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爱玲的书中,突然看见了一个曾经十分熟悉的句子,心里一惊!“你还年轻么?不要紧,很快就老了。”
不禁记起多年前的大学时代,有一次和同学到大洪山上游玩,因为当时正带着一本张爱玲的书,一时兴起,竟把这句话留在了灵济宝塔某一层的墙壁上了。那么,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那行字迹,它还在吗?匆忙的生活,已经把我们逐出青春时代的伊甸园很久很远了啊……这样想着,便在晚秋时节的一个下午,独自去了大洪山。
山上仍然长满了野栗树、枫香树、银杏树、栎树和乌桕树,还有一些珍贵的山楂树和珊瑚朴。深秋时节,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之下,许多树木的叶子都变成了鲜艳的金黄色、深红色或琥珀色,山路上落叶缤纷,每一条小路上都铺了厚厚的一层。秋天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季节,也是洪山最美的时候。
高高的古老的灵济宝塔,据说是纪念一位法号为慈忍灵济的大师而修建的。宝塔有七层八面,塔身空空的,每一层的每一面都有一扇窗口和一个小门洞,从最底层到最上层有旋转式石阶可以上去。塔顶比大洪山主峰还要高。人们登上顶层向四处远眺,整个武汉三镇的湖光山色都可尽收眼底。以前做学生时,每到星期日或下午下了课,就会和同学一起跑进洪山公园里,一口气登上这座古老的宝塔,因此不仅熟悉了塔外的每一处风光,也熟悉塔内的每一个门洞和每一级石阶的形状和色泽。我很喜欢挂在高高飞起的檐角上的那些铁马风铃。只要有风吹来,它们就丁冬作响,发出清脆的声音,远远地就可以听见。在靠近灵济宝塔左侧的山坡上,有一个巨大的珊瑚朴群落。古老的珊瑚朴树龄都很高了。其中有一棵苍老的珊瑚朴,已经有一百多年的树龄了!珊瑚朴许多粗大的树根暴露在地面上,被游人摩挲得十分光滑,好像一张张圆木板凳似的。这也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记得我们那时候曾经坐在这里野餐过。现在重来这里,我忍不住又坐下来,轻轻地抚摸着粗大的树根。或许,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像这棵老朴树一样,被别人,也被自己,打磨得苍老、光滑、很难看的。我这样想到。这棵珊瑚朴显然遭到过很多次雷击,有了那么多伤疤和裂缝。可是,仍然有一些新枝,从裂缝里长起来,显示着它生命力的鲜活和顽强。“但愿你也是鲜活和顽强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塔内有点阴凉,每一层塔檐都倔强地生长着许多小灌木和蒿草。在这只能承接着少许的雨水和露水的砖缝墙角里,这些小小的灌木和野草,大约也生活了许多许多年了吧?在宝塔的每一层斑驳的墙壁上,都写满了来这里游玩的恋人们留下的涂鸦文字。据说,现在这里也常常是失恋的人们来此怀旧的地方。他们会凭着自己可靠的记忆,在属于自己的某个角落里,寻找到当年的爱情誓言和过往的时光的痕迹。
凭着记忆的指引,在第七层朝东的那面红墙边,我俯下身来仔细寻找,竟然找到了多年前留在这里的那一行涂鸦文字。因为风吹雨淋的原因,这行小字已经没有原来那么明显了,不过仍然隐约可辨:
“你还年轻么?不要紧,很快就老了。——1992年10月”
仔细地辨认着这些深深浅浅、若隐若现的字迹,不禁十分感动。时光在不停地流逝,转眼之间他们都不再年轻了!比起那时候,我们也许都更加懂得爱,懂得怎样对待生活和生命了。然而,随着时光的转移和个人精神世界的一次次蜕变,有许多东西都已经变成了我们遥远和模糊的记忆的背景,而不再是记忆的内容本身了。时间和经验在不知不觉中已将过去的感觉颠覆和重新整合。而这些字迹,却仿佛在为过去的某些东西作证,仿佛是为了时时唤醒某些美好的记忆与感觉,直到今天,还依稀可辨,似真似幻。
有人说,童年和少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果真如此,那么,这其中是否又有某种因果联系呢?她想,无论怎样,只要这些字迹还刻在这里,记忆就不会变得过于模糊。——不,即使记忆变得模糊了,心灵的脚步却还会迈向这里。就像今天一样,就像每天升起的太阳一样,随时都在身边。老去的只是时间,道路却总是新的,总是伸向明天的。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站在最高一层塔楼的窗口边,望着渺远的楚天千里清秋,自然地想到了那首宋词,“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日影在悄悄地移动。夕阳不知不觉已经移到天边。绯红的霞光,把大洪山,把山上的那些珊瑚朴、枫香树、尤加利树和墨西哥落叶杉……把灵济宝塔充满沧桑感的墙身,也把眼前这座城市里的一栋栋高楼都映得金碧辉煌,如同镶上了华丽的金边。
站在这古老的宝塔上,面对西逝的太阳,我的心中有一些不平静的感情和感受在轻轻浮漾,但是我无法一下子把它们理清楚、说明白。
未来的生活中还将充满无限的可能性。也许,生活、爱情、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从你的开始里,并不能预见你的结局;而你已经拥有的,也并非你能永远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