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市的十一月很温和,偶尔会下一阵小雨,也类似于北京春天的雨那样使人快活;被雨点打湿的树叶和草绿如盛夏,草地上还有橙、黑、白三色相间的豹蛱蝶在绕着圈儿,一切并无寒冷将至的意味。阅览室里的学生永远是挤得满满的,特别是在周末,若来得稍晚一点便没有位子,我和朋友只能一起去爬山了。时近中午,从浙师大后面的小山上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纯色鹪莺的歌声,一种成串小铃铛的丁零声,由灌木丛深处开始断断续续回响,有点类似于北京的山鹛的声音,不过调子更加细腻与柔和;鹪莺是南方特有的小鸟,在北京是见不到也听不到的。
“我们能不能再多待一会儿?”我试探着问。
“哼!我要吃饭。要看鸟,你自己看去吧!”
我的朋友急着要回食堂,而我对鸟类表现出的兴趣,已经让她有点生气了……寻找鹪莺的计划只得暂时作罢。
第二天朋友要上大课,而我又听到了昨天曾听到的丁零声。在高坡上的草丛里,很幸运地我找到了那只小鸟。它的羽毛是温暖而浅淡的黄褐色,翘着有身子两倍长的尾巴,欢快地跳跃,寻找小虫子,不时张开嘴,忙里偷闲地唱上两句。
现在正是早晨九点多,在晴朗无风的日子里,按照鸟类的惯例,它们每天都要在此时用歌声表达对太阳的感谢。
鹪莺的音符突然变了调子。它发出小鸟们在遇到祸事时的那种尖叫声,擦着草穗,一直朝我所在的方向急速飞来……喂,你了出什么事情了?在我望远镜的视野里,旋风般闯进了另外一只鸟,也拖着条长尾巴,可是比鹪莺大上六七倍,凶猛地追在它后面。
是一只棕背伯劳,是北京地区的贵客。但是,在来浙江的日子里,只要留心,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棕背伯劳。
伯劳与其他鸟类的关系可真是奇怪极了!这种个头中等的鸟儿生有鹰那样的钩嘴,戴着黑面罩,总是露出一副孤僻寂寞,却又绝不是好惹的神情坐在电线上。它们是严格的肉食者。为了自身安全,按说比它们个头小的鸟类会尽可能离它们远些……可就是前两天,我还在大致相同的地方,看到树鹨和红尾鸲大胆地与伯劳对视,似乎胸有成竹,觉察到当时并无被捕食的危险。再看那伯劳,也确实没有要伤害它们的意思。
噢,浙江的伯劳大概比较善良,我高兴地想。虽然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这儿的各种昆虫还多得很。我亲爱的伯劳先生,说到底,蝗虫和蛾其实已能使你们满足了,不是吗?
……
可恶的伯劳!干吗要伤害其他的鸟!想换口味你可逮老鼠去!
鹪莺并不是善于长距离飞行的鸟,失去了小灌木和蒿草的保护更令它慌张;但是它输不起这场空中的追逐游戏。对它来说,败给身后的伯劳即是失去整个生命;而伯劳如果输了,虽是暂时少一顿饭,还有机会由其他地方再补回来……
“嘿!”我下意识地大喊一声,并在四周无人的菜地里使劲拍起手来,希望能帮助鹪莺脱离危险,然而无济于事。
距离太远了,我制造的这点声音,根本影响不了伯劳先生追捕的狂热情绪。鹪莺调整尾羽的方向,在空中拼命拐了个弯,伯劳紧跟在后面也拐了弯。一小一大两只鸟,追逐着,叫喊着,在清晨带有泥土和植物气味的空气里,在残酷的自由中远去了。
接下来怎么样了呢?
菜田远远的另一端飘起了蒲公英的绒毛。从望远镜里看去,伯劳先生正停歇在从田边的土坡伸出的一根树枝上。距离太远了,看不清它在干什么。但是我等待了许久,始终没见它低下脑袋去撕扯什么东西,因此鹪莺大概顺利逃脱了吧。
它的确逃脱了吗?那个数十分钟前,还让我为之兴奋的小小的丁零声,现在躲在哪儿呢?
“哈!哈!哈!”黑领椋鸟夫妻俩坐在不远处高压电塔的钢条上,亮开嗓子,在那儿放声嘲笑。我站在菜地里,回过头望去。由于位置是逆光,几乎看不清它们黑白相杂的羽色。只见旭光为它们的轮廓勾上了淡淡的金边。难道说,它们也和我一样看到刚才的追逐了?
黑领椋鸟个子很大,嘴又尖,伯劳能拿它们有什么办法?“哈!哈!哈!”
它们继续坐在那里,发出有点类似手机来电的声音,对于小小鹪莺的遭遇显得毫无同情之感。
我失望地朝朋友所在的学校走去,想把刚看见的事情讲给她听。
道路的另一侧是广袤的田野,阳光抚摸着树冠,空气异常温柔。听得见各种植物的叶片在风中彼此耳语。一只红尾鸲飞上电线,以国王的眼光俯视着它的领地。
“在这儿……我在、在、在……在这儿……这儿……”
在仰头观望红尾鸲的同时,鹪莺那微弱的、略带试探性的叫声,逐渐被我从叶片的交谈中分辨出来。
“别担心!刚才伯劳并没有吃掉我。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鹪莺用纤细的脚爪分开草茎,从那里探出了黄褐色的小脑袋。它的声音逐渐变得洪亮起来,已经不能从中听出胆怯的成分了:“它没有吃掉我……我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
小家伙,你经历过的这种追逐,不仅是一次了吧?对你来说,从棕背伯劳的爪下逃生,只是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又有多少你们的伙伴,已经被伯劳吃掉了呢?劫后余生的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歌唱?难道你不害怕吸引伯劳的注意,不怕它再次来追赶你,试图把你当做它的点心吗?
“我只是知道,只要生命犹在,只要太阳还给予我光辉,我就一定要唱下去……你看!我还活着,还活着!活着!”
“我们还活着……还活着……我们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有另外的丁零声在田野那边作出了回答,接着又是一只---第三只……
更多的鹪莺也加入进来,各自的独奏汇合成了群体的颂歌。这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像水波那样,颤抖着掠过我的全身。我感到眼泪流到我的脸上。和朋友分别的那个下午,我带着望远镜在宝石山上四处游荡,希望碰上什么鸟儿。不久,我遇到了一群小个子的灰眶雀鹛。它们温和地叽叽叫着飞来,小爪子攀着灌木翻跟斗,几分钟后,又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了。
“我就是要按时吃午饭。明天就回去上课了。那时候你自己爱怎么看鸟就怎么看鸟,愿意整天不吃饭也没人管你!”
我的朋友嘟起了嘴巴,显然她又生气了。对于她语气里细微的差别,我已经能像分辨鸟声一样敏感啦!既然如此,那么……好吧,我只得竭力不去注意路边竹篁里很可能是钩嘴鹛发出的叫声,陪着她朝九溪湿地的入口方向走去。树影中漏下来的光线,柔柔地洒在她细密的栗色头发上。
“我可没法给你当观鸟向导。在该吃饭的时间没吃上饭,我的心情就一点一点变得恶劣起来。你想让我高兴,我们就去吃饭。不管吃什么都没关系,但我就是要按时吃饭!”
金华市那充满了草木气味的校园,夜晚的雨丝中,那些来自超市和小吃铺的像果汁一样柔和的灯光,都在我的记忆里暂时凝固了;在我的朋友的研究院里,花里胡哨的馆藏儿童绘本,多是台湾出版的,其中有一本正是叫做《观鸟人》。在金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区,在沃尔玛超市旁边,居然就是出售各种野鸟的市场。那只鸺没有买下来,难道真的被当壮阳的偏方煮进了锅里?由我们手中重获自由的凤鹛和斑文鸟,现在该在树枝深处隐秘的地方安歇了吧?从火车上往外看,站在电线上的八哥和伯劳,水田里傲然屹立的小白鹭,都在窗外一闪而过。茅家埠的明星——娇小的斑姬啄木鸟,实在是动作敏捷得过分了,像树枝间的弹球一样不肯安分下来。我数次指给女友看,她也没有看清。在灵隐清澈的溪边,帅气的白冠燕尾却镇定又大方,黑白相间的绝妙搭配,让我俩都叹为观止。
“你看见它们那么高兴。看见这个,我也好高兴的。”我的朋友温和地说。“在我们这里,有些人永远是像狗一样地幸福地活着的。今天,对于宠物狗的主人来说,狗在其生命里所要完成的唯一任务不过就是——活得更好。难道不是这样吗?而勤勉劳作的人,就像鸡场里下蛋的母鸡,为人类付出了一辈子,却得不到后者的尊重,更不要说感激了;最后还得挨上一刀作为报答。在人们的眼里,鸡来到这世界上的意义,即是最终成为食物而死。而狗,存在的意义是以活着来满足人的快乐。在芸芸众生之间,唯独它们享受着来自人类情感的特殊待遇,并非它们比上帝创造的其他生物更加高等,在于它们是所有动物中最能够对人类做到‘服从’的。”
“狗被叫做‘人类最好的朋友’,其他与人共生的动物——鸡、牛,即便是同样作为宠物的猫儿,也没有得到这样的称呼。然而假若让我能够选择,我宁愿不做这样的朋友!”
“上帝给了一切生物使它们变得神圣的野性。服从可以换来特权,但必须以牺牲了自身的野性为代价。得到了人类特权的狗,由此自动从这神圣的队列里站出来,同样的,很多人面对比他们更为强大的同类,逐渐也放弃了与生俱来的神性。”
在杭州的小吃店里,我们沮丧地议论着这些奇怪的话。朋友买了鸡肉荷叶饭,饭粒的黄颜色有点让人担心,吃在嘴里黏黏糊糊的。
鸡是这样的动物——你可以将其吃掉,却不能对其蔑视。
那我们呢?难道我们也将不得不像宠物狗一样,用野性的代价换取来自强者特殊的恩惠?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站在那儿,看着我勇敢的朋友随着人流消失在站台后面。
有另外一只鸟在附近什么地方尖着嗓子叫起来,声音连续不断,听上去,发出声音的鸟儿,个头定是比雀鹛大得多。
画眉?是你吗?
画眉的叫声把我带到山间有竹子环绕的一小块空地上。在那儿,我看到了什么?
一个老头儿,和千千万万个老头儿没有什么区别的,正在空地上摆开架势,练着某类能够延年益寿的功法。他对面的树枝上挂着一只笼子——正是那种专门用来养画眉的笼子。我刚才听到的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不必再近前去了,一切都弄明白了。
像一只觉察出危险的野兽,我避开那块地方,换了一条路下坡去。这是常有的事儿。在北京的一些公园里,有时候,煤山雀或沼泽山雀的叫声会突然令你兴奋一阵,并仰头在树上努力寻找,结果山雀的歌唱却把你引至某个老头儿蒙着白布的鸟笼旁边。不过,在北京观察鸟儿,你还不至于出现像我现在这样的失误,因为北京的山野里,是没有画眉住着的。
从儿童到青年,我根本记不得自己曾经看见过多少只画眉了。北京砖红的城墙与鲜黄色的琉璃瓦,脑袋油光光、胡子拉碴的老人半张着漏风的嘴巴,怀抱收音机天南海北闲扯,有时候也停顿一下,咳嗽两声,而后随便朝什么方向吐出一口黏稠的痰。那些顶端有一只巨大钩子的长圆筒状鸟笼,总是由刺眼而难看的深蓝色布幔围着---一切伴随着画眉所必然出现的生存环境,似乎本来就是上帝为这鸟儿安排好的;不过,多数人们从未关心过。只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画眉从屋顶仓皇飞进了香椿树的枝叶里;显然,它不久前才从笼中逃出来。
几天前在金华市中心,我们又见到了新近被俘的无数画眉,被装在矮扁的笼子里,乱挤乱撞;其中一只不知何故从笼里找到机会,钻了出来。“你的鸟跑出来了!”我的朋友下意识地提醒卖鸟的摊主。于是乎,那只画眉梦想重获自由的努力也就此付之东流了。
“真是的!你——怎么你还告诉他啊!”
像对男孩那样,我有点重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我的朋友委屈地哭了起来。她的眼泪让我不知所措,仿佛我们两个都做了很对不起那只画眉的事情。不过她后来答应原谅我的冒失。
一只强脚树莺的鸣声指引着我,到了新的竹丛旁边。
“喂、喂、喂!你这傻小子!画眉有什么好看的,来看看我吧,虽然没有华丽的颜色,个子又那么娇小,可是你瞧我,不但是自由的,而且还是幸福的啊!”
强脚树莺也是在北京见不到的鸟儿。我放低身子,望着那只小鸟在竹叶的掩映里跳跃,好像一尾不起眼的鱼穿行于茂盛的水草间。这时候,从竹篁深处的苍翠里,传来了另外的响动——是竹丛底部堆积的厚厚枯叶,被有力的脚爪刨开的声音。
我把目光从兴高采烈的树莺那里移开去,小心地调整着望远镜的倍数,逐渐让一只大鸟的形体在视野中越发清晰起来。那只鸟遍身的羽毛是温暖的巧克力色,有鲜黄的嘴壳,眼睛周围由一条奶油色的眉纹环绕着——这就是画眉所区别于其他鸟儿的身份证。一只,接着又是一只——自由的画眉,鲜活而完整,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听到它们叫出一声,它们只是搜索着落叶层的底部,不时抬起头,转动着脑袋,焦躁而锐利的目光从那双充满警惕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穿透了竹丛。我想,画眉大概已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了吧。
“我们想唱,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唱。上帝给了我们一副好嗓子,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你不是刚刚见到我们被囚禁的兄弟了吗?我们不是由于在众鸟中才华横溢,才受到你们人类额外的迫害么?”
“不错,我们的兄弟着实被老头儿们关了。但是它们的野性——使一切自由的鸟类变得神圣的野性,仍然被随身携带着。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在笼中还能继续歌唱的原因。虽然你们人类远比我们强大,比我们聪明,但我们不是那些宠物狗,用野性换取的特权不会让我们幸福的。与自由相比,是否要得到来自强者的特权,对于这点,我们不屑一顾。”
面对画眉的质问我无言以答。但是我的眼睛再一次模糊起来,正像在金华见到鹪莺逃脱了伯劳的追杀时那样;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愿上帝保佑你们可永不与那秃顶的老人们为伍。
枯叶被鸟爪拨开的声音远去了;将我引见给画眉的强脚树莺,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它的声音依稀从远处传来:“不但自由,而且幸福!不但自由,而且幸福!”
在斜阳下我离开了宝石山。现在,我已知道画眉的秘密了:“想要找到我们,就仔细倾听来自落叶中的声音吧!”