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丰富多彩的社火节目中,“背棍”是一种最为优美和神秘的社火,它寄托了劳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期盼。“南庄的火、太谷的灯,徐沟的背棍爱煞人。”这句话说的就是徐沟背棍深受老百姓喜爱。
背棍是把装扮成戏剧人物的表演者(一般为六七岁的小女孩),固定在有一对脚踩铁耳的铁棍上,上端在齐腰的地方打制一个铁腰卡。用白布把表演者从脚到腰紧紧地捆在铁棍上,形成一个整体,这样表演者才不会掉下来。通过背棍的人(背手)托举,远远望去,表演者悬于空中,舞动水袖,演绎各种民间故事,看上去非常玄妙、奇特、惊险。每逢正月十三至十五,会连续表演三天背棍。当地有个说法,孩子能上背铁棍,将预示着这个小孩子会一辈子有出息、有运气。男孩长大能娶个好媳妇,女孩长大能嫁个好郎君。
我二叔就是当年徐沟邻村的背手,也是村里的社火把头。
他深受村里人的尊重,除了我妈。五年前二叔到过我家后,两家人更是断了来往。
当初,我们村很是偏远,会表演背棍的人不多,每年正月之前,社火局会提前组织排练。我二叔刚初中毕业,头脑灵活,学东西特别快。那年冬天,家里正忙,二叔一听到村里敲锣打鼓,就偷偷溜去看他们排练,正巧那天一个背手没来,背棍不是谁都能胜任的,大家都把这定格为绝技,既要心思灵巧,又要肯用功学习。我二叔灵机一动,请求把背棍的行当给他试试,当时的社火把头,也就是老村长,看着我二叔,沉吟片刻就答应了,只是他排练时,不背小孩子,要看看孩子的灵活程度再说。
就在大家扭着跳着时,二叔很快就脱颖而出,引起老村长的注意,当下就收下他当背手。
这年腊月的一天,二叔居然拎着一条大青鱼、一瓶烧刀子,从小路上直奔我家而来。我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忙进屋,招呼我妈:“二叔来了。”我妈一听这话,扔下手里的活,四下里找着什么,终于在门后,她抡起那把大扫帚,出门迎接二叔。
看到我妈的样子,二叔倒退几步, 赔着笑脸,热情地招呼着:“大嫂,我来家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我妈拿扫帚的手抡得更圆了,双手冲着二叔的身子砍下去,仿佛那是一把利刃,可以把二叔劈成两半,二叔连连后退,瞬间尘土飞起迷了他的眼,他把酒递到另一只手上,擦擦眼,跺跺脚,生气地甩甩手臂,用力喊道:“大嫂,都过去几年了,你还不肯原谅我!我道过多少回歉,你还要我怎么做!”二叔发火了,像一头牛,两只眼睁得溜圆。
原来五年前,我姐大妮子刚被我二叔选上上背棍。每天下午有空就到社火局会排练,这次他们演的是《凤仪亭》,大妮子扮貂蝉,固定在铁芯上呈现惊险优美的造型。一般一支背棍就是一出戏。排练了近一周时间。这天村长老婆的侄女来村里玩,见到大妮子高高悬在空中,天女散花一般,立马就蹲在地上,大哭大闹,打着滚儿,要上背棍表演呢。看着二叔为难,懂事的大妮子当时就说,让她第二天来试试,大妮子好心让她排练,没想到,村长侄女演上瘾了,非得天天去,这不,村长惧内,找到二叔说情。二叔没办法,悄悄求大妮子回家别吱声,说这小孩到了春节,准回家去过年。谁知到了春节,村长侄女也不肯回家,非要参加演出。就这样,正月十三社火活动正式开始,我妈招呼一帮子闺蜜,说看大妮子上背棍演出,那晚送大妮子去装芯子,大妮子死活不去,红火点燃的那一刻,我妈才发现二叔的背棍上是村长侄女,她当即走到二叔面前,伸手就扇了二叔一耳光,跟村长翻了脸,从此不准二叔登我家门。
就在刚才,二叔跺着脚,鼓出勇气对我妈说:“今天,我就是为了立社火选娃的事,来找你的!还闹不?”
一听立社火选娃,我妈被镇住,气顿时消了。我刚好五岁,体型也正适合当社火芯子。全村的娃都想上。我妈也眼巴巴地盯着。大妮子没上背棍,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并为此恨上二叔,常常叨叨,社火把头的侄女都没上过背棍,将来能嫁出去吗?还扬言只要二叔敢上我家,就打断他的腿。
在我们乡,能上背棍的女孩,大都是百里挑一,如果一个女孩子被选上过背棍,那肯定是长得不错,即使是长大了找对象,媒人也会隆重介绍说,这妮子小时候可是上过背棍呢!
想到我妈的话,我紧张地在一旁观望着,准备随时冲出去,保护二叔,我知道我妈的牛脾气,说到做到,没准不留神,就真打断了二叔的腿,那时就没人把我高高举起,给我当马骑了。
看到我妈松开抡扫帚的手,我赶紧走到二叔身边,接过一瓶酒,牵着他进屋了。我妈瞄了我一眼,又瞄了几眼二叔,犹豫片刻,也随着进屋,见到二叔一脸真诚,我妈赶紧扫炕,让二叔上了炕,自己到灶间忙活开。很快大酱炖青鱼的味道飘来,二叔取下皮帽子,脱了那件露了棉花的破袄子,自斟自饮起来。
走时,二叔摞下句:明天社火局开会,二妮子的事就正式定下了。
第二天,我妈早早备下好菜,搁路口上等着,她站着,坐着,蹲着,等着二叔上门报喜,直到天黑,二叔也没上门,我妈急匆匆回屋,点个火把,朝社火局走去。
回来,我妈低垂着头,把门一关,泪水就从眼里奔出来,她一边哭着,一边骂二叔没良心,对不起老刘家的两闺女,对不起我死去的爹,我扯扯我妈的衣襟,递给她手绢,我妈抱紧我,哭得更响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我妈止住哭泣,大声吩咐我们:“谁也不准开门,我家的门槛不准白眼狼进。”
二叔念初中时,奶奶不准他再读下去,说家里困难,不如早干活早挣工分,是我妈,那时她刚进门,做通奶奶的工作,跟我爹两人,没日没夜地干活,二叔这才能继续念完初中,正是二叔有才能,又有点小知识,这样才被大家选为社火把头。
二叔在门外敲破了门,也没回响,门外沉默了,许久,我打开门,早不见了二叔踪影。
在我妈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我知道这回当芯子的事又黄了,听说取代我上背棍的是村西头老贾家闺女。还听说前两天,老贾家天天上社火局,找二叔闹,昨天下午把一床破被子往社火局一扔,躺在那里,谁劝说也没用。二叔犯难了,本来定好的人选,就这样临时改动了。
听到这里,我妈愣怔了,当时七魂丢了六魄。如果换成其他人家,我妈当时就会撒泼,她那嘴可是村里有名的毒嘴。偏偏是老贾家,我妈骂不出来,她知道贾家闺女俊俏,她与贾家媳妇还是小学同学,小时好得像双胞胎。贾家不容易,穷不说了,这闺女脚还有些微跛,如果不上一次背棍,将来真不好找婆家,好友的闺女也当自己的闺女一样疼过,平时好吃的,我妈也没落下过她,没少疼她, 可这关键时候……我妈双手交叉,紧紧咬着嘴皮子, 着实纠结好久,才开口,她一边骂二叔没良心,一边骂自己命不好,没为老刘家生儿子也罢了, 两个闺女都没上背棍,这更是让她这辈子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
两天后,二叔在我家门前转悠着, 就是不敢敲门, 他看着我, 远远地向我招手,我摇摇头,不敢过去,我妈在屋呢,要是她推门而出,看到二叔,看到我跟二叔说话,这遭殃的可是我。二叔无奈地离开了,最后他托人带话,让我第二天到社火局排练。听到这话,我妈的脸这才好看起来。她从炕上爬起来,收拾一番,取出一条干带鱼,酱香味又在家里飘起,她拍黄瓜时,吩咐我去叫二叔上家喝酒。
这天,二叔没来,但我听人说,二叔这次要表演双人棍,意思就是同时背两个小孩,我飞快回家告诉我妈这个消息。
我妈再次怔住了,她打了下自己的嘴,飞快奔出屋子,回来时,眼红红的。原来二叔用多背一条棍,为我争取上棍的机会,可这些年的社火把头及生活的艰辛,早已压弯了他的身板,这能行吗?
春节来临,社火就要开始,我妈十二点就叫醒我,背着我到社火局装芯子,化妆、彩饰后,二叔把我的腰部至踝绑在铁架踩盘上,站立于他肩上,我饰的七仙女,穿上衣袂飘飘的裙装,我灿烂又自豪地笑着,贾家闺女扮八仙女,我们一左一右地立在二叔身上,二叔稳稳地托着我们,直到社火结束。站在背棍上,我看到我妈偷偷地抹着泪,却笑得一脸灿烂。
正月十五后,我妈带着我,到二叔家感谢他时,二叔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他强忍着痛,对我笑着,靠床的桌上,摆着几个花馍,是贾家送来的。我们这才知道,这些天,二叔因多背了我一个,腰肌劳损厉害,一回家就倒床了。
后来,我出嫁时,我妈自豪地对媒人说,我家闺女当年可是上过背棍的。
后来,徐沟背铁棍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早已走出徐沟村,被拍成各种纪录片,还代表清徐县参加过国庆十周年庆典;也参加过央视的元宵晚会。2004年被列入首批“山西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2010年参加上海世博会巡演。2008年6月“徐沟背铁棍艺术”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