垒,男儿搏命,无论立场如何,好就是好,豪杰就是豪杰!
四十七丈外的高处,慕容澈同样发自肺腑地大声赞叹,正因为你死我活,才真正无需矫饰不用虚伪。他轻舒猿臂,搭上第三根金翎箭,挽雕弓如满月。
弦鸣,箭发。三盾垒成,严阵以待。
可是这一箭却并非射向何隐——此三人齐护一点,别处自然破绽百出。就在何隐身侧四五步开外,骑白马的护旗官应声栽倒,那代表着战无不胜的血莲旗,那两百年屹立不倒的血莲旗,便在这上万人的注视中颓然落了地。
两百年的连家,落了地、染了灰、再被千万人的脚踏上去……你们看到的,正是神话的末日!
城楼上,宣佑帝高举手中的金恨弓,仰天长啸,“朕以太祖金弓立誓:平敌除逆,一统江山,自今日始!”
神话已死,英雄方生。命运沉重的门扉轰隆隆开启,一切始自今日!
慕容澈没有看错,白莲军之所以能在如此劣势下坚挺至此,凭借的全然是他们睥睨天下的傲气雄心。血莲旗轰然倒地,那股信心也随之倒了下去。赤红的眼睛冷却,有一种叫做恐惧的陌生情愫悄无声息地潜入胸中……这一切并非即刻发生,只是如同暗地里滋长的青霉,不可阻挡地一片一片晕开。战阵虽不至于立刻凌乱,但威势的确大不如前。
宣佑帝在紫极门上,缓缓将手中的金恨弓收回匣中。身边人早已跪了满地,迭声赞叹万岁实乃太祖复生,英雄盖世。
一群软骨头的应声虫罢了,他忽然悲哀地想。就在几天之前,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跟在连铉身后,如此刻一般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他实在讨厌他们,但他却很清楚自己其实离不开他们。这是他的国家,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国家。对帝皇来说,个人的喜好实在算不了什么,那是各种利益起起落落之间,最先应当被舍弃的那一个——就像是他对……连长安……
“万岁!那逆贼发了狂!”有人惊呼,将他自短暂的思绪中唤醒——厮杀还在继续,城下瞬息万变。
何隐深知此刻处境,若不能迅速鼓舞士气振奋精神,全面溃败就在眼前。他终于孤注一掷,抛却手中长刀,拿了短兵刃,带领三名盾卫驭马向城下疾奔。箭楼上一阵飞蝗雨,却都没能射穿盾阵的防御。
马蹄践踏泥土,践踏已死的白莲军的尸身,向宫墙下宽阔的碧水直冲过去,速度不减反增!转瞬间,三名盾卫已跟不上他们的主官,何隐胯下黄鬃马仰首嘶鸣一声,径直冲入浅水。马上人却如闪电般纵起,手中钩抓甩出,已紧紧咬住了紫极门的城头。
谁也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铤而走险,城下无数呐喊,城上一片慌乱。终于有兵卒反应过来,举刀去砍,谁料那乌沉沉的铁爪铁链,竟不知是用什么铸的。叮叮几声,刀刃卷了边,抓钩却完好无损——而何隐手握铁链,身子顺势荡开,双足在宫墙上几个蹬踏,已轻松避过零星飞来的流矢,眨眼间便逼近城头。
城上侍卫内监高呼护驾,随即蜂拥而上团团围定宣佑帝,连拉带扯护着他向后疾退。慕容澈冷哼一声,伸手去取金恨弓,可此弓极大,需搭配特别的箭矢方可使用,方才三矢射出,如今金匮内仅余最后一支金翎箭。他一咬牙弃了弓,反手抽出腰中佩剑,正要抢上,又被身边人哭天喊地死拉活拽,硬生生拦了下来。
只这片刻耽搁,何隐已成功登上城头,两三刀砍翻左近侍卫,径直冲杀过来。慕容澈见他如此了得,好胜心起,登时无法抑制,当下甩脱纠缠挺剑迎上,两个人便在众目睽睽之间刀来剑往,斗在一处。
二人的招式走的都是刚猛迅捷一路,兵刃相击宛如爆豆,叮叮当当脆声不绝。连战三五十个回合,依旧棋逢对手不分胜负,城上城下全都看得呆住……
突然哐的一声响,半截断刀飞弹而起,划出美妙弧线坠落城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是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原来慕容澈腰间佩剑绝非凡品,何隐的刀虽然不差,终究是吃了亏,被生生斩下一截。此刻宣佑帝的剑尖虚点在他咽喉上,道:“朕尝闻古人云:‘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将军乃真英雄,便随朕一道驰骋江山纵横天下,可好?”
何隐一愣,忽然笑出声,“自古及今,未有阵前屈膝的英雄汉,只有宁死不降的白莲军。”
他大约三十出头,面貌清癯,这一笑,便不似万马军中来去自如的悍将,倒更像是个私塾里斯文儒雅的教书先生。
慕容澈的剑尖依然不离他要穴左右,缓缓摇了摇头,叹道:“何必,又何必……朕是真心激赏将军英武,真心佩服将军麾下军容整肃、千人如一……连氏父女犯上作乱,已是天怒人怨罪无可恕,将军即使身不畏死,难道就当真忍心看着几千大好男儿活生生为白莲殉葬不成?”
何隐眼波一荡,仿佛是微风拂过湖水,泛起几多涟漪,慕容澈只当他终于动摇,喜不自胜,却不料何校尉微眯起眼,淡淡道:“灰烬复生,白莲不死——陛下难道不知道这句话?”
宣佑帝的双眸本来华光流转,听闻此言猛地向内塌缩,最终汇成两簇尖针,锋利冰冷,令人不敢对视,唯恐避之不及。他收起笑容,极缓极缓地将手中的剑放下,缓缓道:“好吧,朕便证明给你看——这世上并没有不焚之人,并没有灰烬上开放鲜花的奇迹。白莲血绝非神魔后裔,那些传说都是假的,都是谎言,可怜你们一直被连家蒙在鼓里,一直为奴为婢为猪为狗数百年……灰烬复生,白莲不死?呵呵……何将军,朕会让你看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