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典型的小山村。我和妻子结婚后,在这个小山村居住了十五年,对村子的一些事情,现在还记忆犹新。
小山村座落在东西山之间的东山坡上。东山栽满了松树、栗树;西山栽种了松树、杂树,都已经成林成材,黑压压一片。村前有几块农田,农田与西山之间淌着一条河流,终年流水不断。
夏天下大雨山洪暴发时,河水陡涨,如脱缰之马,一泻十多里,奔腾到黄栗树水库。平时,河流的水清澈透明,涓涓细流,浅水的地方,河底的鹅卵石看得清楚,有红色、白色的,还有桔黄色的。
村里人在河流中间用几块大石板搭了漫水桥,不发洪水时,每天都有妇女或老年人蹲在或坐在漫水桥上淘米、洗菜、浣衣,引来了阵阵白鲦张着嘴游来游去,吃漏在水里的碎米、菜叶等食料,如果把淘米蓝放在水中张着,还能捞几条白鲦回家腌制晒干蒸蒸吃。悠长的河埂畈下边,密密匝匝地长出了蓼子草、蒿草、白茅草、芦苇之类的水草,人走在埂上,时不时地惊起一两只白鹭、鹌鹑或野鸭子扑楞楞地飞出去,把你吓得一跳。
小山村只有十几户人家,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像有忙不完的农活。春天,忙备耕,整农田,育小秧,栽早秧,种棉花,点花生;夏天,割小麦,插大秧,栽山芋,薅秧草,锄旱田,防病虫;秋天,收稻谷,起花生,摘棉花,挖山芋,种小麦,耕田地;冬天,修塘坝,挑山土,压田地,积肥料,搓草绳,备烧草。
小山村的农田不多,很零散,分布在一个大山洼(狼头洼)、门前冲(河流边)和三叉河上边,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梯田,只能人工侍弄,不能机械化作业。而且比较贫瘠,土壤里还有碎砂石。
割麦插秧,弯腰撅屁股,“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山村的农民,习以为常,再苦再累,没有怨言,生活过的照样甜甜蜜蜜。
割麦腰最疼,我有亲身体会。有一年麦收季节的一个星期天,我替岳母上工割麦,猫弓着腰,左手抓着麦杆,右手用镰刀去割,几把麦子割下来,顿感腰酸腿疼,汗流浃背,浑身难受。又怕落后于左右的女人们,就强忍着,使出浑身力气。谁知忙中添乱,一不小心,把手给割破了,鲜血直流。妻子赶忙用手帕包扎好,“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歇一会再割吧。”哪能呢!我总还是一个男子汉,“轻伤不下火线”嘛。于是,我坚持到中午吃饭。以后一连几天,我的腰还疼。
插秧和割麦差不多,都是弯腰的农活,不光腰酸腿疼,赤脚在水里,还冷冰冰的,而且水里还有蚂蝗,一不注意,它就叮在你的小腿肚上吸血。山里的农田,泥土中夹有砂石。插秧时,人们一字排列开来,左手拿着秧把,用右手三根指头,迅速地从左手秧把中剔下几株秧苗往水中插,手指被砂石杠的生疼,甚至被尖石戳破流血,全然不顾。
秋天,稻子成熟了,小山村的村民们,把它当作金子一样珍贵,全力以赴收割,不让浪费。这也是一种艰苦而喜悦的劳动。狼头洼的冲田,是小山村稻子的主产地。每年秋季,首先把这里的稻子抢收归仓。
天刚鱼肚白,山中、田埂上的茅草还顶着浓密的露珠,女人们就拿着镰刀下田了,把割下来的稻把子,一捆一捆地扎好放在稻茬上,约莫半个小时,男人们就扛着扁担来了,将捆扎好的稻把子抱起来放在兜底的绳子上码起来,用劲勒紧,将扁担两头插进两跺稻把的绳子下面,用肩挑着从田里慢慢地上到田埂,再从田埂慢慢地走到山跟前,顺着山脚通向山脊的一条小路,一步一哼地往上走去,翻过山脊,再一步一哼地下到山脚边的大路,才能放快脚步,挑到村子场基上,让老人们抖开,铺在太阳下面晒。
一担稻把子一百多斤重压在身上,还要翻山越岭走两三里路,中间还不能歇息,哪个男人不是汗流浃背、气喘嘘嘘啊!体质弱的人,是干不动这种重活的。到下晚西,一个年龄大的男人拉来一条牯牛,套上石滚,在铺开的稻把上来来回回地滚动碾压,直到把稻谷碾下来,全村人才把稻草抖开放在场基边缘,第二天叉开让太阳晒。
晒干后,码成草堆,作为冬天牛饲料。打下来的稻谷,还有水分,用板掀推成尖椎形的稻谷堆,从锅堂里掏来清灰,在上面写上字,派两个男人在旁边打草铺睡觉看守,等到第二天早上,队长派几个老人把稻谷铺开让太阳晒,一天晒不干,就晒两天或三天,直到晒干归仓为止。
秋收结束后,村里派几个“牛把式”把稻茬田耕翻过来,让土壤在冬天冷冻增肥。这是一种技术活,不会驾驭耕牛的,牛是不会听你指挥的。有一年,我回家见到岳父带几个壮年男人在耕田,我要求试试。岳父将鞭子递给我,说“你就用我这牛犁吧。”于是,我右手扶着犁把,左手用鞭子抽打前面的牯牛,嘴不停地“驾、驾”唬牛。这牛好像欺生似的,任我怎么抽打,怎么喊叫,它就是不动。
它知道我是个门外汉,没有这个犁田技术,好像在藐视我:“你不配做我的‘牛把式’”!岳父见状,赶忙叫我走开,只见他扶犁甩鞭,空中“噼拍”一响,牛拉着犁往前飞快地走去,稻茬土块在犁头后面快速地翻滚,一犁压一犁整齐地倒在一边,不一会功夫,一块稻茬田就被耕翻过来。
记工分是一项关系到各家各户利益的重要工作。纯朴的农民,那时参加集体劳动,最在乎的就是自己挣多少工分。他们一心一意搞生产,白天上工劳动,晚上记工分。工分值都是大家事先评的,男劳动力干一天10分工;女劳动力干一天8分工。干半天减半。每家发一个工分本,天天晚上集中在我家,给村里会计把一天劳动所得的工分记上。
会计记过后,人们还不放心,叫他把每家累计所得的工分再念一遍,生怕漏记。年终分红,根据各家所得工分进行累计,与分配的口粮相比较。工分值高于所分配口粮价格的,为应得红利;低于口粮价格的,为透支。透支户当场把钱交给村里,村里再分给得钱户。
耕牛是小山村重要的生产资料,犁田耙地全靠耕牛。记得当时村里有5条耕牛,专人饲养。不知什么原因,有一年一头耕牛腿跌断不能耕地了。怎么办?村里决定杀掉分给各家。分剩下的骨头骨脑和杂碎,在阿訇刘奶奶家煮了一大锅,村里再到公社供销社打一塑料桶(5升容量)山芋干酒,叫每家每户派一个人在一起会餐。
这天晚上,我正好在家,妻子就叫我去参加。我到阿訇刘奶奶家时,已经是一大桌子人围在一起吃喝,怪热闹的。我坐上桌子后,看着一大盆的牛肉,冒着热气腾腾的膻腥味,乡亲们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有滋有味,觉得很香。到底好吃不好吃?我不敢伸筷子,羞羞答答的。坐在我左右两旁的玉珍二姐和大大(妻的婶子)连忙催促说:“你吃呀,男子汉怎么就象大姑娘似的?来,我们干一杯!”。这时,我勉强动起筷子,陪每个长辈和同辈喝了两杯酒,有些晕晕糊糊,便下桌回家了。
晚上睡觉时,妻子跟我说了阿訇刘奶奶杀牛时的情景:她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讲的是什么。牛的四只腿被几个男人用绳子捆绑住,动弹不得,阿訇刘奶奶手拿明晃晃的长尖刀要刺向牛喉咙时,牛眼睁的滴溜溜圆,泪水直流,看着都觉得可怜。
讲到阿訇刘奶奶,我得交待一下。那年她已经84岁,是管坝回族的阿訇,只有她才有杀牛资格。刘奶奶并不是小山村的板脚户,是随她的儿子刘老师下放一起来到小山村住的。她的儿子原是县城一所小学的教师,很有才华,17岁就当了教师,还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山村的板脚户都没有什么文化,自刘老师来到村里后,每年过大年家家都要请他写对联。写对联的场所,就设在我的岳母家。十几户人家的大门、后门、房门、窗户、锅灶、猪圈、鸡笼等等,都要贴的,够刘老师写一上午,还不能懈怠。
为了感谢刘老师为全村人家写对联,岳母早就忙活起来,准备肉、鱼、鸡、鸭几个好菜,请刘老师在家中吃饭,当然还要请几个人陪同喝酒。我和妻子结婚后,这项差事便落在我的肩上了。为了表现自己,我使出了在单位写标语、出专栏的劲头,信笔涂鸦地替各家各户写了草、行、隶等不同字体的对联,博得了乡亲们的夸赞。
冬天,小山村的父老乡亲也不闲着,天晴下田干活,下雨下雪就在家里干事。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捶杆草。秋天收割的糯稻草,一把一把理整齐,在稍头用几根稻草扎紧,叉在太阳底下晒干,收到村里仓库码起来,雨雪天便拿出来分给男人捶熟搓成绳子,备作村里拴牛、套犁耙、系箩框等用。
捶杆草一般是3个人,一个人逮着扎紧的一捆生杆草,放在大石头上,另两个人一人一把木制榔头,轮流捶。逮杆草的人要将杆草翻的不停,让捶杆草的人有重点地先捶草根部,再捶草中间,后捶草稍,直至一捆杆草捶熟(柔软),没有夹生草为止。然后就集中在我家一边聊天一边搓绳。
手搓出的绳子只是毛坯绳,必须拧在一起,才有劲。“拧成一股绳”的成语,恐怕就是根据老百姓这种工作方法编造出来的。搓的毛坯绳子,一头拴在树干上,一头接在竹筒和硬树料做的摇把上,一男人使劲地甩摇,直到把毛坯绳子摇成有劲道,另一男人手捉绳子中间,摇绳的男人拽着不让其打疙瘩,到拴在树上那头,两人相对,互相配合,劲往一处使,共同把毛坯绳子绞织在一起,成了两股绳。如果想搞粗一点的三股、四股绳子,再把两股、三股的绳子如此地摇,如此地绞织,专门用于拖犁拉耙。
小山村那时候文娱生活比较贫乏,不象现在文化生活丰富,有电视、有电影、有电脑、有手机。不过,小山村的乡亲们也有他们自娱自乐的方式,那就是在冬天晚上,全村人都聚集在我家,听典荣说大鼓书。典荣也是后来落户小山村的,年龄大我两岁。据说他是在肥东老家跟一个资深师傅学的大鼓书,在当地还小有名气。他说的大鼓书,我听后,觉得很有韵味。
一冬下来,他说了《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故事,情节动人,声音洪亮,阴阳顿挫,张弛有度,到关键时,“且听下回分解,”不说了,急得人们鼓起掌来,满屋喝彩声,“再说一段嘛。”在大家的要求下,他接着又说了一段,直到深更半夜才散场歇息。
后来,公社安排上海一下放户来山村住,就母子俩人。母亲40多岁,身体瘦弱;儿子20左右,身体健壮。那天他们是坐着一辆江淮牌汽车来的,汽车停在了村东头的老场上,所有乡亲都去帮忙,把他们带来的行李扛送到下边村里的仓库。仓库早已腾出来,让给他们当家住,就两间草房。
这母子俩,新来乍到,对山村一切都很陌生。队长说,“你们歇息两天,甭慌上工,把家拾缀拾缀,什么时候上工,我再通知你们。”
小山村的乡亲们都很热情,比如我的岳母、妻子,还有长凤大姐、玉珍二姐、宗来等,穿梭似的到她家问长问短,“缺什么,你讲,只要我们有,保证给你家用。”例如板凳、脸盆、柴草、大米、油盐酱醋等等,都从自家拿来给她母子俩用。
上海人没干过农活,她娘俩对农活一窍不通。队长照顾她俩,安排跟随妇女一起上工,干一些轻活,比如锄棉花田、花生田、山芋垅上的杂草,到秧田里拔败子草等。妇女们手把手的教,教他们如何省劲,如何倒巧,如何才能把草锄干净。开始两天,她俩只知道出笨劲,杂草还锄不干净,累的腰酸腿疼。
一周后,这些简单的农活基本会做了,腰酸腿疼开始回转了,慢慢地适应了,生活也习惯了,和乡亲们也亲近了。没一程,她的大儿子从上海来到村里看望她们,母子三人商量,为了感谢乡亲们的照顾,决定到公社所在地的街道买些猪肉鸡鸭什么的,在家做了两桌丰盛的菜肴,请每家每户来一个人到她家喝酒吃饭,说是略表心意。那天我刚好休息在家,无疑是我去参加了。
到他家一看,到底还是上海人,不象我们农村人,两间房屋虽然是土墙草顶,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清清爽爽,两桌菜肴色香味俱全,使我的食欲大增,也多喝了两杯。两年后,她娘俩回上海去了。临走时,全村人都来送,她娘俩含着泪水,恋恋不舍地与乡亲们告别。
小山村往年这些事,使我难以忘怀。今天把记得的写出来,以飨读者,引出更多更精彩的乡愁记忆。
有一首歌叫《记住乡愁》,“乡愁是思念故土牵挂亲人的歌,乡愁是烙在心灵深处割舍不断的绳索,乡愁是你也是我留在家乡的快乐……”小山村往年这些事,是我的乡愁,我要把它永远记忆,留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