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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生活三章

时间:2024-05-12    来源:馨文居    作者:董祖斌  阅读:

  在武陵山区,层峦叠嶂、雄峰渊壑,世叹进山出山难。现在经济发达社会,318、209 两条国道鸡肠似的在崇山峻岭中绕来绕去,晕头转向了才绕出境,这当然是建国后的建设成果,而在以前,连这样的路也没有,连通外面的只有爬坡上坎的山路。所以,水路是当时的一条便捷之道。而又由于落差大、礁石多、水路也没有真正发达过,一路上的险滩乱石让其境内的河流保持住了玉女般的身子。娄水、酉水、夷水、贡水都如此。当然,随着水电产业的发展,如今的所谓“五溪”都已成了水塘或平湖,不仅没有滔天巨浪、瓦釜雷鸣,而是水平如镜、波浪不兴了,她们都已改头换面,施过粉黛,成熟如初孕的少妇,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野丫头模样。

  自古以来,由于鄂西河流所处的地理原因,水运并不发达。仅有的几个艄公也是把舵渡河而已,一首《 龙船调》 唱得世人皆知。顺流而下、逆流而上的情景是少有发生的。但是,就是在这些桀骜不驯的河流上,在旧时却有一种营生兴旺过,那就是放排。

  这里的放排,没有“小小竹排江中游”的轻松与浪漫,有的是搏击风浪、生死攸关的紧张与心悸,恐怖与刺激,辛苦与享受。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国家封山育林政策的出台及一段段平湖的兴起,放排已成为一种快速流逝的记忆,让我们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还能勾连起过去的惊涛巨浪。

  放排主要是运木材,这种营生有其特殊性,木排既是运输工具,也是运输对象。当然,这种木排的制作有其独特的一道工序,既要经济实在,尽最大量运出木材,同时又要坚固牢实,确保安全。放排盛行的年代,河边的“材场”上堆满了从各地背运、抬运来的木材,成堆成捆,层层叠叠地码在河边空地“材场”上。这木材在捆成排之前,还按树种进行分类,因为木材运出去,按材质、树种、用途不同,单价也不同。捆绑木排的过程叫“扎排”,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扎排”时,要按纵横交叉的办法进行“扎”的工具,一般都是用竹扭成的“绳”,这种“绳”,叫“纤绳”,也叫“缆绳”,耐泡,而且有韧性,又无伸缩性,比起钢丝、塑料绳一类都好。扎排时,就在水中一层层扎上去,排列的木材有时可达10 多层,在排扎到最上面层时,还要绑一根桡杆,俗名称为“棹”,其实也就是一根大木材( 最好是长直且轻的那种,例如杉木),将后端削成桨状,前面部分削细一些,这就成了木排的舵。闯滩过峡时,汉子们站在排上,合力抱起小碗粗的棹,像摆动的鱼尾一样劈波斩浪,冲出一道又一道险关。汉子们都是久经风雨考验的勇士,无论风浪如何惊险骇悚,他们就像钉子一样粘在木排上,腰身手臂上突起肌肉,古铜色的肌肤上似乎抹了油,汗水、雨水啪啪地滚落下来,与风声涛鸣合作一曲战天斗地的交响。

  我有一位长辈是一位放排工,现在已是七八十岁的高龄了,当年就是在这惊涛骇浪中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老人身板很硬朗,年轻时个头、力气、水性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我听他讲述那些故事时,就像在欣赏一幅绝世传画,里面有消逝的风景,还有消逝的古朴而又生态的情怀与回忆。他说那时每当风雨来临,尤其是暴雨将至的时刻,正是他们作别妻儿,冲向峡江的时刻。一斧砍开系住排头的竹缆,木排就在滔天洪水中像一片枯叶一样漂了出去。平时碧波如镜、隽秀如画的清江此时变了模样,像怒狮一样桀骜不驯,排工的命运也就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握在那一根棹上。古来清江上险滩多,“吊坎”( 落差较大的瀑布) 多,礁石多,所以等水大时放排更安全快捷一些,当然,也就更危险了,在老家那一带还有一句俗话“会水的水上死、会刀的刀上死”,除了指生活的艰辛之外,也有这营生险要的含义。当然,放排的汉子首先得要水性好,惊涛骇浪中他们就像入水蛟龙,个个都似水浒中的“浪里白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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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时排工,还有很多讲究与迷信,女人是不能上排的,否则会认为晦气,甚至带来厄运。开排走的日子,也是排客们通过老皇历选的黄道吉日。汉子放排时,一口烧酒下去,一声呜伙登上排,在头排的引导下,沿江流一长溜顺开,左冲右突,前撑后桡,就像在江中驯服一条长龙,什么地方堵住卡住了,连忙用桡杆去勾、撑,从这个排跳到那个排,有时得从水中游过去,再大的浪涛也得往下跳。一些较小的搁浅、触礁不算什么,最怕遇上的是散排(就是扎好的排在江中绳索散了,乱成一堆,一根木材一横,所有的木头乱七八糟地全卡在一起),有时在河道狭窄的地方会堵住河道,解决的办法就是把这些零散的木材收集起来,然后在岸边扎好下水再走。因此,很费时费力,要一根一根地搬运,而往往途中没有在林场上捆扎的工具齐备,因而排工们还得与沿岸居民搞好关系,有时得操刀执斧上山攀岩砍藤伐竹,很是艰苦。

  那时的排工出发时几个人一组,沿途有固定的吃饭睡觉的店子,如果没在店子上因意外要宿夜,那就只好变成“野营”。不过据他们讲,“野营”其实是更有趣味的,要吃鱼,即使是娃娃鱼也只需在河里抓,有时可用石头砸,浮柴随手即是,三个石头一口锅,吃饱喝足后,峡谷是家排是床,一夜涛声到天亮。放排的队伍古来是往外做木材生意的人请的,后来渐渐组成自己的队伍,到计划经济年代大都是林业站招聘的人员,而渐渐成了吃“皇粮”的人了。这些放排的汉子们口喊一路号子,手拄一根长篙,脚踩万里碧涛,在妻儿的倚门盼望中,在江边小店女子的妩媚中,在送达地的一片喧嚣中,进进出出,带去山里的豪迈、真诚与勇敢,也带来了外面的洋气、新鲜与热闹,然后在惊涛中一次又一次书写自己的弄潮人生。

  那时清江放排的目的地就是宜都,从宜都开始清江就汇入了长江,因此,排工们一般是从宜都交易木排后上岸,步行或坐车回来,去时一条木排,回家时就把红蓝布、小圆镜等揣在怀里,让担心受怕的婆娘有一个惊喜与微笑,然后在又一个等待的周期中拼命地喂猪种田,让老家小楼青瓦上炊烟不断。

  清江两岸景色奇绝,如今已成为吸引无数游人观光的恩施大峡谷,由于三峡工程、水布垭水利工程等,清江水位已涨高许多,很多峡谷都已没入地下,很多沿途的驿站、村落都随着那些物事淹没在水下了,当年呼应着船工号子的沿岸虎啸猿啼已化作一种旷世般的记忆,悬崖、古木、村姑、飞瀑、石阶都渐渐远去,连同放排这种营生都融入波澜不惊的一湖清流。没了风浪中的搏击,我们皮肤白了、腰身细了、胆量怯了,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吸引力,总是将我的思绪牵扯向那一声声震撼峡谷的号子,那一尊尊古铜色的身影,那一道道风光旖旎的峡谷。

  还是有一些瞬间和情绪留存了下来。我见过一幅照片,是一个叫张安地的人拍的,名叫《清江放排》,如雪的浪花中,两条汉子赤裸着古铜色身体奋力扳棹,那种身姿倾倒产生的力度美不可言,黑色的木排与白色的浪花相映生辉;另外是听见了著名歌唱家吴雁泽唱的一首歌,歌名就叫《清江放排》,曲调优雅,通俗流畅;而据说,当年湖北电影制片厂曾专门随放排工一道拍摄过专题片《清江放排》,那么,这些行为无疑也如这消逝的木排,而浩渺的历史就是承载这种历史和情感的河流,再大的风浪,也一定会运载着我们祖先或长辈们的勇气与亲情、生活与艺术,凌波踏浪,到达并封存在属于他的码头。

  拉纤

  我老家在山上,离水太远,自小对纤夫没有直观印象。看到的就是汉子们从山上把木材拖下来,叫做“拖排”,工具是一种叫做“排杆子”的东西,在汉子们咬紧的腮帮上我看出那是一种苦难。纤夫的工作同样是负绳拉重的一种职业,与“拉排”相似,但是与水伴在一起的,我想同样是“水深火热”。

  在小学时,从课本中看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图画,对那些佝偻着腰的纤夫很是同情,再加上当时的强思想学习,想到咱中国广大劳动人民中的纤夫也是在反动派的皮鞭棍棒之下重负前行,更是觉得“纤夫”就是一种刑法,是压迫和低贱的象征,不愿也不敢去触及“纤夫”这个词。

  长大了,渐渐地,纤夫的词多了起来,慢慢“热”了起来。在巴东,有一处漂流景点神农溪,纤夫拉纤是她的卖点之一。据称,这神农溪,背靠神农架,与历史上的尝百草的“神农氏”还有渊源, 让这地方更添一种凝重和悠远。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看见有一个音像店里有宣传家乡的图册卖,便带着一种关注和好奇去翻阅,结果就赫然看见了一本《神农纤夫》的图册。里面约有十余张风光、风情照。最让我震撼的是一张名为《裸纤》的照片。图中的拉纤者全为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在绿的山水、白的岩空衬托下,一长溜健美且带有力感的背景定格成一种勇气与神奇。背后长长的纤绳绷着我紧紧的神经。我决意去感受一下纤夫。

  我去了神农溪,坐上了“蜿豆角”,在激越灵活的溪水、灵秀陡峭的山岩间注视和解读神农纤夫。在这里,我才知道,纤夫代表的不仅仅是苦难。在近水的地方,古代运输大多依靠水流,而天然河道却总有激流坎坷处,靠在船上划水很难逾越,这才产生了纤夫。纤夫的独特作用还在于以陆上的力作用于水上,所有的力量通过柔柔的纤绳传递,能化曲为直,能以柔克刚。在平静的水面上,纤夫在船上撑着船,优载游哉;而一旦遇上激滩,纤夫们便像鱼鹰一样跃下水,套上纤绳,在崖边的纤道上或是浅滩中,展示他们的力与美。过了滩,又会回到船上来,似乎让人觉得,有纤夫在,山水的险恶只是一种形式,阻隔是不可能的。他们代表的就是人类对自然、对风雨的一种征服和挑战,以行为谱写一种畅意与潇洒。

  一般来说,有纤夫的河道是最险的河道,而纤夫,天生就是克服这“天险”的。在三峡中,在大宁河,在清江上都有古老的纤道。遥想在古代自然经济社会中,一叶孤帆,一排纤夫,山上虎啸猿啼,脚下万丈深渊,波涛怒吼,这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古代纤道、栈道很多时候在一起,今天目睹它,仍然心有余悸。神农纤夫在拉纤时,唱着一应一合的号子,在山谷间将人的气息和豪情、快乐弥散得很广,感染游人,也感染山水。在神农溪我也才知道,纤夫的最原始状态即是“裸纤”,这其实是一种文明,既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古来所拉动的船上,女客少,赤身裸体的纤客不必遮掩什么,另外,纤夫一天上岸下水有很多次,如穿衣物在身,不仅干干湿湿易感冒,而且对于男子卫生健康不利。纤夫以天地为屋,以山水、峡谷为衣裤,坦坦荡荡豪行于世间。一种雄性的狂放,一种粗犷的壮美和一种无畏的精神在瞬间展示出来。

  神农纤夫大多是本地山民,他们拉的船是“蜿豆角”,绳是用神农溪两岸的一种小竹子编成的,上滩下滩的路线是老祖宗们探究出的方法,他们拉着历史,在游人的相机中展现着先人们生活过的状态,不矫情,不做作,自自然然地演绎着一个纤夫的自然本色。神农纤夫在游人来的时候拉游人,在游人走后拉上购置的肥料、日用品,回家品老婆的饭菜,听孩子的笑声哭声,他们拉着生活;神农纤夫立在船上是一柄舵,跃下水去是一尾鱼,站上山是一尊神,踏上岸后是舞台上的原生态歌者、舞者,他们拉着文化和文明;神农纤夫裸着上身,任古铜色的皮肤在晨风雨露中浸染,任岁月在脸上记录变幻,任纤绳在肩上刻下记忆,任眼中风云翻覆,他们始终低下头来,拉住纤绳,齐步向前,拉着时代和风雨。江山停住,岁月停住,风雨停住,记忆停住,而他们的脚步仍然在青石纤道上缓缓向前,在涛声中愈发清脆,在天地间经久不息。远古时有,三峡截流后仍然有。我看着纤夫们的背影,似有所悟,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浩瀚的岁月里,多少有志之士就像纤夫一样,把责任、荣辱背负在肩头,从远古到如今,一批又一批,拉着正义、和平、理想的大船,一步步追着时代和潮流,沿着历史、岁月演绎成的坎坷纤道,行走在无限天地间,一辈又一辈。

  后来我在本地报纸上看到了两则报道,都是关于纤夫的。一则是长江边的纤夫石(即每次拉纤拴船和拐弯摩擦留下多条深痕的石柱),被盗后几经周折失而复得。我想,这足以证明纤夫石的印痕已经在人们的心中,它是水文化,或是神农溪地域文化的一部分,已经成为纤夫的精神印记,与生命生活相连;另一则是关于现代纤夫爱恋的,说一位日本妙龄女子爱上了一个神农纤夫。虽然知道那位神农纤夫是已婚之人,却也毫不在意, 几次东渡中国与之相见,并想邀这位神农纤夫到日本与之共谱爱曲,下文是认做干妹妹了事。据说,日本女孩是学画的,家境丰盈。让她首先心动的便是纤夫裸露的健康身体在青山绿水映衬中表现出的美感。我想,这也许正是纤夫在美学上的直观或平面表现吧。这个时候,他拉动的不仅仅是一条船,而是一种各民族对美、对真、对和谐认知通融的纽带,是劳动,也是艺术,代替了语言,这正是“裸纤”美学魅力所在,他们更是精神领域中的纤夫。现实中的这位纤夫,也走过了精神意义上的纤道,折射出人性及纯真的美。

  我愿学着神农纤夫的样,在文字的河流或河岸上停停走走,但我常惭愧和担忧,孱弱的肩头扛不住沉沉的纤绳。当然,每个人生来都已是纤夫,这不是宿命。

  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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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力”这个词连同这种求生方式正在消失,随着进山的柏油路越长,它消逝得越迅速。虽然这是一种生产力的进步,可我心中还是有一种隐隐的失落。

  我的老家在鄂西山区,山高林密沟深,自古为虎狼出没之地,行路之难都堪比“蜀道”。所以,在古代,进入施南府的“官道”都是山路,上坡下岭,曲折迂回,悬崖峭壁,疾水深潭都是“官道”的风景。而山中没有食盐,少有丝绸、瓷器等物资,都需要从外地运进来,而盛产的木材、药材及一些土特产,又要出山,同样需要运出去,山路陡峭狭窄,是不利骡马行走的,因此,这种运输任务就落到了人力上。从而诞生了一种以长途人力运输的职业,或谋生方式——背力。

  很多地方,都称这种劳动者为“脚夫”、“高肩客”、“挑夫”等,那些名称的来历都与这种运输时的劳动工具有关,例如“高肩客”主要是扁担等,而背力,也正好说明是有背篓的。而且,这个“力”,让人知道了这种劳动的辛苦与要求。这项活动比赶马帮的、撑排的、掌舵的更累,因为它全是靠身体负重,无法假于外物。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背力”是“背泥”,因为老家一带,都是黄泥大土,一遇雨天,山路泥泞不堪,那些背力的人个个裤脚上黄泥糊满,抑或摔一下跤,全身都是泥,所以“泥”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背力的营生都还存在,不过已不是跨县过州的长途,而是短途了。一般也就两个乡或两个村之间的距离,但已让我印象深刻,对背力人产生一种类似于同情《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似的情感。我老家附近有条大路,说是大路,同样是一条山路,只是地理位置与作用很好,整个地势就是一面大坡,这条大路连通了高山、二高山和低山,依据人的步幅,大土路上被踏出一级一级的梯子似的小阶,爸爸说过那叫“千脚泥”。天晴时,干硬得像石块,而下雨后,则像抹了油的桌面,溜光水滑,很不易踩稳,所以,在往些时刻,“力子”们在雨天背泥时,最好穿上长筒胶鞋,而没有长筒胶鞋的,就在鞋子上面拴草绳,或是一种用铁打成的夹子式的捆在脚底,以达到防滑的目的。而草鞋则是最好的防滑鞋了。

  在老家一带,背力的多为青壮年男子,所以又称“力子”,称呼中似乎就已把性别界定了。

  在老一辈的老一辈那代人时,背泥的力子们都是受人们敬重的,一方面他们双脚两肩扛一个家,另一方面他们相对说来,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多一些。在那个时代,背力远的,而且较为稳定的,就是去“云阳背盐”。云阳,在今重庆,原属四川,靠长江边,往返需个把月。背力,从名称上看,运输工具就离不开“背”字。在我们老家一带,因山陡路窄,挑的工具不多,最多的就是背篓,而且分门别类好多种,论大小有“酢背”、“扁背篓”、“花背篓”、“帐背篓”;论形制有“竹背篓”、“弯架子”;论材质有全木的、木竹混合的、全竹编的,有作为“骨架”的“墙篾”,也有编主体的竹条,还有作背篓系的用水煮过的篾丝。

  在背力时,依据所背物体选择不同的背篓,如果体积大,密度小的就用“弯架子”,高高地码在上面,用绳一系,干净利落;如果背数量多,单个体积小的物件得用“酢背”,一次背多个,不跑不漏;如果背密度大,又是整包整件的物件则用“扁背篓”最好,上下轻便,装卸自如。因为背盐时是一袋一袋装的,很结实,路程又远,所以,背盐的力子大都选用“扁背篓”,有时,背力的汉子相约出发,一声呜伙上路,几十人、几十个背篓,步履整齐,姿态一致,有一种艺术美感。

  古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背力也一样,有着自己的一套行头,除了以上说过的鞋子外,还有几样:水壶、皮坎肩、打杵、汗巾。背力走在路上,汗下如雨,随时要补充饮水,要有水壶,喝干了找一处山涧灌满挂在背篓系上。有的险路更是要眼神好,所以汗巾必备,白天擦汗,早上洗脸;皮坎肩是用牛皮制成的,剪成一个月弧形,后背一块连着两肩搭到前胸,颈部空出一个弧,背篓系正好垫在两肩上面,避免勒肉和磨肩背、颈部;“打杵”有几用,在外地很少有这种工具,它的外形就像英文字母“T”,来源既可以找树干上天然生成的,也可利用两根木棒榫合,作用方面在行走时可作拐杖,过村经户时可以防狗,疲劳辛苦时可将背篓放置其上歇息且人背不离,方便,恰如一个移动的“置篓台”。无论是在坦途上,还是在羊肠小道上,力子们一声唿哨,一杵钉在地上,叉开双脚,将背篓歇下来,有时一字排开,成一道山里汉子劳作时特有的风景。

  去云阳背盐的汉子们总是没有空背篓走路的时候,去的时候,要背上本地的特产、物资。回来时背上一袋袋的食盐,风里去,雨里来,晨曦未明就出发,披星戴月方歇脚。那时,一路上会有栈房一类,力子们就天黑投宿。经常走的那条路,已经烂熟于心了,哪里有客栈,哪里有水井,哪里有栈道,哪里有渡口……全都可以屈指算来。那一条条山道,蜿蜒曲折,像一根根纤细而又坚韧的血管,连接着这大山与外面世界的脉搏。听老一辈人讲,那时背的盐多是“锅巴盐”,咸度极高,现在看来,却是没有加碱的,因为路途远,自然价格不菲,这一趟的力钱也才能有依靠。据说吃这种盐都是用绳穿了,做菜时在汤里荡几下,而盐的颜色,是黑不溜秋的,给我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背力的汉子不仅是劳动者,有时,也扮演着文化传播者的角色。他们从家乡出发,一路经县过州,经历和感受沿途的风土人情,回家后就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成为孙儿辈的睡前故事。在他们的脚下,有万丈绝壁一马平川,有山花浪漫泥泞难行;在他们的口中,有缤纷艳丽七彩斑斓,也有孤苦伶仃饥寒交迫;在他们的身后,有浪漫邂逅美丽艳遇,也有狠毒负心玩世不恭;在他们的眼中,有父母浊泪妻儿牵挂,也有苦难当道忍辱吞声……每一步都是幸福,每一步都是苦难!他们在烈日下,暴雨下背着沉沉的货物,流着汗、淌着雨,晴天时,粗黑的脚踏在光滑如砥的山间石板道上,打杵的铁錾在青石上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撞击出一串串火星,汗珠坠在发烫的青石板上,嗞嗞作响。冬天,头上的热气与沉重的鼻息就像蒸笼与风箱的组合,他们咬着牙关,任汗滴如注,任背篓系沉沉地往肉里扣,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移动,在如镜般的石板上,仿佛看到倚门的妻儿,于是一声呜伙,取下垫在背篓下的打杵又上路了,颈越伸越长,背越压越弯,直到融入暮色,直到迎到栈房的那一盏烛火。在雨天,旧的遮雨工具没有如今发达,货比人重要,最可靠的雨具盖在货上,人在雨中疾行,汗水、雨水在脸上肆虐,咸与苦轮番交替,脚下小心翼翼,浑身上下透湿,衣服往往被身体的热度烘干了又湿,那一路的汗与水就像一路酸泪,滴在每一处脚印上,书写一生风雨。山道上、打杵撞击石板的脆响,脚步的实沉与喘气的急促成为背力的一曲苦乐交响,响彻在山野里,也响彻在历史中。

  背盐的、背铁的、背山货的、背木材的,都连接着山里和城市,山里和码头,山里和外界。脚步会变化,方向会变化,但是最永恒的,却是连接着亲人的目光,那些起泡的脚板、那些起茧的肩头都被婆娘的泪漫泡得温润柔软,那些单身的力子,便在一盏孤灯下,用一口口烧酒慰劳自己,然后在酒酣时吼一嗓子哥哥妹妹一类的山歌,在梦中继续跋山涉水。

  年轻力壮时背力是快乐的,他们往往还要比速度、比耐力、比重量,这是真正的好汉生存之道。一路上,他们连喊带唱,笑话段子不绝于耳,行进时,还要催着前面的力子快点走,用手中的打杵一个劲地敲别人的背篓。即使白天很累,一觉醒来,又生龙活虎,他们在自己的背力之路上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巅峰,一天走多少里、一次背多少斤、怎样力压群雄……这种快乐会成为自己今后的回忆资本,也会成为年纪稍大的背力人眼中的留恋!年长者心中默默地泻过一丝哀伤,十年前的风景又漫过脑海!所有感悟与收获化为一声叹息、一口辣酒、一袋闷烟!背力人一步一步,用脚印写完跋涉沉重的一生!快乐、痛苦在力子的身体和思想之间频繁地转换与轮回!

  现在我的老家已经没有背力的人了,就是每家每户买包化肥,几乎都可以从集镇上用货三轮或摩托车运到堂屋里,原来每户必备的背篓打杵已逐渐在向艺术品过渡,那些被几代力子踩踏过的大道也被青草荒芜了,那些曾经的栈道、那些曾经的客栈、那些曾经的古渡、那些曾经的水井、那些曾经的姑娘、那些曾经的青春,大多被抬高的水位淹没了、被欢腾的马路冷落了、被整体搬迁打工的人群抛弃了、被岁月和时光冷凝消融了,留给人们的关于背力的记忆已开始斑驳、断裂、风化,脚上肩头的茧花已复苏,力子的后代有的穿着舒适的运动鞋还跑不下来几百米的跑道,有的淋一场雨的后果或许就是感冒或肺炎……也许,人们的肩头已经轻松,轻松到不能承受细小的分量。

  生命需要远行,需要负重的远行。背力,也许本就是一种宿命,对每个人而言,有一种生来就已负在我们肩上的东西,让我们一刻也不敢停留,也一直在按命运疾走,如今的码头已经漂洋过海,祖先趟出的路已不可寻,我们还要自己去找,只是拄在手上的已不再是打杵,而是那些让我们感动和记忆的情感与岁月、珍藏和留念的故事与时空、沉淀与累积的韧性与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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