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今天又带我剪头发了”,妹妹眼圈泛红,撇着嘴小声地说。
妹妹留短发好多年。我不是第一次听她抱怨。我看着她头上的短发出了神,那修剪平整的短发,与外婆的头发像是复制粘贴一般,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帽子,村里的妇人大都该有一顶。她盯着我的脸,眼睛不时地瞟我的头发,见我半天没有应答,也只好悻悻地走开了。
妹妹很爱美,尽管她并不好看,这她也是知道的。她会偷偷地穿妈妈的高跟鞋从客厅一蹬一蹬地扭到厕所的玻璃镜子前,用塑料梳子梳头,戴用零花钱买的廉价蝴蝶结。她逛街时会要皮鞋和白色的裙子,委婉的、直接的、撒泼打滚式的,然而妈妈说她不爱干净不斯文,是不会买,后来她们买啥她就穿啥,只是路过那些橱窗时,眼睛还是止不住地瞟,我们都以为她懂事了,她后来却说:“我要买穿不完的皮鞋”,我认为这是一种复仇。
妹妹自尊心很强,一个女生把她惹恼了,她也不记得是谁先动的手,她扯她的短发,她揪她的衣领,手胡乱扯到了她的珍珠项链,珍珠一颗一颗落地的声音像老师高跟鞋踏地的声音,把她俩都惊醒,戴项链的女孩哭了,她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不去安慰,就只旁观别人给那女孩安慰。她一下午的沉默里有抱歉,也还有得意,没人理她,但光想着坏人得到了惩治,她仿佛也就能在沉默时笑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会有那样的想法。
晚上和她睡觉时,她的手握着一搓我的头发,“你头发好香啊,真羡慕你啊姐姐,头发长长的,自己想买啥就买啥,妈妈她们都不管你”我一般会回她“等你长大了就可以自己做主了”,以一种怜悯的、近乎嘲笑的语气,然后转过身背对她,以我的背结束了这段对话。只是她的手依旧握着我的发。
那次我载她去买菜,很久没见,就随口问了她“在班上有喜欢的男生吗”,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不好看,姐姐”,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就哭了起来。在我无数声“怎么了”中,她哭得越发厉害,像止不住漏水的天花板,让人惊慌无措。“姐姐……我又黑又丑,他们都叫我男人婆”我急着回她“你哪里丑了”“我跟他们打架也打不过……”高高胖胖的男生把她摁在墙边,她知道他没有想打她的意思,像在比武场上对手不尽全力的那种屈辱,却又提前知道自己会惨败的结局,暗自庆幸他没使出全力,自己不会鼻青脸肿地被撂倒在地。教室角落的虫子聒噪地叫个不停,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的,黑色的汗从男孩太阳穴位置流下,划过眼角。周围的眼睛灼的她的脸辣,辣的她眼泪都被熏出来。我听着她在我背后抽噎,试图安慰,却尝试几次也没有把车停下来。
妹妹最后一次剪短发是爸爸带她去的,吃饭时外婆提到剪头发这个话题,见她不愿意,爸爸说带她去剪个娃娃头,虽然外婆在旁边唠叨“剪那个不好,上学懒得打理,就剪我们这样的多好”,但爸爸那时在妹妹心里是个顶天立地的形象、当家做主的形象,爸爸是不会说话不算数的,不会听外婆的说教的,不会不知道她的想法的。她还是跟着爸爸去了。
事情就像我料想的那样,妹妹用最大的力气拍门,和她近乎寸头的发型一块儿冲回了家,向世界宣告了她的愤怒。理发店的胖女人问“剪这个青年头吗还是”,以一种奇怪的陈述语气,听到他“嗯”了一声,她期待的眼睛一下子没了光。剪刀在头顶响的时候把眼睛剪了个洞,漏出的水流在脸上痒痒的,她用手偷偷抹掉,又抠抠脸。
她蜷缩进了床边的角落,等爸爸出门了,她才哭出声来。他怎么会说话不算数呢,他怎么会听外婆的说教呢,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委屈呢?她想到了顶着短发去学校的样子,哭的更伤心了,哭声里诉说着她的委屈,控诉着我们的罪行。
她想着开学还有几天呢,没准头发还能再长长,她用手抚了抚头发,好像没有那么伤心了,眼睛涩涩的,但没有从那个角落走出来的意思。
外婆说:“早知道你这么伤心,我再也不带你去剪短发了”。我看到她的眼眶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