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七再次看到郑久久时,学校里已经开始组织实习了,像他们这种学机电的家伙,是要一整年在厂子里度过的。
当时,他正跟韩冬在二楼闷热的厂房里,汗流浃背地调试一台铣床。
“快来看,董事长的迈巴赫!”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樱七抬头看时,人群已经呼啦一下围到了窗边。
“迈巴赫哎!”韩冬猛地把扳手扔在操作台上,跟着人群跑了过去。等樱七慢悠悠地挪到窗边时,那辆巨大的轿车已经在对面的办公楼前停稳,一个穿着烟灰色运动装,穿着一点儿都不正式的中年男人正从车里下来,跟在他身后下车的,是一位跟樱七年龄相仿的女孩。一开始,樱七只是觉得女孩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但没有多想。半个小时后,当董事长带着女儿来看望厂房里新分来的员工时,樱七才恍然大悟,那个乖顺地站在董事长爸爸身旁,下巴微微扬起的女孩,可不正是郑久久?
夏日猛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使人无处遁形。
那一刻,身上沾满油污的樱七心中有两种想法激烈地碰撞着,要么找个地缝钻进去,要么再弄些机油把自己彻底涂黑。
他下意识地往韩冬身后躲了躲,只听见韩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躲了,早就看见你了。”
是的,跟在爸爸身旁的郑久久早就看见了自惭形秽的樱七。
她穿了一身网球装,更显得身材姣好,高高在上。
看样子,领导只是顺便到厂子里看一看新来的员工,说不定,一出厂房就会跟女儿奔赴某家高档的网球会所。
樱七的眼神由上而下,渐渐地缩回到地面上,紧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工鞋,突然觉得时间变得好慢。
他听见了董事长跟其他人的寒暄客套,听见了组长字字句句的恭维,嘴角泛出一个冷笑。
接着,他居然听见董事长叫了自己的名字:“顾樱七,哪位是顾樱七?”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一定是郑久久在她爸爸面前说了自己的坏话,这位董事长迫不及待地想要清理门户了。也罢,早就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待一秒了。
“快去啊,董事长叫你呢。”
在被韩冬猛推了一下后,樱七只能极不情愿地上前几步,站到郑久久父女面前。那天的樱七摆出了一副无所畏惧的架势,那样的话,起码可以留下最后的尊严——“死得其所”。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天的郑爸爸居然特礼贤下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知道,当时樱七的工装上沾满了机油,而他却一点儿也没嫌弃。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名不听话的“刺头”员工,而是充满鼓励。
“好好干!”
说完这句话,郑爸爸便“唰”地回转身,快速走出了那间因这一系列动作而变得一片死寂的厂房。
樱七记得清清楚楚,走到走廊尽头的郑久久是回身向这边看了一眼的,那一眼也满满都是疑惑。很明显,她也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那样对待樱七。
想来,樱七也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离开郑爸爸的工厂的。他敢确定,一定是郑爷爷在儿子面前打了招呼,自己才会得到这种“如芒在背”的特殊照顾。让他感到无比郁闷的是,自己生活中仿佛时时处处都有郑家人,特别是郑久久的存在。
调试结束的机器轰隆隆地转动起来,站在窗边的樱七看见那辆迈巴赫的车尾灯消失在工厂大门外,苦笑一下,伸脚踢了踢正聚精会神盯着主控屏的韩冬:“我要申请换实习工厂了。”
听了他的话,韩冬伸了个懒腰,仿佛早就想到了似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随后,韩冬才想起什么似的劝道:“你没觉得郑总挺器重你的吗?反正我觉得现在离开挺可惜的。”
从小到大,除了奶奶之外,韩冬可以说是最了解樱七的那个人了。但他不了解,当樱七脏兮兮地站在郑久久面前时心里到底有多窘迫,感觉多一无是处。
没等樱七回答,韩冬便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咧咧地笑道:“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啦,索性,我也跟你一起申请,反正董事长又不看好我。”
事实上,樱七和韩冬申请调离的方式挺特别的,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大迷糊”居然调坏了三台机床,生产出一大批规格不达标的瑕疵品。他们本以为车间主任会暴跳如雷,把这件事汇报给董事长,然后让他们两个卷铺盖走人的。可是,想象中的“判决书”却迟迟没有下达,迎来的却是一纸调令,把两个尚在实习、尚未毕业的学生调到了集团内部工作最清闲,待遇却最好的人事部。
韩冬断定,他是沾了樱七的光。
他曾信誓旦旦地告诉顾樱七:“像郑北城这样手眼通天的家伙,肯定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为了讨好你,肯定也顺便送我个人情喽。”
一系列接踵而至的变化,让从小就看惯别人白眼的顾樱七一头雾水,如果仅仅是因为郑爷爷的一句话,那郑北城未免也太孝顺了点儿吧?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看向镜子里那个穿着白衬衣、打着领带的自己,他听见身旁正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的韩冬半开玩笑似的对自己说:“说不定某天郑北城吃错药,把集团总裁的位置送给你呢,到那时,你跟郑久久就真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他说:“你抽空去陵园的墓地看看,看看你爸坟头上是不是冒了青烟。”
樱七狠狠地瞪了韩冬一眼,韩冬连忙轻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忘了,忘了,不该提你爸。”
爸爸的死,是樱七心目中永远不敢碰触的伤痛,如果不是因为十八年前的那场大雨,他们一家人应该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也许,这正是顾樱七从小就讨厌下雨天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