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的夜是静的,夜里十点钟的光景,纵横排列的街道空无一人,街道两旁的店铺也都早早地闭紧了门。仿佛一入夜,吴镇就失去了生气。
煊牵着马独自走在乌暗的街道上,一阵阵寒风卷起秋叶,扑在他的身上,他只穿了一件薄棉衬衫,风的突袭使他不禁颤了身子。煊停下脚步,取下马背上的大衣披在身上,从怀中的口袋拿出纸烟想要抽一支。他划燃火柴,橘黄的光亮映花了他的眼。煊和马并排走着,看着两边紧闭的漆黑的店门,他低声叹了一口气:“半年前还不是这样的!”他又悄声说了一句。
是的,半年前的吴镇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每逢集会,整个镇子都涌满了人,十几条横列的街道和八九条纵列的街道,将吴镇分成了一个个小方块,而这些街道就像棋盘中纵横交错的线一般。每条街道都有两三丈宽,每一条街上都有十几几十家店铺。乌压压的人群流过街道,店铺中的商品大都卖出半数以上。这些人,有附近村庄的村民,也有远处村镇的人家,不辞路途遥远赶这样一个商品云集的集会。平常时候,人虽不像逢集那样多,但也有上千人在街道上流动,即使在晚上,每一条街道不至午夜是不会寂静的,各处的饭铺、酒店里挤满了喝酒、吃饭的人,茶铺、粮、杂货店……也都时时有人进出。而现在,整条街、整个吴镇在夜的笼罩下,如一潭死水。
街道的东头有一家店铺开着店门,铺子里燃着五六支蜡烛,烛光并不亮,却也能够看清店内显眼处的东西。煊将马拴在铺前的木桩上,便大步朝店内走去。店主人正在柜台用算盘核算着店里一天的流水,忽地听到了门外的响声,抬头向门口瞅了一眼,瞧见了刚入店正左右张望的煊。
他放下算盘,用一块老槐木块压着翻开的账本,踩着小步快捷地迎煊,边走边招呼:“先生,您要些什么?您说出来我给您找,不瞒您说,咱这店里应有尽有,但凡咱这店里没有的,您到别的店也是不易买到的。先生,您看,要些什么?”他一气说完这些话,不等煊回答又介绍起店里的商品:“您看,咱这店里香烛纸炮应有尽有,钱偶麻孝样样齐全①……”
店主人还未说完,就被煊打断:“我用不着那些东西,我只要一副棺材。”煊看着店生人令人生厌的相貌便叹了一口气。
店主人长着五尺高的瘦身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半尺长的花白头发围着后半个脑袋,一双细长的眼晴正眯着看向他,瘦老的脸中间突兀地挺着一个高耸的鼻子,与整张脸都显得格格不入,两绺灰白的胡子趴在两个黑鼻孔的下边。他的相貌给煊添了几分厌气。
店主人好像没听清他的话,怔在原地,可似乎又听到了煊的话,不过只有“一副棺材”四个字。他惊异地叫了一声:“一副棺材!”这对他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他做棺材生意四十多年了,自他帮父亲打理店铺,到他独掌门面直至今天,还从未见过听过有办丧事的只买一副棺材。
当地的风俗,人死后要风光地下葬,唯有风风光光地办了丧事,才能洗去晦气,给一家带来好运。即使在荒年,田里的粮食仅够几个月的吃食,甚者无粮可吃,整村整村地死人,他也未见过有谁只买一副棺材办丧。
其实并非没见过,只是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生意,不论是荒年还是富年,他的棺材生意向来是只做给富人的,穷人买不起他的棺材,他也不会白送或赊给穷人。
两年前有一个穷人到他店里想要赊一副棺材,他瞪了那人一眼,便破口大骂:“穷骨头,这样争气吗?连条不带补丁的裤子都穿不上,还想要买棺材!”
那人大哭着扑向他,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双腿,脸紧贴在他身上,鼻涕和泪水混在一起,都沾在他的长衫上。他挣脱不开,便用攥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那人的头和背上,任他怎样捶打那人都不松开,口中还大呼着:“掌柜的,您可怜可怜我一家吧!就赊给我一口棺材吧,哪怕是薄木板钉的也行啊!您就行行好吧!”说罢又把脸在店主人的长衫上蹭了几下。
店主人憎怒地瞪着双眼,双手不停地捶打,口中仍旧骂着:“滚开,我哪有工夫赊给你,你有什么本事还我的钱?莫在这里瞎闹,快滚!”店主人实在挣脱不开,便对旁边观望的伙计骂道:“你们两个瞎了眼吗?还不把他给我拉开!”说罢又朝那人的脸上狠狠甩了两个耳光。
两个伙什听见店主人的骂声急上前拉穷人,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扯到一旁,店主人理着被揉皱的长衫对着两个伙什呵斥道:“还不把他扔出去,留在这搅我的生意吗?”
两个伙计果真照他说的将那个穷人扔到门外,那人从六层台阶上滚下,好一会儿才挣起身子,揉着跌得紫青的脸和肩膀,起先嘴里仍说着哀求的话,后来见无人应答,便骂了起来,他骂声里不免有店主人的家人和祖辈,急促响亮的骂声传入店内,进了店主人的耳朵,他斜瞪着双眼大骂道:“娘的,这穷鬼,竟然敢骂我!你们出去给我把他打走!”伙计乖乖地拿了棒子去打人,那人在伙计棍棒的光顾下抱头逃去。
“怎么,没有棺材了吗?”煊不耐烦地看着店主人,脱口说出了这句话,他不清楚店主为何这样吃惊,更不清楚他为什么立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他有些疑惑,或许这里是没有棺材的,不如到别处去吧!想到这他转了身就要向门外走。
店主人见他扭了身子要走,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说:“有,怎么会没有?咱这店里您要什么样的棺材都有,你瞧,咱这有柏木、松木、楠木、柳木、杨木、桐木,不知道您要哪种材料的?依我看,柏木的就很好,既结实又转便,价格还不贵,不过就是存的时间短了些。”店主人的双眼在煊身上细细打量一番后,便想好为他推荐哪种木材的棺材好。
煊拂掉店主人的手,双手插进口袋,并不仔细听店主人的介绍,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能放进人就行,存多久都无碍!”
店主人吃惊地看着煊,他眼前的年轻人说的是些什么话!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什么是能放进人就行?他不相信,这话竟是从眼前这个面相清秀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起初他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个知书达理的富家人,谁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荒唐话,他原先殷勤的目光中带了一些蔑气,但脸上仍是堆满了笑。
店主人拉着煊去看做好的棺材,他满眼笑意地回煊的话:“先生,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怎能只放进人就行,总归是逝者为大,咱们这些活着的应该为他们办一个风光的丧礼,既是为了他们在那边有一个好归宿,也是为我们自己积一些阴德。”
煊看着店主人那拖着两缕花白胡须的嘴一张一合,厌恶地扭开了脸,听到他的一番话又急皱了眉头。他是向来厌恶这些说辞,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地主乡绅愚弄穷人的把戏罢了,花费了许多的家财和精力,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那活着的人又该如何呢?想到这他再也忍不住便回了一句:“我不管生的如何,死的如何,既然人已经死了,葬了他就足够了,不需再为他费那许多事。”
煊紧皱的眉下,两只眼晴放着怒火,不等店主人答话他又说道:“其他的,不用再说了,我只要一副最便宜的棺材。”店主人见煊的眼中含着怒气,便不再说他那套说教了。
他又问煊:“既然如此,不知先生要什么尺寸的棺材?”煊的怒气并未消散,不过眼睛扫视着店铺里所能看到的一切,看到柜台后墙上供着一个财神和一个菩萨式的神像后,心中暗自骂道,真是腐朽封建的纳污池。
“就照着我的身材做!”煊回了店主人的问话,店主人眉眼一笑,马上说着:“好,那就做一副七尺六寸的寿材,不加宽,您看行吗?”他的眼仍旧注视着煊。
“这上面你是行家,怎么做你说了算,不过价钱是最便宜的!”说罢煊从怀中掏出了十几块银元。
店主人走回柜台,用算盘噼啪噼啪算了一阵,拿着算好的数目给煊看,“先生,您看,这料子是南原桐木,咱给您算两块银元,手工费一块银元,至于运费,不知道贵宅在何乡,我好给您算上。”店主人满腹得意地说着。
煊叹了一声,说:“西镇孟家。”
“西镇孟家!是前些天被杀的那个孟克吗?”店生人惊惑地问。
“不错,就是孟克。”煊平静地回道,他并不为店主人知道克被杀而感到疑惑,几乎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克的死,却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克的死漠不关心,克死了,他的死惊吓了许多人,他的死又是悄无声息的。
“先生,你怎么敢,他可是革命党啊!谁替他收尸就会被杀头!”店主人大惊失色地喊着,仿佛他即刻就会被杀头,但他心里清楚,现在莫说收尸,就是为孟克修墓建陵也无人过问,因为现在是革命党的天下,他举起手摸了摸自己齐整的发梢,两眼躲开煊看向他处。
听了店主人的话,煊放声大笑起来:“哼!杀头,杀谁的头?你的?还是我的?不,我告诉你谁的头都不会杀,不,要杀的是那些敲民骨吸民髓的乡绅地主的头。哼,你不用管这些,且说需多少钱吧!”煊说罢两眼又恶狠狠地瞪着店主人。
店主人眯着眼不敢正视煊,只唯唯地说:“一共是八块银元,先生,您不要嫌我要价高,实在是孟家太凶险,还请您见谅。”说着便作了几个揖,他希望靠这获得煊的原谅,然而他的心里真正在想的,是这副棺材可以赚几块银元,反正运费是白赚的。
煊不理他的荒诞的行为,淡淡地回了一句:“后天上午九时务必送到。”说罢数了四枚银元递到店主人手中,店主人躬着身接下银元,瘦平的老脸上做着愁容,嘴里说着望乞见谅的话,当他数清了只有四块银元时,便睁开眯着的双眼望着煊,用略带质问的语气问道:“先生,怎么只有四块?”
“这算是定金,等你把棺材运到,我再付余下的钱。”煊回道,他清楚店主人开出的价格比平时高了许多。
“可您这也太少了!”店主人还想再回旋些,但煊不给他回旋的机会:“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欠你的账,到了那天你务必把棺材送到,迟了,这四块银元你一个也得不到。”说完后煊走出了店门。留下怔在原地的店主人。
走到木桩前解下缰绳,煊跨上马勒转马头一路向西,奔克家去了。
注:①钱偶麻孝是吴镇附近葬人所必需的物品,钱是冥纸钱;偶是纸扎人偶,有男女孩童,也有男女仆佣;麻是麻杆和麻布腰带;孝是逝者的亲人所穿的孝衣,父母去世子女穿孝,子女或未有子嗣的人去世,则扎一对男女孩童的纸偶穿上孝衣,在入棺的那天同纸钱一齐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