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天禄是常家大爷二子的长孙,幼读私塾,聪颖过人,最擅长珠算和心算,珠算的功底是私塾里学得的。据说,天禄少时并不喜欢算法,为此没少挨老师的板子,那板子经花椒水煮过,打在手上,又疼又麻。后来董家大人给了他一本书,告诉他,若看得懂就看,看不懂即归还。常天禄看了几日,如看天书,却说就这样送了回去,心有不甘。终于在一个煤油灯摇曳的晚上,看出些眉目,但等全书看过,研读几日后,一声长啸瘫倒在地上。曰:“此后方圆百里,算法无人及我。”
天禄年纪稍长,就到了晋城一杂货铺去当学徒,天禄的双手盘龙算盘就是在晋城做伙计时学得的。事出有因,那时他右手害一疔疮,打不得算盘,但又怕遭东家斥骂,思来想去,只得用左手试着去做,亏得疔疮害了一年才好,此后天禄两手拨珠,龙珠飞溅,一阵响声后,左右珠子一般停当方好。令人称奇的是,这常家少爷还会一手心算,我们当地叫做“袖存金”的,两手放在袖筒里,只是摸着手的关节,就可算出数字来,准确无误。
一声长啸瘫倒在地上。曰:“此后方圆百里,算法无人及我。”
稍后,天禄回村成家立业,照顾起自家的买卖。他少年老成,既宽厚有度,又恭谦之至,直博得村人一片认可。那时的高平城,“城头变幻大王旗”,正是蒋阎政权、日伪政权、八路军政权呈三足鼎立的局面。就在我们村附近,南边邻村是八路军当家,北边邻村是日本人控制,而我们村子则是蒋阎政权主事,各家都在扩充地盘,都在我们村子扶持了政权,不知怎么着,天禄竟被推举成国民党政权的村副,意即我们村子的行政主管。不过,作为董村副的前任,他可不像董村副那般做人没有深浅,泼命赌天,毫不怜惜生命,过度耗费人生。他婉约、含蓄、谦和、内敛又机智过人,不像董村副那般愣头青、傻直得发憨。这也许是书香子弟与农家后人的不同之处吧。
不知道当年的天禄是否有功名之心,是不是很看重这份差事。依我的看法,从小受儒家教育,应当是出世的激进,所以这份差事是不是符合他的心意,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听家乡一位八十岁的老辈人讲,“禄孩是个好人,人性好,本待人。能给你办的事,不会推辞;不能办的事情,也要给你讲清楚”。当时他的父亲是日本人任命的维持会长,有一回被国民党政权姬镇魁部当汉奸抓走了,家里人很着急,赶紧找来禄孩,天禄听了急忙奔赴邻村。那时姬匪杀人手段也很节约,蒙着头让你站在废弃的煤窑口,逼你一脚踏空后,跌在窑底。这人已是站立在井口了,生死就在一步之间。天禄赶紧解劝作保,信誓旦旦:这是个老实巴交的村里人,也没干什么坏事,不如放了回来,让我严加看管。“就这样把我父亲带了回来”。
还有一次,姬匪部下押着二十余名为日本做事的人到小东河去处死,天禄上地回来,远远看见其中有我们村的人,赶紧奔上前去,要求以命作保,刀下留人。那小头目见是禄孩作保,很给面子,竟然将我们村的人放了回来。小时候到东河去玩,在斜坡上看到许多头骨,阴森吓人,却不知坡顶的那个放羊人当年差点在此做了死鬼。听村子里一位八十岁的老人讲,天禄老婆很丑,天禄和她感情不好,晚上常在萧二姑娘家里闲坐,半夜才回家。家中已关门,只得到粉坊和他一起和衣而卧,主要是为防各路人马来袭,被不知哪路人马逮了去。那时难啊,头上悬着三把利刃,谁也不敢得罪,都得应付好。夜深人静时分,天禄常对他说,这人啊,多干好事,少干坏事,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也许是肺腑之言吧,天禄谦和、厚道的为人处事在后来的土改中得到了回报。区里闹土改,召开斗争大会,但凡三里五庄乡亲,竟无一人指责天禄有血债或是欺男霸女之劣行,这种为人处事的风格在其后来的人生中也受益匪浅。
土改之时,天禄曾被当做镇压对象关押四十余天。一个阴冷的晚上,表弟媳妇和当时的区长相跟着来到关押他的萧家大院看他,说道:“哥啊,有甚说的赶紧交代吧,明天就要送你上路了。”天禄何许人也,岂能听不出话里有话?晚上不得入睡,随手拿出怀里的三枚铜钱,抛在地上,破例为自己摆了一回六爻,感到凶相已显,若不逃离,必将大祸临头。他有些惶恐但并不做声,晚上只是嚷叫自己肚子发痛,看管之人带他去了厕所,一晚数次他每次都是准时回来,直到警卫放松了警惕,未料想这最后一次,天禄站立着进了厕所,却是迅速蹲伏着跑了出来,那守卫还在院门口守着。天禄逃出后,并无惊慌失措,心想,若是现在被人发现,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他先是在门外不远处蹲伏下来,察看村子里的动静,直到确认没被村里人发现,这才沿着东河一溜小跑,跑到了晋城当年的东家里。在此睡了三天三夜,随后趁着夜色,逃往运城。
其时,解放军正要打过黄河,河的北岸是解放军,南岸还是国民党军队,正待决战。兵挨着兵,哪里过得去?无奈,天禄只得在此为当地人家打工,混口饭吃。不料,却碰见村子里的贩盐队,天禄告诉人家,家里正闹土改,他是逃出来的,到了这里没了路费,帮工为生。贩盐队人二话没说,每人捐出二斤盐来送给天禄,当做资费,这二十多人回村后,并无一人透出口风。在生死关头,说是这些人救了他,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的德行救了自己。
有了资费,也未必能顺利过河。天禄在菜市场巧遇到部队的事务长与摊主为买菜算账发生争执,天禄心里谋算了一下,赶上前去劝架,事务长见其孤单一人,头脑清楚,就拉他到伙房里帮忙,每日帮他算账。时间长了,这事务长看出天禄非等闲之辈,问他就里,天禄只得实话实说,事务长说你这不是个事,愿不愿意当兵?送你到团部去参军?天禄说,我还是到河南找老乡逃过这一难吧。于是,在一个朦胧的早晨,事务长让他搭过河买菜的民船过了黄河。过河,前后花费了天禄生命中整整一个年头。过了黄河,距离目的地还有数百里之遥,正是兵荒马乱时节,艰难可想而知。无奈之下,天禄只得重新拿出算卦的本事来谋取生计。我想对于熟读四书五经的天禄,这是个艰难的选择,按照“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古训,是不得僭越儒家教义的。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断不会出此下策。后来常家的另一子孙因为生计,出走他乡以算卦占卜看风水为生,但是一直坚持只说婚嫁之红事,不涉丧葬之白事,也可看出其儒学倾向的。对于熟读诗书的常家后人,心里还是很膈应得慌。
到了漯河,没想到正巧家乡人暴病而死,一家人正在忙乱之中。天禄拿出看家本领,不慌不忙为家乡人料理后事,随后就接管了这家生意。他脑子清楚,精于算计,后来整条街巷的店家都找他帮忙结账。不到两年时间,他就重振了店面。这时街坊一河南老太太看中了他,要将女儿许配与他,两个姑娘随他挑,他这才说出自己家里有妻室的,最后只得认做干妈了事。
但他骨子里还是家乡人的观念,还是要置办地产,竟然拿出八百五十个白花花的大洋,在当地购置了五十亩土地。不多久,解放军势如破竹,直取长江,当地也开始了土改,那五十亩的土地他是认也不敢去认,只得充公了事。
后来,他将妻子接到河南,做起了生意,直到合作化开始,被街道收编了去。
再后来,退休后,他每天嘴里喃喃细语,不停地吟诵《论语》《孟子》,若是街坊邻里孩子让他辅导古文,他就很高兴,随意点取,出口成章,热情得惹人生厌。
再再后来,他生病回到家乡,终老而死,享年七十六岁。下葬时,我去送了花圈,站在丧棚前,心里充满了尊敬,为何去送花圈?我是该称呼他为大姥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