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富贵是奥特曼迷,家里到处都是奥特曼的光碟、图片,衣物上挂着、鞋面上爬着银灰色盔甲的小人人儿,他对奥特曼兄弟的感情可比对他们班的同学深多了。单看他冷不丁持臂出击的动作,吓得奶奶泼倒面汤的后果,或是嘴里呼啸着海洋怪物怪异的嘶鸣。真担心他如此沉迷,长大后会像我一样满是沉甸甸的忧患意识和战争情结,拂不去也弹不掉。我可不愿他的人生这样沉重。
我理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人,很多人都有着浓厚的战争意识,直到后来渐渐长成心结,这是这一代人的命门。
说句开罪老师的话,我幼时所受的社会教育甚于我的学校教育,其中电影、戏剧表现出的革命英雄主义的故事、人物充盈了我的双眸,至今我还记得电影《红日》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几乎铺满了我的瞳孔、鼓舞着我的心扉;《钢铁战士》中敌人对小石头的折磨简直就是在我的大脑沟回里上蹿下跳;《渡江侦察记》命悬一线的惊心;《平原游击队》中李向阳机智沉着、轻快悠闲,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形象;《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扮相的俊美和优美的画面风景;《小兵张嘎》中嘎子上树掏鸟窝、打赌不服输、房顶堵烟筒的“嘎”劲儿让我们发出会心的微笑;《地道战》《地雷战》所反映的艰苦、恶劣环境下激发出的简陋、落后而有效的反击方式给了我暗暗的喜悦。不仅是电影戏剧,还有小说。《盐湖游击队》中,夜幕下一望无际的盐池里卷起的大烟泡狂飙一样,掩埋了游击队蹑足走过的痕迹;《新儿女英雄传》中青年农民牛大水逐步成长以及和小梅失而复得的感情经历;传统章回体小说《吕梁英雄传》读来上口,像是玉米的骨节,每一节都有不同的体验。
若说没有学校教育,有失公允。不过我觉得老师给我的军事知识多于书本知识。小学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大概那时的语文老师都是班主任,是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那时中印战争结束不久,就被他拿来当故事讲,提起大鼻子阿三被他说成是糠皮做的,不堪一击,据说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自卫反击时,打得兴起,刹不住车,眼看就打进人家首都了,后来毛主席想了想,说是打进人家首都,就算侵略了,不好,于是一声令下,人民解放军就回撤了。他的语言绘声绘色,直逗得我们情绪激昂,恨不能跟在解放军后面看个究竟。后来说起珍宝岛战役,老师的神色就很凝重,但他还是神采飞扬,只是说最终我们没有吃亏。随后不久,毛主席发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全国人民就挖地洞,我们村在大队部挖了一个很长的地洞,据说可以容纳我们全村人,全是社员自己挑灯干的。我能够看出大人的一些恐慌。不过大队干部说了,毛主席早就做了准备,把许多座山都挖空了,只等苏联鬼子进来,把他们翻在山底下,我想到一下子能够把苏联鬼子囫囵囵的一个不剩翻在山底下,就十分的亢奋。那是一件多么过瘾的事情啊。
舅舅是村里的基干民兵,村民兵连发的半自动步枪就挂在墙的高处,我只有在桌上再加上椅子才可够到,有时,舅舅为了让我过把瘾,就让我去把枪取下来,我摸着那可以折回的刺刀,闪着黯淡的光芒,心里就一阵冲动:这就是可以拿来杀鬼子的东西啊。记得那时的斗争形势也很严峻,有一个晚上,村子里一阵狗叫,随后就有人在窗户根儿下通知舅舅到大队部集合,直到天明舅舅才回来。清早我问舅舅昨夜干啥去了,舅舅神秘地告诉我,有人发现村后的龙顶山上有人半夜用手电发信号,台湾要空降特务,结果大家搜索了一晚上,却是什么也没有。过了许多天,就有人拿来一些降落伞碎片和传单给舅舅看,我看那降落伞布就是塑料布,但是那传单却是很结实,就是后来人称的撕不烂塑料纸,扑克片大小,印刷很精美,上面印着“青天白日旗”,以及“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标语口号,当时我还保存了几张,后来也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我常常把龙顶山作为敌人来犯的据点。据说当年日本鬼子就在山上驻扎过,至今山上还有鬼子的碉堡遗迹。我想敌人若是来侵略,大体也是要走这条路的,那么我就会在北边的村口,敌人的必经之路上埋上地雷。当然不是直接埋在路上,一定是在路边的地里。我想敌人也看过《地雷战》的,所以他们不会选择走大路,我为自己能够先敌一步考虑周全感到很自豪。随后我会在庙岭上埋伏下民兵,还得让一部分民兵藏在六队的饲养室,再安排一部分人从死人疙洞冲出来,那里沟深,两边都是还未入土的死人仓,白日里阴森森,平时小孩是不敢一个人进去的,鬼子自然也不敢进去。而我自己嘛,一定是孤胆英雄,就一个人守在西阁楼上,拿着一挺机枪,子弹要带够,看着敌人从东阁下过来,就开枪左右扫射,那才叫过瘾呢。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就等鬼子来了。
随后我开始考虑村子里的叛徒。要知道,我们村子里的地道是很隐蔽的,如果没有叛徒,敌人是不会找到群众的。那么,我们村谁会当叛徒呢?首先是土作坊老三。这条光棍,整天东家走走,西家遛遛,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了,敌人抓住他,给他三拳两脚,他还不得一下子全招了啊。还有就是东沟会算卦的庄孩,谁家给些好吃的,就说人家好,再说他是河南人,逃荒来我们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派来的特务!不过,我可打不过他。我可不学课本里的刘文学,看见地主偷辣椒,自己打不过还去硬打,去叫大人嘛。所以这两个人是重点,应该向大队部报告,让舅舅他们带人来抓。
过了很多年,还是不见战争发生,我就有些失望。但还是禁不住想象,总有一天会像我想的一样,那时我就会把我的计划告诉大队部,他们不知道,为了那场将来的战争,耗费了我多少少年的心思呢。
下一次日本鬼子来侵犯,不知道是不是还会用当年的手法,若是他们就像《奥特曼》里莱文、塞罗那样披盔带甲来战,富贵,就该你上了,看你有没有你爹这点本事,能不能干过他们,别看你每天张牙舞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