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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这地方熟着。这感觉不知从哪时就有了,愣生生冒出来,然后枝枝丫丫在脑袋里生长。他想,也许是从那座桥开始。过了桥,一切都变了,一路行驶,眼前的景物像是在头脑中过电影。他知道这叫TOT现象,绝大多数人都会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仿佛是以往某段时光的重现。他明白以前从没来过朗山县,更不会到这个乡村。这村叫屋杵岩——以前他当知青时下到的那个村,也有类似的说法,把房屋的主梁叫屋杵。一路驶去,村公路起伏很大,车身颠簸不止。雾时而出现时而消隐。他发现麇雾集在较低洼的位置,只消随路面爬升几米高,雾转瞬而逝。
时隐时现的雾使他拉近了和往事的距离,十年前,二十年前……时间的长度很快变得没有区别,不存在视效上的近大远小。“你知道么?”他跟司机说,“以前我当知青蹲过的村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样。那个地方叫渠坪,我挖过火车洞,放过炮,累得吐了血,一年半下来得到表彰,是一个搪瓷缸,这么大。”他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圈成个圈,并补充说:“这么大,上面印着韶山,把我高兴坏了。我一直拿那个缸子漱口洗脸喝水吃饭。那时候人很单纯,受了表扬就会很高兴,像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司机小谭“哦”了一声,照例挤出一些笑容。他又说:“那年我还差点恋爱了,女的是个炮手,女炮手很少,所以也就格外抢眼。长得还算可以,方头方脑,别人都叫她康妹子——她不姓康,但会开康拜因。我被她胸前两坨奶勾住了,日他妈有这么大,有搪瓷缸两个大,有吃饭的瓦钵大。那时候吃不饱饭,晚上肚皮一瘪就肯定梦见她。”他一说话,小谭就会笑起来。小谭的脸在任何时候都会挤出微笑,所以脸皮有些虚皱。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那女炮手后来死了。被炸死的。我们都跑去看,我跑在最前面。……你知道我心里头当时想了些什么?”
“哦。”小谭敷衍着,微笑着。他真想抽小谭一耳光。他抑制不住,继续往下说:“我跑在最前面,就想看看,她衣服有没有被炸破,那两坨东西有没有露出来。”小谭眼珠突然亮了,他问:“哦,廖老板,你看见了么?”
“稀烂的。”时隔这么多年,他语气不无遗憾。他不晓得有多少次跟多少个人说起这件事,现在他已经能拿捏得很好,吊起别人胃口,最后抖包袱似的吐出“稀烂的”三个字。每一次回忆,也是一次释放。时至今日,他只记得女炮手长得很丑。他想那女人仅仅是勾起他的食欲,绝非性欲。但那时他二十出头,未受过系统的性教育,食欲和性欲两件事在脑袋里混为一谈也不奇怪。
之后他想起了采芹。他仿佛这时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脑袋里闪烁着一些幽微的东西。他以为自己会激动起来,却感到有些累了。他说:“我躺一下,到地方时再叫我。”他把车座降了下去,放起一个碟,用于催眠。这几年他挑了好多种唱碟,挑来挑去,发现革命样板戏最能催眠。虽然那种音乐很铿锵,但他稍微听得一阵,就会找到兴修山塘水库或者是挖铁路隧洞时的激昂劲头。激昂过后,紧接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再打起瞌睡,就有一种忙里偷闲的快意,还老梦见以前管工的那个队长突然跑过来,用胶鞋踢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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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五十二岁。两年前他刚五十岁时,有一阵很压抑,但自我调节着度过了。他记不得自己二十六岁或者十八岁时,想起五十岁,是怎么样的概念。他记不得了。大概,那时候觉得五十岁就跟死了差不多。当然,他想,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小时候,看着五十岁的人大都皴皮皲脸,皱纹里淤满渣土,老得不成样子。现在,他想告诉那个二十六岁的自己或者十八岁的自己说,你们眼光短浅呐,五十岁不是你们当时可以想象的。他心里头有一种窃笑。他想,要是告诉那两个年轻人,自己五十岁才真正体验到女人是什么滋味,那两个年轻人无疑会用打量畜牲的目光逼视着他。
印象里,他这一辈的人青春萌动都较晚,性欲无端来临时,觉得自己是个流氓。特别是早晨那段辰光,身体的某个部位比整个人先行站起来,他就当自己是犯罪。他脑袋发疯似的活跃起来,敢于臆想任何一个女人。无法自已时他甚至想一剪刀剪掉那个祸根。幸好有人及时开导他,这像吃喝拉撒一样极端正常,要是你老子没这回事,你打哪里来的?谈恋爱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末了。他谈了一个,半年后又换了一个。第二个比第一个好一点,无论长相人品。于是他还想找第三个,很快有了目标。他没想到自己还是蛮讨女孩子喜欢,谈起来没遇到那一帮朋友面临的诸多困难。他那个半聋的母亲不答应他再换女友。她说:“不要作践人家,你都谈好多个了,再谈一个,你叫我怎么好意思出门买菜?”于是他就和谈过的第二个女朋友结婚,现在那女的还是他老婆,生了一个崽一个女,不很聪明但也不傻。生下一对儿女后他很知足,觉得这一辈子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在一个县级市也是数得着号的有钱人了,别人总是低眉顺眼地来看他。而二十来岁时,他最大的理想是混进供销社,弄些平价炸药去河里炸鱼。那时河里游着很多鱼,鲫鱼鲮鱼羊角鱼,甚至还有团鱼,那又叫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